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教师办公室当年称它为“大办公室”,语文组和外语组合室而处,我因而能亲睹外语组的三位怪才。陶广川老先生很有来头,他乃兄陶百川随国民党政府逃台,是该党的中央委员。他本人是旧政权时的敬业中学校长,解放后被冠以反动校长帽子遭驱逐。有没有戴反革命的帽?当时我太年轻,无可奉告。市一女中校长惜才,将他挖来任教英语。我们同处一室整四年,未曾听到过他说一句话。文革前,他侥幸退休,毫毛未伤。这是奇迹。至于他在家里,有没有遭社会冲击,不详。王椒升老先生也该属退休高龄,他一生清白,也许正因为他的清白,反受其害。校方继续聘用他,迎来了文革。他家底厚,抄家风起,他首当其冲,被抄出了许多“小黄鱼(金条俗称)”。后来,设在大礼堂的抄家物资展览会上发生了黄金失窃案,失主便是他。我不知道他被定了什么罪,反正也就此编入劳改队。他平日就不爱闲聊,在办公室里,除了解答来办公室质疑的学生的问题,我从未见他与左右邻座同仁有过交流。在劳改队,他也特立独行,身材毕挺,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缄口不语,衣着端正,唯一的欠缺是刺猬般满脸白胡须,有失尊严。第三位是女性,谭梅。在办公室里,她只管抽烟,无暇谈话。她的烟瘾很大,几乎达到烟不离嘴程度,熏得她嘴唇发紫,一脸灰色。但她抽烟很有风度,一支烟,吸剩半支,就揿灭在烟缸里。不象教历史的唐老师,烟蒂不烧痛他手指,他绝不放弃。这细小处也可显示中西文化的区别。听说谭老师曾是美国驻沪军队的翻译,与美国人相处久了,难免受影响。我看到过的洋人瘾君子都只抽前半枝。我曾为此发奇想:将那些吸剩的半枝收集了送给我们的唐老师。谭老师进劳改队有现成理由,她是摘帽右派。一九五七年的磨炼使她懂得,反抗意味着更重的惩罚。红卫兵将她与副校长(男)绑在一起,她顺从;有一天,红卫兵叫她和我并立在教室里废水汀上,我觉得两人挤在那窄窄的水汀上不安全,就拒绝她登上来。理由充分着呢:我是革命群众,她是右派,我不能丧失立场,和她站在一起。我成功了。 还有一些老师是后来陆续补入劳改队的,因为他(她)不属“黄埔一期”,就从略了。另一个原因是,现在还不宜写他们。文革一劫,一生受累,有的匆匆组成家庭,纯属凑合。爱情对她来说,是那么遥不可及。看来,这辈子再也享受不到那难以言表的幸福了。这种苦处,有口难言。能够相守到老,已是不易。现在过得很平静,作为旁观者还要用文字挖她旧创口,也是一种伤害. 窥一斑而知全豹,看看一所学校的全部革命对象,就能明了文革是在革谁的命。那是一出巨型荒唐剧,内中包含了活报剧,悲剧,黑色喜剧,闹剧,滑稽戏,暴力戏,也有悲壮的历史剧:贺绿汀在杂技场上那次被批斗,他勇往直前同造反派抢夺“麦克风”大声争辩,他那铁骨铮铮,大义凛然的形象,应该载入史册。但是我并不希望看到那样的戏,代价太大。我欣赏谭梅老师的以不变应万变的智,在那样环境中,保护好自己才是头等大事。那些日子里,当我看清我周围那些凶神恶煞的卑劣行径,我真的甘心情愿做我的八号狗”而不以为耻。但更多的人还是有良知的,他们在校时,大都远避我。如果有我在大楼长廊上拖擦地面,几乎没有人会在我身边走过。那时,我相信一句话:“不恶就是善。”还有一位绝无仅有的大善——吴增堤老师。她能平静地从我身边走过,速度不减,说明她不犹豫;姿态不变,说明她处事谨慎。她轻吐一言:“小乐,身体当心。”我照常划着拖把,头不抬,目不转,面无表情,但心在大震!六年前,我写到此,热泪畅流。吴老师的六字句,向我传递一个信息:我和善良的人们一样,都是人。 