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取心:卦(短篇小说,转贴) 没人知道他是何方人氏,从何处来此,只见街巷中他的身影飘忽而过,一袭竹布长衫,两袖潇洒清风。在集市时他在砂锅观前摆了个摊子,黄桌布上书“测字占卦,风水命理”,下面一行小字“兼问诊开方,治各种疑难顽疾”。自己端坐桌后,拿了本线装旧书翻阅,一派姜太公钓鱼之势。有人上前问询,他懒懒地抬起眼皮,上下巡睃一番,未等来人开口,便已知问求何事;或银钱纠葛,或家宅不宁,或男女婚事,或子嗣难续。卦虽极为灵验,但口气总是居高临下,话语又含讥带讽。加之他的卦金昂贵,每卦收洋一圆,可沽食糜一担,鲜鱼两筐。为此少有人上门,他并不以为意,依旧读他的旧书,及日头西斜,就收拾起卦摊,背了手,踱回砂锅观来。 砂锅观地处偏僻,只得一间正殿,供奉太上老君,香火并不旺盛,主持道士也是半路出家,收了一个弃儿为徒,作些打扫买办杂事。院中一棵古樟,一池观鱼,两溜厢房,南面三间厢房作了住处和厨房,北面三间出租给人,补贴点日常用度。 长夜难度,主持有时携了一壶薄酒,两件小食叩门,北厢窗里燃起一盏孤灯,两人对弈,少言寡语,棋子嘀嗒落磐之间,听得更漏鹊啼,野猫上梁。手谈半夜而终,开门相送,只见月正当空,树影匝地,万籁俱寂。走到院中抬头仰望天象,主持叹道:群星皎洁,世道却难得如此清明。他只淡淡一笑,并不语言。两人一揖相别,各回房中歇息。 他行踪不定,常出门访友,或在村岭野地乱走,顺便收购些药材。二三日才返,常在半夜敲响山门,那徒弟便睡眼惺忪地趿了鞋出来开门。这日却久叩无应,心中不免诧异,纵身逾墙而入,只见南房门户洞开,并不见人影,北房与他相邻的房间却依稀有响动亮光。他搁下包裹,正想去看个究竟,却与开门出来的道士撞个满怀,一把拖住:你来得正好,我刚差徒儿去镇上叫药局的门,本想胡乱救个急。你却在这个骨节眼回来了…… 他诧异道:是谁病了? 道士喘喘地说:一个租房的客人,小年轻,我可不敢让他死在这儿…… 他进房,桌上点着一盏小油灯,昏暗的光线下看见床上躺了个人,呼吸急促,呻吟不断,面目却看不甚清晰。他伸出手去搭了脉,又去额上探了一探,烫得吓人。他转身问道士:可有烧酒?道士连忙去南房取了大半瓶过来。他接过倾倒在一个大碗中,吩咐道士:把他脱光。七手八脚卸下衣物,一具年轻白皙的躯体在昏黄的光线下索索颤抖。他取了一块帕子,浸了烧酒,从心口擦起,及胸腹,及肩臂,及腿股,及手脚,及趾间。慢慢地,病人不再悸动不安,呼吸也见平顺。待全身擦完,他自己已是浑身大汗淋漓,再看病人,已沉沉入睡。正好小道士回来,递上药局所配药丸。他掰碎放在鼻下一闻,随即扔入垃圾桶:误人性命。去自己房中取出药屉,配了两幅药,出来交给小道士:这副即刻急火煎好,翘开嘴巴灌下去,另一副文火煎两个时辰,天明之后唤醒他服用。吩咐完了去自己房中,静坐半晌,调整吸纳,然后上床安息不提。 天明即起,去隔壁看视病人,正好小道士煎好了第二副药,扶了病人在灌药,那年轻人软弱无力,头都抬不起来,小道士灌得满身满床淋漓。他走过去接了药碗,吩咐小道士扶起托住病人,他左手捏了病人的鼻子,一张嘴,那碗药就稳稳地灌了进去,一滴都不洒出来。 来到院中,老道士迎上来:昨夜多亏了你,那么高的烧,不是年轻撑得住,就一径去了。我小小道观担待不起的。 他冷面冷心:他的寿数已近,性命暂存而已。 老道吓了一跳:他会死在这里? 他摇头:这倒未必…… 老道再想问个究竟,他不肯作答,只是背了手在鱼池前默观。老道知道天机不可泄露,也不再追问,只是心里存了个蹊豁,想着病人一旦恢复就请他走路。 三五日精心看视,十余日悉心调养,年轻人慢慢恢复,能坐起自己喝粥了,还吹不得风,整日困在屋内。