那排红色院落，每座均为单门独院的二层小楼，一字排开，共有十多座。大院内的房子建筑虽然极多，但基本上都是由红砖砌成的平房，故那排红色院落和其它建筑相比较，尽管同样是红砖砌成，在气势上，却明显高出了许多。

红色院落的外面，种了很多枝叶茂密的法国梧桐，一些粗壮的枝干上，还吊着几个油光发亮、补丁累累的帆布沙袋。好好的沙袋能被整成传说中的丐帮用品，显然不是为了作装饰之用，它们应该和刚才那位熊孩子相反，不是“欠收拾”的玩意，而是经常性被收拾。

不过此时的梧桐树下，并没有人对着沙袋表演“大力金刚掌”或“无影脚”之类的天朝神功，而只是聚集了一群边摇着扇子边唧唧歪歪聊天的人。这些人有的蹲着有的站着，也有的拿个小马札坐着或支张旧竹椅躺着，看上去横七竖八，十分无序，像极了小市民以及农民兄弟们在田间地头乘凉的画卷。

这里是驻地部队的大院，引车卖浆者流的闲杂人等很难进入；而且，这是一个鹤唳风声的年代，部队领导人也不会有请小市民们或农民兄弟们来搞一场“军民鱼水情”联欢晚会的心情。因此，他们其实是一群年龄、职务、级别各不相同的军人，这从他们的装束上，也可以看出鲜明的军人特色：男的都一式平头；女的全齐耳短发。着装也基本一致，大多是清一色的草绿色裤子，月白色衬衫。至于零星夹杂的几位不同装束的女性，自然是军人家属。

军队给人的印象向来是纪律严明、等级森严，这种稀拉随意的画面，外人十分少见。的确，从古至今，军队的纪律、等级一般都有不可逾越的规定，比如战时下级违抗军纪，上级可以直接让他“死啦死啦地干活”，其严厉如此。据某人认真考证，“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说法，最早也起源于军队，目的是以等级的不可逾越性来确保军士对上级的绝对服从，从而保持军队的战斗力。但咱们得清楚，绝对服从和军令如山是有前提的，即当军人作为国家机器进入运转状态时。这时是黄昏时分，军人们已经下班，故而显示出普通人的一面，不足为奇。

中年妇女强拽着小男孩从人群中经过时，不少人礼节性地和她打起了招呼：

“秦医生回来了？”

“嫂子好！”

“护士长好！

很显然，中年妇女是个军队医务工作者。听到招呼，她也微笑着逐个点头，算是做了礼节性的回应。可被拖拽的小男孩却不像他母亲那样有礼貌，他一直在挤眉弄眼地冲着人群扮鬼脸。在人们的笑声中，中年妇女发现了儿子的捣蛋，于是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快速把他拉进了其中一个院落的庭院里。

这个庭院，陈设相当简单：院子里种着几盆野外随处可见的鸡冠花、喇叭花；矮墙上横着几根晾衣服用的不知从哪儿砍来的竹竿；墙角处竖着一根铁制并带有锈迹的水龙头管。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进了院子，中年妇女将小男孩拖到水龙头下面，三下五除二扒去了他身上沾满沙土的衣物，然后仰头冲二楼喊道：“大妮儿，快下来，把弟弟的脏衣服拿到后院去泡上！”

楼上一个清脆的女声很快带着不情愿的口气回应道：“妈，我正在认真学习《毛主席语录》呢！”

中年妇女愣了一下，又说道：“那你让二妮下楼来！”

清脆的女声再次很快回应：“二妮不在家，上同学家玩去了！”

中年妇女无奈地摇摇头，伸手将水龙头拧开，对小男孩说道：“你自己先好好冲着，妈到后院把衣服泡上就过来帮你洗澡。听着，不许再跑出去了！”

然而小男孩根本就不理会她，只管挥舞着小手戏水。

“前世的小祖宗！”

