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课闹革命初期,学校热闹了好猛烈的一阵子。闹到此时,再闹不出新花样。学校的小天地已容不了学生们膨胀的心,但我宁可相信多数人激情过后归于冷静。她们的大串连走向全国,也是苦旅,在家里做逍遥派才是上选。工人出头唱主角了,大学生杀进社会,中学生的"革命饭"吃到头了。二十九日,校门口冷冷清清,不见一人。甬道墙上的大字报几被撕尽,只留些被浆糊牢牢粘住的残片。进腰门,走廊上遇见吴大主任,圆黑的脸庞上嵌着一对金鱼眼,还存三分威严,我不自觉地凛了一下。她倒客气,往事只字不提,随意说声"你回来了",擦身而过。这回,我悬着的心放安定了,形势真的变了。 "牛棚"竟然还在!设在底楼东侧第一个教室里,就是六月份迷宫般张挂揭发我的大字报的那一间,已经没有人监管。但因为没有人向他们宣布过撤消"牛棚",也就没有人敢走出"牛棚";而吴主任也不敢宣布解散"牛棚"。监管和被监管的都怕形势逆转,小心为上。做人太老实,太安分守己,也容易受欺。这类人最让人生气的是,他们的依赖性太强,在人生道路上,处处小心,逆来顺受,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怀疑,那正是我们民族的劣根性。 我踏进"牛棚",招来一阵骚动。我发现,"牛棚"内情还是有变化,气氛轻松,人人谈吐自在。最让我想不到的是,我成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一个敢于逃跑的英雄!太讽刺了。史无前例的年代产生史无前例的怪事,此为一例。 有人说过,没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没有英雄而人为地制造英雄的民族更可悲。我说,没有英雄的民族,一边是人人自诩为英雄,一边是不断出现悲剧英雄,这样的民族只有可怜和无救了。 我们的谈话还在继续。 "逃跑也是反抗。我们连逃跑的勇气也没有。" 我反抗了?没有。反抗者敢于藐视权势,而我,屈从权势。离校时那封自辩信便是明证。逃离后,仍不忘和工农相结合,到农村去挑稻谷,还在追求脱胎换骨,我对党的忠诚,天地可鉴。 一头虔诚的蠢驴. 送走一九六六年,也送走了我的人生中一段苦难旅程。当时不敢奢望从这里起步,道路会越走越宽。四十五年后的今天,再回顾自己留下的脚印,我可释然了。但是一九六七年,小而言之,于校;大而言之,于国,灾难还在继续漫延,且有越演越烈之势。这一年,学校枉死了两位苦命人:先有俄语教师柴慧敏跳楼,后有语文教师张厚墉,在全校教师封闭式(日夜集中在校,不准回家)学习班中不能忍受工宣队的逼问,凌晨从操场北墙边老式垃圾箱里钻出,逃至松江投河而死。听说,前一夜,工宣队盘问他时,他曾要求负责人允许他找我谈谈心,他想谈什么,成了永远的谜。这一年,由王孝钊等人策划联络戏剧学院狂妄大队绑架物理教师王乃乾,王乃乾的牙齿被打落;周凤稚老师因姐夫所谓驾机投敌案遭牵连;某老师因生活作风问题在闸北公园被扣,押回学校挨斗;梁祥禾因为"防扩散"案被隔离审查,两度遭难;体育教师徐某,据说是三代矿工出身,根正苗红,重点培养对象,却因将68届高中学生带进宿舍,东窗事发,对他的处理在当时很有包庇之嫌,应其本人要求,调去江西。至于校外,乱得我看不懂:才荣升中央常委的陶,突然名字被倒写再打叉的大字报赫然贴在中百公司的大橱窗上,那是一月四日的事。正是:剧场无戏看,人生处处戏。 一天一夜,都是不变的24小时,但那24小时走的速度有快慢。一九六六年后半年最慢,之后的十年也很慢;再后来的时间越走越快,似乎就在一瞬间。突然发现青春不再,镜子里见到的已是白发稀疏一脸皱皮的老头了。"人生如梦",大概到了我这年龄才会有实感。既为梦幻,何必认真,这一悟,悟出了平静与宽容。对章秀华、宋爱娣、钱士珍,我毫无恨意,只为她们可惜。我希望她们活得健康开心,告诉子辈,莫要不分是非图一时风光荒废前程。市一女中涌现很多人才,她们抢时间做学问,在各自岗位上事业有成。很高兴,她们还记得我,那真是一笔莫大的精神财富!我珍惜。 拨乱反正后,从良心上讲,我最感恩的是邓小平。他的改革开放政策,我没有水平论其长短,我只提他的一句话:"知识分子也是劳动者。"就这一句话,中国的知识分子从此脱去资产阶级帽子。正是:历尽劫波,难成正果(指没完没了的知识分子自我改造).小平一言,机关道破。我这蠢驴经他一点拨,才知那帽子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说有就有,说无就无;私心重的人,才会中其魔法,惶惶不可终日。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懂得"资产阶级"的可怕,不就是"老板"么,求之还怕不得呢。但当年这帽子就象如今的"爱滋病毒携带者",谁敢接受! 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我是两度遭劫难的余生,更珍惜平静安定的生活。(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