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我在反右斗争中受团内严重警告处分的具体详情不交代清楚,读者始终会有云里雾里的感觉.关键是要说清楚为师以耀辩护是怎么回事,因为那是我受处分的根源.所以,现在是补述的时候了. 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十六日,党中央发表<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决议>.第二年春,全国农村建立了九万五千多个初级社,那些农民在土改时分到的土地又被夺走了.一年后,发展到四十八万余个.再一年,七十五万六千个.如此迅猛发展,基层干部严重不足.干部队伍中滥竽充数,鱼龙混杂,在所难免.一些生产合作社出现腐败,也属正常.赵树理的小说<小二黑结婚>中的农村干部金旺就是个典型. 当时,师以耀家乡徐州农村流传的民谣揭露了这种现象:"社长见社长,身上穿大氅.吃饱饭,没事干,去跟寡妇打交道.会计见会计,脸上笑喜喜,腰里忽喇响,尽是人民币.社员见社员,两眼泪涟涟,你也没有柴,我也没有盐."师以耀在整风运动中引用了那三段民谣,揭示农村问题.就那三段民谣,虽非师某编造,帐却算在师某头上.整风领导小组负责人陈章亮无限上纲,他那段名言至今难忘:"社长会计是党的农村基层领导,是连接党和群众的桥梁.师以耀否定农村基层领导,就是毁坏桥梁,从而使广大农民群众脱离了党的领导,否定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如此拙劣的推论,居然博得全场掌声.师某定为二类右派,开除学籍,押送回乡.三首民谣葬送他一生. 我为师某辩护的依据是凭三首民谣不足以给师某下结论.为此,我被定为严重丧失阶级立场,撤消团内职务,并给于团内严重警告.我的漏网右派名声由此而来. 我躲回老家宁波,落脚在鄞西高桥乡陈家村,那是我姐夫的亲弟家.旧时代的亲情远胜于现代.姐夫的亲弟,这关系很远了,现在,我妹夫的亲弟就素不交往,就是路上碰见,也形同陌生.而那位亲弟,我们就象亲兄弟.他比我大八岁.躲在他家,他待我如上宾.过了五个多月“贱民”生活,一下子很难适应,这就叫“贱痞贱相”. 是时正当秋收,我要求参加劳动,闲着很无聊,更重要的是将来返校可以有个交代.于是,下来第二天,我就下地挑稻谷了.上肩,挑起,起步,走动,我不输于他们,赢得一阵赞许.心头的阴霾逐渐被化解,纯朴的乡情让我重新拾起做人的尊严.这里就是现实的世外桃源,远离城市,没有暴力,没有震耳欲聋的语录歌,没有乱七八糟的市容,没有大字报,没有军皮带,没有军便装,没有红袖箍.这里甚至不染一点“红”色.还是传统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田头尽是庄稼人,农舍依然旧模样. 有一个问题,当年不曾想过,时隔四十五年的今天,我想到了:城市恐怖化了,农村为何那么平静?我的答案是:农村公社化虽不是农民意愿,但农民如果不理庄稼,就没饭吃.而城市里,学生不读书,一样活;大串连,到哪里都有饭吃,免费旅游,何乐而不为!工人不干活,工资照领.衣食无忧时,上面一煽动,不乱白不乱,人的堕性和恶念充分暴露.进而想到,如果市场私有化,文化大革命还闹得起来吗? 苦难的日子,度日如年;轻松的生活,度年如日.我在陈家村,一晃二十多天.城市动态,一无所知.直到大姊下乡捎来上海家信,才知行情有变化.我决定回上海. 二十八日回家,母亲告诉我,我离家第二天(五日)就有人闯来.气势汹汹对母亲,要知道我的下落,索取我的照片(印发通缉令).母亲反复只答三个字:不知道.来人一无所获,临走,扔下一句话:“没那么容易!” 现在我要说:“就那么容易!”我回来了.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