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离经背道

                                  （05）祸起读书

我妈告诉我，当我爸察觉到我经常整天不下楼还不再热衷于捣蛋，只顾躲着一心认真看书后，他渐渐就起了怀疑心。因为在他看来，我好学虽然是正常的，爱看书也是正常的，但能刻苦到这种程度，就肯定有猫腻了——他无法相信，什么书会具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能让他家这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小崽子突然改了性，痴迷成那样。于是，趁我上学不在家时，他钻进了我的房间，然后，轻而易举地就翻到了那些我好不容易才搞来的书。

可惜的是，我爸是部队扫盲班出身，别看他打仗挺厉害，文化水平却实在不怎么样，写篇百字文章，错别字没有二十，也绝对不会少于十个，而且可以保证文理不通。所以，尽管他翻到了书，也是雾里看花。但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军事指挥官，他警惕性向来很高，也深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理论，为了彻底解开心中的疑团，他找来纸笔，歪歪斜斜地把书名抄下，然后去向一位和他相熟的老教授请教。

“您老学问大，请您帮我瞧瞧，这些书是讲些啥的？”请坐、上茶等例行寒暄过后，他掏出记录着书名的纸条，恭恭敬敬地递给老教授。

老教授在受运动冲击时，曾被我爸保护过。在他眼里，能尊重知识分子的老粗丘八本来就不多，而我爸这位职务不低的丘八居然会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形势下顶住压力，对他这个“反动学术权威”加以关照，已足以让他感激涕零，引为恩人。他所不知的是，我爸尊重的其实并非什么知识，而是他的年龄。我爸尽管没文化，“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道理却十分明白，让一个老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群年轻人横加批斗肆意凌辱，无论老人有多大的罪过，我爸也是绝不会允许的。

老教授接过纸条仔细看了看，回答他道：“哦，这些书呀，基本上都是些在世界上曾经影响挺大的西方哲学书。”

“哲学书？”

“对，哲学书，就是向别人传播某种思想的书。”老教授简略地解释了一下，又疑惑地问道：“首长，这张书单，您是从哪儿来的？”

我爸清楚地记得，因为小说《刘志丹》，“伟大领袖”曾经说过：“用写小说来反党反人民，这是一大发明。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成舆论，总是要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不论革命、反革命，都是如此。”尔后，株连者数以万计。所以，在情况不明下，他当然不会直言相告是自己狗大的儿子在看这些书，就搪塞教授，说是有同志想找这些书做研究可是没找到，就抄了书名让人帮着找。

“今天恰好顺道经过您这，就随便帮他问问。”我爸继续撒谎说，“要是您老也不清楚哪儿有，我让人上新华书店帮他找去。”

新华书店是我爸心中最牛的书店，他认为里面应该什么书都有，故有这么一说。不料老教授却告诉他，新华书店里也未必有，因为上面所列的书，比如《论自由》和《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在解放前曾有过出版，天朝成立之后，就没再版过。

我爸很诧异，问道：“不出版了？那是为什么？”

“这个就不好怎么好说了，我想大概是因为中西方意识形态的不同吧。”老教授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而这些书中所表述的思想，很多都和社会主义理论相背。”

我爸吓了一跳：“和社会主义相背？”

“是啊，比如说，社会主义宣扬集体主义之上，这些书却宣扬自由主义至上。”老教授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继续问道，“找书的同志，想必是在研究西方哲学吧？”

“对对对。”我爸顺口掩饰道。

“我说呢，一般人也不会去看这个。”老教授说，“首长呀，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国家政策真的开明了很多。思想多元化是件好事啊，可我没想到，现在连军队里都有人开始研究西方哲学了。这要是搁在十年前，简直不可想象，那时候，谁要是被发现在看这些书，弄不好就是杀头的大罪啊！”

老教授的话，让我爸非常震惊：原来我埋头读书，并非是什么“积极向上”，而是中了西方“毒草”，正在往邪路上狂奔！

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基业传给子孙，是天朝长辈们的普遍心愿，五千年来亘古不变。据传在本朝，有位姓王的大胡子将军也曾经说过：“茅坑是老子挖的, 别人谁也别想占”。可见，“红色江山代代传”的心态，并不因为打上一面“无产阶级革命”的旗子就能改变的。我爸不是什么圣人，他为所自己信仰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奋斗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占了个“茅坑”，自然也想让我继续占下去。可他有心我却无意，我一贯的所作所为不仅丝毫没有表现出对“茅坑”的继承兴趣，如今还踏上了万劫不复的西方邪路，这还了得！

明白了书中的内容，我爸心急如焚。他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一边后悔没有深入贯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伟大指示，平时疏忽了对我进行孜孜不倦的政治思想教育，一边和我妈商量起了怎么将我重新拉回伟大的社会主义阵营，阻止根正苗红的我一步一步地滑入西方资本主义深渊的具体措施。最后决定，从他擅长的军史、军事入手，培养我的爱党、爱国情怀。他知道，受他影响，我从小对军事、军史一直有着浓厚兴趣，从这方面引导，可能会事半功倍。

听了我妈的讲述，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后来我爸突然就热衷于跟我大谈特谈什么国共战争史呢！可我还是疑惑，论军事、军史方面的知识，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在大院里天天和一群军人混在一起，耳濡目染，掌握的可不比他的战士们少，他凭什么还揍我？

“关键不在于你掌握了多少军事、军史方面的知识，而在于你的认识和态度。”我妈解释说，“你的问题在于对你爸缺乏像战士们那样的应有尊重，对他满怀期望的开导不以为然。”

缺乏尊重？还不以为然？我爸下手贼狠，我哪敢呢！我断然否认道：“绝对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

“别不承认，那次你爸给你分析解放战争时期毛主席的军事指挥艺术时，你脸上的表情代表什么他不清楚？你是他儿子，撅起屁股，他就知道你拉什么屎！”

“不是，我当时什么表情啊？”

“四个字，阴阳怪气！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话不被你认可，他的一片苦心，被你付之东流！”

“这样就把我往死里整个没完没了？”

“在那种情况下，你躲开也就算了，可你居然不知好歹，还在他得意洋洋地大讲特讲林彪。你捅了他的心病，能不挨揍？”

他大爷哦，原来如此！经我妈一说，我清晰地回忆起了当时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