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代的都市夜景已成绝版,而今而后,再不会重现.电线杆上高悬着白炽灯,那昏黄的亮光是街上唯一光源.马路两旁楼房门窗紧闭,路上看不见任何活物,连车辆也不知缩在哪个角落里睡去了.抛在我脑后的是我单调的脚步声.上海成了一座空城,只我一人被遗弃在街头.
跑着穿过温州路,长沙路,西藏中路,踏上北京东路,终于到家了.不知那来的内力,居然是一口气跑完全程.
走进850弄,在第一条横弄上左转弯,抬头看前上方,一股热流急剧上涌,我的眼眶湿了:不远处三楼亭子间的窗口,射出一道亮光,整条弄堂唯一亮光,母亲在等我!哦,妈妈!这世界只要有你在,就值得留恋.
七点六平方的亭子间,简陋的家具.床边写字台上摆着两碗菜,荷包蛋和红腐乳露肉丝炒百叶丝,都是我最爱吃的.一包光荣牌香烟,一瓶绍兴黄酒.母亲坐在床沿,一脸平静,好象儿子是中班放工回家.我明白母亲的心,她将焦虑埋在心底,不叫儿子生丝毫愧疚.
我默默地啜着酒,默默地点燃烟.我感觉母亲慈祥的目光一直在我脸庞上扫视.她不问,但很想在我脸上读出:今晚怎么了?
我已经有了打算.
“妈,我要离开上海.”我很平静,就象拉家常,守口不提昨晚今晨发生过的事.我知道母亲不会反对儿子的意向.她相信儿子.五个月来,儿子一次次受折磨,她都记在心里.但是儿子从未有逃离学校的念头.尽管她不知道这次发生了什么,但儿子那么迟归家,那么狼狈的形象,那么不安的神情,她都看明白了,儿子的生命受到威胁.
“去躲一躲也好.”这是母亲今晨唯一的吩咐.一个“躲”字道出了母亲的倔强.“逃”是认输,“躲”是避开锋芒.儿子没有输!她没有文化,但她有骨头.
如果孤立地看我挨的那一鞭,不能说严重.严重的是全国大串连开始,市一女中也接待外来大中学生,其中不乏打人成性的暴徒.这次来的是兰州的,济宁的;下次还会有北京的东北的.而我已经是以最不老实闻名全校,北京副市长乐松生就是被活活打死在大街上.学校腰门前矮墙上鲜血般巨幅标语“红色恐怖万岁”在作无声的煽动,让人头脑发热发狂.环境越来越恶劣,今非昔比,六月的大字报在今天看来,太温文尔雅了.生死攸关,谨慎为上.
临走前,我给校方发了一信.当时社会上大小企事业的领导机构一律称“革命委员会”,学校校长改称革委会主任.市一女中领导机构处在筹备阶段,领导机构全称是“上海市第一女子中学革命筹备委员会”,主任吴桂宝,66届高中生.市一女中的学生出身大多属于非工人阶级,吴桂宝就在那一点上与众不同,于是成了市一女中的“宝”货.于是荣任主任.我看她也没有实权,只不过做些具体事务性工作,要不然,我那一鞭子的账就要算在她头上了.我与她不熟,所以,信是发给副主任吴云的,她原是68届(二)班团支部书记,我是这班班主任.那封信是我文革以来唯一的一次申辩,我简述了旧社会苦难的童年,新中国给我带来幸福的青少年生活.我的历史是清白的.反右斗争表现,组织上的结论是明白清楚的.我走上人民教师岗位,是党培养的,我要为党作贡献,我的生命不属于我个人,保护好自己,也是对党负责.现在,我的生命受到威胁,我不得不离开学校,离开上海.时间将证明我无罪.最后,写上万岁万万岁口号,是当时流行格式.
母亲坚持不收我的安家费用,我带着48.5元人民币,是我的全部积蓄,乘船离沪.船票,3.60元.
明天是发工资日,我被迫放弃.只要活着,钱,会有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