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奶奶一直惦念着我的婚事。可是母親生前卻未能了卻這件心願。大哥早在1956年結婚,強弟也於1958年結婚。而我遲到1962年1月,年過29周歲,才結婚。雖然太遲了,但總算了卻爺奶、父親的一件心事。所以1962年8月趁暑假,我就趕緊偕新婚懷孕的妻子-------回老家探親。一是看看爺奶、父親等親人,使他們高興一下。二是跪倒母親墳前,以告慰其在天之靈。此時雖已實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八字方針一年了;農民總體生活處境有了些改善。但依然在飢餓線上苦苦掙扎着。 我倆於離家最近的首陽火車站下車。首陽山曾是商末周初伯夷、叔齊隱居,因不食周粟,餓死的地方。出站後看到路邊有個擺攤賣炸油條的,令我們垂涎不已。這時我們還未吃午飯,餓得很厲害。在天津也有兩年未吃過炸油條了。於是決定解解饞。一兩一根的油條要價一元錢。雖然太貴,比正常價格貴十幾倍;但也無可奈何,因整個首陽車站僅此一家擺攤賣吃的。只好花高價買它充飢。就這還得感謝農村自由市場開放的新政策。1961年8月、11月,我曾兩次回鄉,在這個車站從沒見過賣吃的。一路大鎮小村也沒有見到任何賣食品的。如今能在火車站見到有個賣油條的真是萬幸。我倆狠狠心,買了6根。看着油條脆黃,可吃進嘴裡卻感覺味不對,竟無絲毫香味。在我一再追問打聽下,方知它不是用當地慣用的棉籽油炸的;而是使用蠟燭融化成的液體油炸成。儘管如此,我們還捨不得扔掉。因為有吃的總比沒吃的好。油雖是假的,但麥子面確是真的。這是我倆一生唯一一次吃用蠟燭液炸油條。人餓了,飢不擇食,誰又能例外呢?但比起1960年在堂堂九朝古都,新興工業城市-------洛陽國營大飯館,憑全國糧票僅能吃到一碗沒有半點糧食的野菜湯好多了。豈不是已勝過百倍了嗎? 走了25里路,翻過了北邙山。旁晚回到小集老家,見到奶奶、父親、大姐、三英妹等親人。此時母親已長眠於北邙腳下10個月了,再也見不到了。可爺爺卻未露面,我就趕緊打聽爺爺哪裡去了?這一問,家人不禁全都啞然,淒楚嗚咽,一時失聲無語。原來種了一輩子地,年已75歲的爺爺,在滿清時代,在北洋軍閥混戰年代,在抗日時期,在國民黨統治的歲月,都不曾外出逃荒要過飯。如今在社會主義新中國,竟餓得活不下去,被逼無奈,只好跟隨三叔,離鄉背井乞討於陝西,以圖苟且活命。那時我想:如此的社會主義好,人民公社好,廣大農民怎麼理解得了?怎麼會從衷心擁護?真是天曉得!可那時人人都敢怒而不敢言,敢想而不敢說。 在家住了幾天,頓頓是野菜、稀米湯,未見過白麵食。幸虧我郭三嬸家在剛恢復的自留地種了點紅薯。雖然兩個月後才到收穫季節;可為了解決我倆少餓肚子,還是忍痛把尚未成熟的又細又小的紅薯,每天挖出一點供我倆吃,算是對新婚侄媳婦的款待。一天我大姐讓剛6歲的玉國小外甥,從幾里地外提來她家裡唯一的剛養半年的一隻廋小雞,約摸一市斤重。讓我爹宰殺,算是對兄弟媳婦的盛情款待。我爹宰殺後,用它特地做了一鍋雜麵條。我奶、爹又怎麼捨得吃呢?我倆又怎麼吃得下呢?這鍋雞肉湯雜麵,給我倆留下了永恆難忘的記憶。我倆吃喝的不是一隻小廋雞,而是親人們的心血、疼愛。 