他早晚两次替他看脉,铁板了个脸,沉默寡言,连一句安慰鼓励的言语都无,药方及所需杂事只是交给小道士去跑腿。年轻人嘘嚅地说些感谢之语,他也像不听见似地不置一言。 一天从外面回来,见年轻人坐在北房檐前的一把藤椅上,见他进门,强撑着站起,似有话说。他眉头一皱,恶声恶气道:关照过了,病根还未全部发散,吹风着凉,病体复发,我可没耐心再陪你折腾。 年轻人莞尔一笑,脸色虽苍白,眼神却闪耀:我是来拜谢先生的救治之恩的。也调养月余了,不好一直叼烦道观,道长凭空添了个病人在此,诸多烦难,小道士兄弟也累苦了。长久在此我心不安,加之,我原要赶去某地的,与人都约好了,这一病耽搁久了,只怕误事。所以行期也就在一二日之间…… 他盯视年轻人良久,似不经意地问道:可是要去西北? 年轻人一惊,随即又镇定下来:先生明达之人,我不敢相瞒,同学相约了去延安。当今国家多难,政府又不作为,眼看国土大片沦陷,凡有血性者皆寻报国之途。我辈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虽不如卖浆箪车之徒,有一腔蛮力可以上阵杀敌,但求能做些文职工作,抄抄写写,传达记录。虽力薄人微,也不枉十多年孔孟教化,祖宗垂训。 他的眼光愈见犀利:你对那个地方有多少了解? 年轻人摇摇头:无多。报章上偶见一二,多是同学私下传说;谓那处有异于当下现状,朝气蓬勃,上下一体,人人都为拯救国家而拳拳出力。仅此而已。 他口气中分明带了讥嘲:仅听了传言,就不远千里而去? 年轻人眼中带了一丝迷茫:先生,你大概没见过飞机轰炸吧,肢体横飞,血肉模糊不忍卒睹。战争一来,大官逃了,老百姓就成了无头之鸟,只要一声唿哨,就纷纷攘攘往一处去,哪知处处陷阱,方方焦土。人到不得活之际,任何神话都会相信,只要有一丝活命出头的希望。延安那地方我亦知甚少,但无论如何不会比这里更差吧?我耽下去,书读不成,天天跑难,与此还不如搏了命一试,也许是条解救之途也难说的。 他语气缓和下来:家里还有何人? 年轻人道:六十老母,三个姐姐,我系独子。父亲留下一家眼镜店,这年头谁来配眼镜,生意早就萧条得可以,已经关店几个月了。靠变卖家具杂物度日而已。 那你出来家中是否知道? 年轻人低下头去:知道了就走不脱了。还好母亲与二姐同住,有个照应。否则我心也不安。总想到了那儿之后,一切安顿下来,再向家中报个平安。谁知一病就耽搁了这么许时日。 他刚想说什么,瞥见主持从南房里出来,只说:就是要走,只怕你走不出二三十里去。那时再倒了可没得又一个砂锅观。还是再将息几日,养足精力再上路不迟。 说罢撇下年轻人回房去了。 晚间主持照常携酒来弈棋,两人摆开棋局,掂起黑白,方寸天地,既是对弈,亦是沟通。弈至中盘他的一条大龙被主持围住,一番打劫,挣出一口气,向边角地带蜿蜒而去。主持评道:你若坚持做劫下去,我也不敢过多纠缠。何以轻言放弃,去争边角瘦瘠之地?好不合你以往做派。 他掂一黑子在手,颔首沉吟:以前锋芒毕露,一劫一眼都要争个死活。现在突然想开了,以退为进也是人生必走的一步棋。 主持摇头:你不是那样的性格,棋格如人格,修正可以,全改却未必。 他落子于白地:也许吧,虽说命格天定,但人往往不甘,有的时候想跟自己扭一下,明知扭不过去,心里这口气总要吐出来才是。 主持也跟了一子:还是不要跟自己作对为好。你看,你自己先乱了章法,给人可乘之机,我这一手下去已把黑棋逼入绝境了。 他观察了一阵,直起腰来:是,我逸出了自己的常规,必输无疑。 主持道:中盘认输?那么,再来一局? 他把残棋放进棋篓,不发一言。 主持把两人的酒杯斟满:怎么?有心事? 