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此声音,绕耳不散.伴我终身。 我是怎样被编入劳改队并且很快被定为头等要犯的呢?从头说起吧。 我的童年在家乡渡过﹐小学是在宁波读完的。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少年儿童队(少先队前身)元老级队员﹐入队不久,即任中队长(膨胀一下:当时一所小学只建一个中队); 因为不是所有学生都能入队,学校还建立学生会组织(再膨胀一下:我兼主席。)由团市委主办的宁波市首届夏令营,集全市中小学少儿队干部于一体,我被任命为大队长(三膨胀)。这大概是我今生官运亨通的高峰。二十年前,我去宁波,拜访<宁波日报>总编辑方平(当年团市委少年部长,夏令营总辅导员),他很高兴地接待了我。临走时,送我一本精致的<沙孟海画册>。1951年9月初,我已经被宁波效实中学录取,但家在上海,父亲叫我回家,我不得不从。心里极不愿意,我爱家乡,爱我的少年朋友,我喜欢效实中学,但我没有独立生存能力。到上海后,有两年时间,我几乎夜夜梦回宁波。上海各学校都已开学,我被拒在校门外。次年春,我考进了光明中学春季班。进了中学,官运还在继续,直到进入上海第一师范学院(上海师范大学前身),我还是共青团组织委员。我眼前的新中国,是欣欣向荣,阳光普照啊!我从内心深处爱着伟大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我还牢牢记得,小贩叫卖的五香茶叶蛋,一角钱能买四只。入大学不久,大鸣大放,接着是反右斗争,气侯大变。我为同班同学师以耀辩护,在两百多人的辩论会上,我两次上台,坚信师以耀不是反党的右派。可叹我孤立无援。运动后期,我被定为”严重丧失阶级立场”受”团内严重警告”处分.这处分仅次于"留团察看"和"开除团籍"。在最近一次大学同学聚会上,一位知情者告诉我,我本来要戴右派帽子的,掌握生杀大权的年级党支部委员刘华珍(男,后改名刘剑)在支部会上说我是站错立场的好人,我才得已轻判,逃离阿鼻地狱。纵然如此,我还是背上团内处分的包袱走出校门。从此,总觉得见人矮三分。 自从到市一﹐文革前四年多的日子里﹐我过得很压抑。那不是我心理脆弱﹐空穴就是有来风。最严重的一次是一九六四年。有一天,在学校四楼阅览室的全校教工大会上﹐党支部副书记(是时,书记一职空缺)郑启如面带杀气﹐宣布小四清运动开始。我就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会后﹐天色黄昏﹐已是晚餐时间。那时﹐有好多青年教师寄住在教工宿舍。饭后无事﹐我和化学教师许俊良﹐地理老教师林茂一﹐还有是哪一位我忘了﹐在东办公室玩扑克。突然闯进来了政治教师、年轻共产党员王孝钊﹐他深得校长赏识﹐俨然以接班人自居。他见我们在玩牌﹐突然粗着嗓门﹐一顿训斥﹐出言很毒:”现在还有心思玩牌﹐一定心里有鬼!”当时我还没有想到﹐他是有所指。自那天后﹐学校的中心任务便是挖阶级敌人﹐把学校的常规工作丢在一旁。据我所知﹐"四清"的对象应该是干部﹐但我们领导说﹐教师都是干部。接着﹐揪出了第一个阶级敌人﹐他唯一的罪名竟是师生间的男女问题。那女学生在校领导反复引导后﹐痛哭流涕揭发了她班主任的兽行﹐而且将过程细节都描述了。那场面﹐我们好多教师是亲见的。但当事者坚决否认﹐校方苦无实据﹐难以结案﹐最后的处理是调离岗位﹐去教导处做事务员。 接着﹐要向我开刀了。事情真相大白后﹐我深感﹐那些领导不仅是草菅人命﹐而且暴露他们的灵魂是难以想象的卑鄙龌龊。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