1962年夏回鄉看到的狀況,確實比60、61年的情況好多了。這要感謝劉少奇等在農村推行三自一包、自留地,開放集市自由買賣的寬鬆政策。 這次我偕新婚妻子,不遠兩千里回老家探望告慰家人。妻子又是第一次拜見公公,祖婆母。我倆帶給親人的禮物又能是些什麼呢?在天津能買到的無非是6元一斤的高價糖。這對農村家人已算是稀罕物了。那時故鄉農民已有四年之久,沒吃過見過糖了。不要說農村無高價糖供應,即便有,村民家家窮得叮噹響,又有誰買得起呢?比起農民,我們在大城市工作的幹部、教師、工人,每月能有30斤左右糧食供應,有幾十塊錢收入,已算是萬分幸運,生活在社會主義天堂了。與大城市人相比,廣大農村人民,無疑就是生活於人間地獄之中。幸虧妻子系歸國華僑,由她父母兄長饋贈的大龍蝦片2斤、全國糧票30斤捎回。家人視為珍寶,救命仙丹。大龍蝦片,每個都有巴掌大,家人從未見過吃過。我給父親一些錢,讓他偷偷地去別村買了兩斤高價棉籽油。而後由我和妻子親自操作炸好,足有滿滿兩大瓦盆。家人圍着個已用了30年矮小的舊木桌,美美的香香的品吃了一次。這對四年未見油腥的家人,也算是一次享受吧!我倆的心總算多少獲得些慰籍。 我夫妻倆特地拿了幾片炸好的龍蝦和糖塊,到娘的墳墓前供香了一番,以告慰母親在天之靈;心裡也略獲平衡。可餓死的親娘,卻再也嘗不到兒子兒媳供享的食品了。我站在墓前,情不自禁地傷心啜泣。母親給了我生命,給了我愛撫,含辛茹苦撫育我長大成人,未等到我報答養育之恩,就早早餓死走了;我真有無窮的愧疚。不由得想起:母親於1945年九月,抗戰剛勝利,邁着小腳,陪着我往返25里地,前去扣馬鎮報考古盟中學的情景。想起,自1945年秋冬起,連續兩年多每周日給我烙可夠6天吃的油饃,解決我在縣中上學吃飯問題。1948年6月,最後給我縫製2件白布小褂,做了一頓面葉湯,煮了幾個荷包蛋,打發我與哥投奔革命。1951年我回家養肺病,母親日夜守護體貼,關懷我的飲食起居冷暖,幾乎天天與奶奶給我磨豆漿,燉胡蘿蔔牛肉,確保我足夠的營養。1952年春節,母親陪正在故鄉療養肺結核病我,去老縣城觀看秧歌、旱船、鼓樂、耍獅各種表演;往返25里,一路說說笑笑的情景。9月金秋,又親自為我縫做了表里一新的棉被,內裝五斤當年新摘彈好的棉花,送我重返天津工作。1957年春節我回家探親,大年初一在家大門前與奶奶爹娘等合影留念;於門前大琳上我給母親、強弟、三英妹拍雪地合影。初二早晨母親送我到村頭依依惜別;父親踏着半尺深的積雪,送我到25里地的偃師火車站返津。1961年8月,我返津時,母親又送我到邙山張大坡口,依依惜別,祝我一路平安,再三叮囑到天津馬上來信。並委託三英妹,替我背着行李,,翻越北邙,一直送我到東蔡莊村南。這就是我們娘倆最後分別的場景。誰知這一別,竟成了我們娘倆的永訣。媽媽,你給我的撫愛,如海水一樣多,而我報答你的,僅有微不足道的一滴水。這使我無地自容,萬分愧疚。我生不能給你溫飽,解救你的飢餓,實在是個無用的兒子。現在唯一能告慰於你的,就是我終於結婚了;我同兒媳來哀悼祭奠你了。雖無香燭冥紙、時饌、肉菜蒸饃;但確確實實有兩顆赤誠的心捧獻給你,永遠緬懷你。母親媽媽,將永遠活在我們心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