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童少时,年年正月15日,都要跟随爷爷、二爷、爹、几个叔,去给祖先上坟。上坟主要内容:一是大人先给祖宗坟头添几锨土,在坟尖压张白纸。二是在坟墓旁的干枯树枝及枯草干上,黏贴细小白纸条;这个任务多有我和同龄的小叔完成。然后,摆上供食,点香,烧冥纸冥钱。最后磕头作揖,在坟前追思祖宗恩德,祈求死去的祖宗亲人在天之灵,福佑合家平安。这些供食在祖宗象征性地吃罢之后,再带回去,回锅做饭,有我们子孙真正吃进肚子里,以解饥饿,以免浪费,且更营养身体。这些情况都习以为常,勿须特别记忆。 然而有一次上坟却始终难以忘怀。时间是在1939年(当时我刚6岁半)的春夏之交的一天上午,奶奶领着我,携带我爹给买的几块糕点和一叠金银箔,一把香;到我家西一里许的高桥村东北边麦田梨树下,给她死去爹娘上坟奠祭。现在我估摸这天是奶奶的母亲逝世纪念日。那时我哥、六叔都在铁炉完小上学,我弟尚在襁褓中,因此就带着我这个爱孙前去。来到坟前,奶奶摆上供食-------几块糕点;把点燃的香插入土中,再点燃金银箔等冥纸冥钱;而后就席地而坐,一边痛哭流涕,一边诉说父母的恩德往事。当时我尚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知坟墓里埋的究竟是谁。看着奶奶哀悼恸哭,甚觉好奇;我却绝少悲伤肃穆情感。就在奶奶坐地掩面闭眼伤心痛哭之时,我在一旁站着,无事可干。四周尽是碧绿麦田。周围的梨树、柿树枝叶茂密;小青梨在枝头随风轻轻摇摆,柿花正在盛开。相连的几个坟墓野草青青,各色草花也随着微风摇曳。这些田园风光,对我这个在农村生长的孩子,毫不新鲜,没有任何吸引力。唯一能吸引我,勾起馋瘾的,是摆在坟前的平常根本见不到吃不着的供品糕点。于是不由自主地蹲下,毫不犹豫,亦无顾忌地拿起一块送到嘴里,细嚼起来。我奶哭着,我在一旁吃着。奶奶哭了好一会儿,睁眼一看,差不多将近一半的供食----糕点,已被我吃掉。奶奶一时是好笑多于生气,但却没有责骂我一句。坐起来,收拾起剩下的供食,拉着我的手,漫漫地离开了墓地回家。 时光匆匆,已过去了78年,我奶已病逝35载。我已达耄耋之龄。再一次忆及当年吃供食的一幕,不免感慨万千。眼前脑海再现了我的童真,再现了奶奶慈祥及疼爱我的音容笑貌。起初是50多岁的脸庞身影,渐渐地是60岁、70岁、80岁、90岁、95岁的脸颊面容身影。 我最后吃奶奶给我做的饭,是1971年春节,携大女儿自天津回家探亲时。饥荒的农村,历经大跃进、文革,农民生活极其穷困,生计艰难。小米加红薯稀饭,我15岁以前的家常便饭,那时也显得极其珍贵,难得一饱。家人、奶奶已多年未见过油腥肉味了。可奶奶为了我回老家,更为了从未见过面,又难得一见的重孙女之欢乐,竟不顾已87岁的高龄,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专门为我俩张罗、包了一顿白萝卜干加红薯粉条,油炸豆腐馅的扁食(饺子)。并亲自劈木头烧火。这是我童少时,在我们农村老家最好、最奢侈、平常难得吃到的美味佳肴了。吃罢还不忘给孙女压岁钱。祖母把至爱至珍全给了我们。 以后我又曾四次回家探望奶奶、父亲诸亲人。除1972年秋是特地预约好我携5岁半的小女与在河北*县工作的大哥,在新疆建设兵团的爱英妹及其5岁女杨红,同时回老家和家人团聚外。其余三次,都是因公捎带脚顺便拐个弯,抓空匆匆一见。 我最后一次拜见奶奶,是1979年11月18日。当时我去河南济源、郑州出差,特地绕道顺便回家,庆贺奶奶95周岁生日。我特意买肉烧菜,款待姑家、叔家、姐家、共50多位亲人,欢聚一堂。我奶高兴极了,全家人高兴极了,所有亲戚高兴极了。我和参加生日聚会的所有孙子女,重孙子女,外孙、重外孙子女,俱都高兴极了。我搂着奶奶,紧紧投入偎依在她怀里,共享天伦之乐,重温儿时亲密,再享祖母怀抱的温暖,也给奶奶以慰藉。当时,她头脑尚清醒,还不时地问我:远在北京、长沙、甘肃、新疆的四叔、六叔、大哥、妹妹的近况、身体可好吗?她已是期颐老人,心里竟还萦系惦念牵挂着在外的儿孙。实在感人肺腑,价值胜过千金。我们祝她长命百岁。当时我还许愿在她百岁寿诞时,一定回来贺寿。不料,八个月之后,1980年6月4日,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她的子孙亲人。我愧疚,我遗憾,我未能在她卧病床榻的最后日子里,亲自侍奉汤药,也没有扶棺临穴,可谓不孝之极。若奶奶地下有知,能原谅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