中年妇女感叹了一句，拎起脏衣服穿过里屋往后院走去。小男孩歪着头偷偷侧看她的背影，待见她已走进后院，嘻嘻一笑，连水龙头也不关，就光着屁股飞快地跑出了院门。

等中年妇女从后院出来，小男孩早已不见了踪影。她急忙往大门外追去，及至看见小男孩正躲在纳凉的人群当中，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熊孩子，真是前世小祖宗，我上辈子欠你的！”

中年妇女嘀咕了一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伸手在衣服上擦去手上的水渍，也走进了纳凉的人群当中。

在那个电风扇尚未普及、空调病更属于遥远传说的年代，人们聚集在一起纳凉，是生活中的一项重要运动。从生理上来说，天气太热，人的身体需要恒温调节；从属性上来说，人是社会性群体性动物，需要相互沟通、交流。当然了，集体纳凉这种行为，似乎也算不上人类智慧的独特体现，很多群居性的野生动物，比如猴子、狼等等，似乎也会这么做。

大不列颠国有位叫达尔文的同志在其所著的奇书《进化论》中表示，人类是自然界中最高等、最智慧的动物，具有极其复杂的思想。研究表明，思想的复杂性，必然会导致行为与动机的复杂。这就说明，人与人之间在集体纳凉中进行沟通与交流，动机要比猴们狼们复杂的多。至于动机是不是为粉饰太平而文饰其非，是不是为保护既得利益而公然撒谎还是其他什么鬼内容，咱们既然不是无所不能的耶和华，也不是佛法无边的释迦摩尼，就不得而知了。

中年妇女走进人群的时候，那些军人和他们的家属们仍在边摇扇子边交流。不过，大人们的言行，和小男孩没啥关系。没啥关系的原因，既不是小男孩跟不上狂热的政治脚步，也不是由于大人们正在谈论后来遍地开花的“少儿不宜”节目而将他排除在外，而是限于年龄和阅历，小男孩压根儿就不明白大人们言论中的含义。

人类思想意识形成的科学研究告诉我们，除了传说中天纵英明的人物比如李靖那捣蛋儿子哪咤，世上所有的孩童在生下来之初，都是白纸一张。在他们未谙世事、确切地说，在他们未经过善与恶的教育、未经受社会环境影响、未懂得生存之险恶、未明白人与人之间相处需要真诚与谎言并存之前，一切关乎人类操守的所谓道德、良心、荣誉感、羞耻心等等，他们都没有一丝概念。他们只会遵循动物最原始的本性，做自己自认为最快乐的事情。

天朝建立以来，一直以弘扬唯物主义思想为主流。根据其中“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的原理，咱们的这位小男孩，自然不可能是天生具有伟大思想的神童，也不可能是天生具有特异功能狗大年纪就会闹海的灵珠子，只能是个纯粹的凡人。事实上，小男孩的行为也证明了他确实就是个凡人——当他看到他母亲进入人群后和别人拉起了张家长李家短，他并没有跑上去黏糊一番，以示懂得哺乳之恩、舔犊之情，反而自顾自地坐到了一颗梧桐树下，张开双腿，低头开始认真研究起了自己的小弟弟。

小男孩研究自己的小弟弟，是件十分正常的事。因为那玩意结构虽然貌似简单，但在某些心理作用或物理条件下，有时候会忽小忽大、忽软忽硬、忽长忽短、忽粗忽细，犹如耍魔术一般，令人眼花缭乱。好奇是人的天性，小孩子尤其如此。您若看到哪个小男孩在察觉自己小弟弟的神奇变化后居然无动于衷，大可以示关怀，直接把他送进医院，并建议他的父母去买些“脑黄金”、“脑白金”之类给他服用。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您，那样的孩子，基本都是真正的熊孩子，起码可以在“痴”、“呆”、“傻”里三选一，没准还是三项全选。

