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名牌大学读中文系，是当年很多学生的向往。大家心里都明白，名校的这个专业只要一毕业，往往就能给领导当秘书，或者就能在报社、杂志社里谋个记者、编辑职位，属于前途远大、社会羡慕、光环四射的职业。我倒没有想那么远，我选择报考这所学校中文系的真正原因只有两个：一是学校离家远，可以不用经常看我爸那张臭脸；二是本身对天朝几千年的历史、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

在学校里，我的文史功底，很快引起了校长的注意。

校长是个可爱的小老头，这个可爱的小老头有个可爱的小孙女。那天我闲着无聊逛到了教师住宅区，校长和他的小孙女正坐在一棵大树下，摇头晃脑地一起吟哦《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李白的这首诗，浅显易懂，一向就是孩子们的诗歌启蒙经典教材。校长教孙女念，起初我并不以为意，及至看到小孙女手上那本诗画并茂的小册子上画着一个身穿唐装、站在窗前抬头拈须望月的小老头、身边还摆放着一张貌若当今睡床的物件时，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校长奇怪地问我：“觉得很好笑吗？”

我点点头。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也，唐朝时期，人们睡的是榻，小日本的榻榻米，就是那个时候传过去的，哪来的睡床？李白所说的“床”，其实是“胡床”，就是现在的高背靠椅。胡地多豸，为防止被咬伤，故胡人发明了床，后由胡地传入汉。教小孩子学诗却乱配插图，岂不是误人子弟？

我把原因和校长说了一遍，校长若有所思，问道：“你是历史系的？”

“不，我是中文系一年级的。”

校长诧异地拉我坐下，饶有兴趣地和我聊起了许多文史方面的问题。原来他本人，就是一位文史专家。我和他娓娓而谈了半天，当他发现我自幼并没有得过什么高人传授，也不是因为家学渊源深厚，所掌握的知识，竟然全凭兴趣自学和分析而来，就更加诧异了。

校长殷切地建议说：“你在研究文史方面有一定的天赋，可以考虑转入历史系，以后考研、考博，做我的学生，当一名文史家。”

校长愿意当我导师的事情很快就在学校里传播开来。我的同学们得知消息，纷纷投我以羡慕嫉妒的目光，以为我自此将成为校长门下走狗，风光无限。但我却很不以为然，既没有转系，也没有考研、考博、当校长门生的打算。我研究文史只是兴趣，仅此而已，要我一辈子钻在故纸堆里和死人打交道，我可不乐意。再说了，做这事也没啥意义，就算从故纸堆里发现了四大美人的墓，难道还能把她们考得复活过来，让我细细地欣赏？

期期艾艾地过了四年，在校长惋惜的眼神中，我离开学校，走进了社会。

作为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院子里的叔伯阿姨们对我更加拭目以待，对他们当年的预言，更加确信。遗憾的是，此后几年我的种种表现，却令他们大失所望。一个达不到别人期望值的人，非议自然而然便多了起来。

“整天泡在酒坛子里，真是不求上进！”

“在他眼里，什么都是个屁，太玩世不恭了！”

“轻浮、率性，不像个名牌大学生，倒像个老牌社会混混。”

总之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说我丝毫没有准备奔向远大前程的样子。我的长辈们大概还嫌热闹不够，也紧跟着凑了一脚，他们经常痛心疾首地把我拎去，语重心长地、苦口婆心地要我“不要辜负大家对你的厚望”，“希望你好好做出一番事业”。出于伦理与礼貌，表面上我不得不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但心里却感到十分可笑。我总觉得他们的口吻，和小学老师们经常念叨的“祖国的未来和希望，就寄托在你们身上”有异曲同工之处。在我眼里，这是相当混蛋的逻辑：你有希望，自己努力拼搏就是了，得之为运，失之为命，关别人屁事，别人有什么权力希望你这个，寄望你那个？做人，就得按自个的方式活着。比如我，最喜欢“信步由之，放眼而望，清风明月时时得于道途，却无须拥有也”。若得此境界，这辈子我已心满意足，要啥前途？