他掩饰地一笑:煌煌天地之间,只剩下砂锅观这块清静之地,观鱼赏花,饮酒弈棋,我亦知足,何来心事? 主持道:知足乃无奈之感,心为因,感为果。 他答曰:草木无心,感时而发。 主持道:人非草木,审时而度势,避祸而趋吉,大难之际,唯求自保。 他答曰:我何尝不知天命难违?只是想尽一点人事而已。 主持长叹一声,再无劝说,喝干杯中剩酒,收拾起棋具,说:你也别逼迫自己太甚,早点歇息吧。 主持一走,他去院中洗了把冷水脸,回到房中,点上三支迦南线香,摆上爻草,天干地支罗列开来,在灯下细细地凝视良久,又闭目沉思,计算,推演,直到三更,才收拾完毕,上床歇息。 翌日傍晚,房门被敲响,他开了门,年轻人伫立于门外,着一件蓝布中山装,一排钮扣整齐地扣到领口,修了面,头发朝后梳去,虽还有几分病容,竟比一日前精神多了,像枝挺拔的幼树,虽经风雨摧残,很快地绽放葱茏新叶。他心中一颤,很快抑制住,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年轻人进屋说话。 年轻人让他在床沿坐定,退后两步,对他行三鞠躬礼。再抬起头来:先生救治大恩,无以报答,唯有谨记于心,日后同样施与人罢了。 他一下子呐言,等年轻人坐下后,才问道:确定了要走吗? 年轻人道:先生一片好意,我岂不心领?我也想完全复原才启程,但不瞒先生说,家道不景,出来不敢带太多的银钱,总要留些让寡母度日。不想因病耽搁,囊中盘缠几近用尽,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程。二则真是与人约好,在西安会齐,再由人带路进去。晚了只怕被撇下,那可落个进退不得的局面。 他道:就是去不了,你可以回家啊。你老母看见多日未见的儿子返回,不知有多高兴。古话还说;父母在,不远游。你父亲不在了,老母更需你的陪伴。 年轻人似被触动了,低头不语,须臾抬头道:父母养育之恩岂敢忘记?只是当下乃非常时期,国破何以为家?我如在家守了老母,别人的老母就可能被戮。人人守了老母,吾之母国就可能不复。我虽愚钝,这点道理还是不敢忘的。 他长叹一声:你既去意已决,我也不好再劝。只是一路小心。这儿有些药丸,如路上身子感到不好,吞服两丸,不至有事的。 年轻人接过药盒,揣入衣袋,谢过。又从内里贴身口袋掏出一绵纸包裹的物件,放在桌上,打开,一枚杏子大小鲜红若血的鸡血石呈现在眼前:先生施恩甚多,无以相报,这枚鸡血石是家传之物,不是什么名贵之材,好在晶莹剔透,留给先生作个念物吧。 他也不推辞,只说:还有一事…… 年轻人恭敬道:先生请说。 他却略显烦躁,起身在房内走了两圈,回来坐定,正色道:昨夜我为你起了一卦,卦象凶险,本不想惊吓你。但心中不安,寻思解脱之道,半夜长考,只求得半解;即“甲乙”两字在西北为大凶,凡是这两字出现,必要走避,万不可存了侥幸。切记,切记。 年轻人一脸迷惑,不作声。 他板起脸:再次叮咛:天机莫当儿戏。 年轻人直语道:先生好心指教,我当然铭感于心。只是想来有些不解,我想先生说的西北是指延安吧。如今延安招徕人才,共同抗日,我去投奔,只会欢迎。如果说是在西北与日本人作战而殇亡,那我离家时已作了准备,万不会逃避的…… 他打断道:你说的是人寰,人寰之上还有天道。 年轻人不服气地说:还请先生解说释疑。 他斩钉截铁地挡回去:天道不能解释,只能服膺,只能敬畏。 年轻人不想争辩,敷衍道:好吧,好吧,我记着先生的话就是了。 他却进逼一步:你不相信!是不是? 年轻人道:既然先生下问,恕我直言,我是读新书的,关于算命占卦,风水命理,只是上古时代人对自然之事不了解罢了。照先生之说,人也是有灵魂的?