大人们相互交流，小男孩研究自己的小弟弟，两件事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很多看似不相干的事情，实际上却往往有着深刻的联系。比如您举着把菜刀往公交车上挤，原因只是买了把新菜刀，准备带回家剁个猪头下点小酒而已，与他人毫不相干。可警察叔叔的职业警惕性却会告诉他，您很可能是个准备持刀行凶或抢劫的歹徒。于是，为了人民群众的安全与利益，他就会比较不客气地把您请进派出所。进派出所后，首先就是讯问。若问清了事实，他居然将您毫发无损地放了出来，那么恭喜您，一场虚惊而已，回家喝点小酒压压也就过去了。问题在于，这类值得恭喜的事情实在不多，因为本朝的警察叔叔们经过多年教育与洗礼，大多数素质已变得比较特别，像类似于“剁猪头下小酒”的回答，一般他会怀疑你侮辱他的智商。而敢侮辱警察的智商，后果可想而知。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在此情况下，警察叔叔一怒之下将您胖揍一顿，都算轻的，殷切地把您请进拘留所或看守所里来个“躲猫猫”、“喝开水”，也并非不靠谱。可要是那样，您可就惨了——千万别以为“躲猫猫”是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您就可以在里面重温美好童年；也千万别以为“喝开水”是个日常行为，您就可以随便乱喝一气，须知那两个地方，是本朝多彩多姿的死亡艺术创新与发源地，在里面，别说什么“躲猫猫”、“喝开水”，就连洗脸、做梦、睡姿不对，都会搞出人命的。

当然，小男孩研究自己小弟弟的行为，尚不至于像提着菜刀上公交车那么扎眼，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引起了一位年轻警卫排长的注意。

部队警卫的职责，是守卫部队以及保护首长们的安全，小男孩的行为，显然不可能对部队和首长们造成任何威胁。小弟弟被他玩着玩着，突然变成了《恐龙特急克塞号》里的“人间大炮”对准大院，还所向披靡无坚不摧，是只有小日本们才能编造的神话，大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我们这位受无神论教育多年的警卫排长，自然就更不信了。

警卫排长注意到小男孩，确实和他的职业警惕性无关。这位警卫排长当时也在人群中聊天，可人的思维不像滔滔江水，可以延绵不绝，时间一旦长了，难免就会思维跟不上；思维一旦跟不上，难免就会出现冷场局面。在交谈中冷场，是件极无趣的事，这时候若谁有本事把气氛再度活跃起来，就会成为瞩目的明星。警卫排长那时恰恰处于冷场阶段，正急于另创新局面，所以，当他一眼发现小男孩正在研究小弟弟，并且对研究小弟弟的课题如此专心致志，顿时就觉得机会来了。他想，拿小孩子逗开心无伤大雅，童言无忌，也容易为大家所接受。于是便走了过去，在小男孩跟前面对面地蹲下，笑嘻嘻地问道：“小三子，玩儿啥呢？”

小男孩正玩的开心，突然被人打扰，显得非常不高兴。他抬起头望了警卫排长一眼，眉角眼梢里充满了不屑，小嘴一撇，回答道：“小鸡啊小鸡鸡呗！这都不知道，真笨！”

“哦，是小鸡鸡呀？”警卫排长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又指指小男孩的胯间道，“那小鸡鸡的下面，又是什么东西呀？”

“蛋蛋！”

“噢，原来是蛋蛋。小三子，你有几个蛋蛋呀？”

“两个！。”                           

“不是吧，怎么才两个呢？”警卫排长突然话题一转，搞起了袭击。

袭击的效果是明显的，小男孩一下子就被问住了。他愣了愣，低下头来，把两只小手伸到双腿中间，摸了又摸，捏了又捏。经过仔细验证后，他不解地抬起头来，一脸疑惑地看着警卫排长，用很诧异的口气反问道：“小尾叔叔，难道你有三个蛋蛋吗？”

自从警卫排长和小男孩开始对话，人们的目光已被逐渐吸引了过来，大家都在等着看小男孩的笑话，以求一乐。这种心态是可以理解的，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本来就是大人们的开心果，怎么逗都不算过分。可大家哪里会想到，小男孩话一出口，笑话是如期产生了，角色却来了个天翻地覆大转换。顿时，人们乐不可吱，个个忍俊不禁，笑得前俯后仰。

“小尾啊，你这是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啊！”一位老军人哈哈大笑。

警卫排长臊的脸都红了，为了掩饰尴尬，他一把抱起小男孩，在空中抡着转起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