话虽这么说，但长辈们的开训，我却也阻止不了。对付他们最好的方法，当然是聋子不听狗叫，可惜我不是聋子，只能被煎熬。到后来，我不得不采取“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无赖劲来对付他们，当他们对我进行“三娘教子”时，我就会恭恭敬敬地泡上一杯上好的碧螺春双手奉上，并告诉他们反正茶叶老爷子多的是，我也有的是时间，请求他们把“三娘教子”进行到底，最好大家不休不眠来上个三天三夜，没准我就会大彻大悟。几次下来，他们终于明白了我的真实态度，该干嘛还干嘛去了。

“外面有很多人说他是典型的纨绔子弟，他在你部门里时间也不短了，你对他有什么评价？”有一次，我领导的领导和我的领导谈起我，问他道。

“外面说啥的都有，什么死猪不怕开水烫啊，扶不起的阿斗啊，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可我的感觉吧，不至于。”我的领导回答说，“这小子油腔滑调不假，平时没个正形也不假，还爱喝上几杯。不过，只要把工作交到他手上，他总能完成得漂漂亮亮，从没误过事。”

“不会是护犊子吧？谁都知道，他父亲是你的老领导。”

“不是护犊子。老领导问起，我也是这么回答的。”

当领导把这件事告诉我时我才明白，表面上一直不肯尿我的老爷子，背地里却始终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怎么样，我对你的评价，总体算不错吧？”领导笑着说。

“你那个算不了评价。如果真评价，你的口气应该八股一些。废话中有内涵，哪需要那么啰嗦！”我说，“基本格式大致是这样的：该同志一贯团结同志，工作负责，好学勤奋，积极向上。”

“不愧是中文系的高材生，笔儿玩的溜转！”领导笑道，“那这个月我的个人总结就交给你八股八股了，另外把你自己的也交上来，让大家参考参考。”

写过总结的人都知道这玩意有固定套路，无非是先罗列成绩夸自己，然后蜻蜓点水般地找点不痛不痒的所谓“缺点”，再表示继续努力就完事了。

我说：“总结这玩意，有狗屁参考价值！”

领导笑着说：“你的总结绝对有参考价值，说不定就教会了同志们怎么才能没皮没脸地给自己找优点。”

领导这话说的太没水平，就算再差劲的人，都身上也都有闪光之处。比如秦侩，不管他怎么遭后人唾骂，你也不得不佩服他所创造的宋体字。所以，给自己找优点，并不需要没皮没脸。

我是很容易找到自己的优点的，好学就是其中之一。举个例来说，上大学时，为了彻底搞明白《政治经济学》真正是个啥玩意，我一天起码三遍往图书馆里跑，还做下了一大堆笔记，累计起来，比教材的字数还要多。我敢打赌，如今大学里像我这么认真求学人肯定是稀有品种。当然，未来有志于从事抄书事业的同学们除外。

善于思考、学以致用也是我的优点。比如当年在翻阅《政治经济学》的各类材料时，我曾在笔记本里记录了这样一段话：“德国政治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说，人是社会性动物，只有在群体中才能更好地体现出人的价值，脱离了群体的人，是没有任何社会意义的”。记录这段话，是我没能想明白老马为何要这么说，存疑待析。但若干年后，当我看到了某官员理直气壮地训斥记者“你是在为党说话还是为人民说话”时，理论立刻就联系上了实际。首先，我确定了老马说的是实在话，人的价值和意义，确实要放到群体中才能体现出来。因为一个人纵使坚决地要与人民对立，满脑子必须“为党说话”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但只要他不入社会群体中当官，或者把他扔到一个与世隔绝的海岛上让他自生自灭，他脑子里的那点东西，就没有任何作用。其次，这个群体一定是人组成的群体，不能是其它动物或植物。因为他若瞪着眼睛指责花草树木或狼豺虎豹训斥说“你是为党说话，还是为人民说话”，这些东西绝对不可能如他所期望地尿他，被撕成碎片当了午餐，倒极有可能。

我说：“什么叫没皮没脸呀？我的优点难道还少了？你去我朋友圈打听打听，说不定我的优点，你两箩筐都装不下。”

领导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的朋友圈里，都是跟你一样的货色，哪有什么好鸟？”

这话就更错了，我的朋友圈里跟我一样的货色是比较多，可和我完全不一样的同样也不少，比如“老狗”，他就不和我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