可是现在科学证明了灵魂的虚幻,人一旦死了,就腐烂了,归于泥土了,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从没人见过灵魂是怎么样的。 他眼光里透出一股怜悯和不屑:夏虫岂可语冰? 年轻人还想争辩,却想起他是老一辈之人,况且还刚救治了他的重病,便换了轻松点的口气:这却是没办法验证的事,既然我们活着说不准,哪一天死了,万一真的发觉是有灵魂的话,那我的灵魂就来向先生道个歉吧。 他心一寒,作不得声,年轻人把生死说得那么轻巧。 过了一会才正色道:生死岂是你我随便说得?你们年轻人,要活得长一些,活得好一些,我们老年人才觉得踏实。你母亲也会如此作想的。 年轻人赶紧说:先生教训得是,我会时刻想着老母在堂,自己处处当心。希望早日驱除鞑虏,届时回家奉侍高堂,也一定前来拜谢先生。只是明晨一早动身,还有些物品要收拾,也须与道长结一下账,就此告辞了先生吧。 年轻人走后,他若有所失了好一阵子,酒喝得多了,棋也下得心不在焉,时间一久,道士也看出来了,说:道观附近的野猫,喂了几次食之后熟了,过一阵听不到它们的叫声,见不到它们的身影,也会担忧起来。你亲手救回来的性命,当然更为牵挂。不过,不管缘分深浅,人各有命,祸福最后承担的也只有自己。旁人嘛还是丢开些好。 他闷闷地不作答,意兴阑珊。 道士又说:你的老友泥鳅和尚不是一直邀请你去做客吗?雁荡山离这儿也就是十来天的路程。何不出去走走,散发散发,在山川之间涤荡一下郁气,在杯酒之间品味一下人生?我们都是一幅皮囊而已,这幅皮囊什么都能往里灌,只是灌了太多的郁气要胀破的。 他依了道士的劝说,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往雁荡山迤逦而去,日行桃林,夜宿津渡,登山川大谷,涉深泽浅滩。问路向樵夫,饮浆于漂女,遇大城则盘恒五六日,过小镇也借宿一二晚,走走停停,随心所至,倒也逍遥自在。他随身携了年轻人所赠那枚鸡血石,独处之际会取出摩挲赏玩一番,那石头通体剔透,殷红若血,捂热了在手掌间如一颗心脏般地鲜活搏动。他凝神静观良久,终不忍看,仔细收藏于行囊中。 半年始返,主持接着,简单晚餐之后依然安排在北房住下,连日奔波,筋骨劳乏,及枕入眠。睡至半夜,忽觉有人进门,立于床前。定睛看去,竟是分别大半载的年轻人,浑身土色,形容枯槁。坐起惊问:你如何返来?几时到的?年轻人稽首长拜:我已在此等候先生几日了,先生再不来,我只怕等不及了。他心知不好,遂问:路上是否平安?病情是否有反复?年轻人道:服了先生所赠药丸,倒还撑得过去。经西安,到了延安,也被收编,开荒种地,开会学习,虽劳累疲乏,但也耽得过去。只是运动一个接一个,今天整风,明日交心,我们沦陷区去的人,哪经过这个?弄得人无所适从,有时不免发几句怨言,不想祸事就此临头。三月前兴起一场整肃AB团运动,诸多牵连,单独关禁,刑具逼供,有人经受不起,胡乱攀咬,沦陷区去的人大部被牵涉进去,我也在其中…… 他诧异道:何谓“AB团”? 年轻人摇摇头:我至死也不明白何谓“AB团”,这两个洋文字并无特殊意义,就像中国“一二”或“甲乙”…… 他惊跳起来:我不是告诉你“甲乙”为大凶吗?你真敢不相信? 年轻人黯然:网是一点点收紧的,等你发觉已身陷囹圄了,插翅难逃。其实我也是留了意的,只是没想到洋文“AB”就等于我们的“甲乙”。这是我关在黑无天日的地牢里才悟出来的。 他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寒透骨髓:天机难违。 默然良久,他抖嗦着嘴唇再问:后来呢? 年轻人道:没有后来了。从关进黑牢起就没见过天日,最后被拖出去也是一个黑夜,一排大坑等着我们,人被推倒在坑里,一锹锹黄土就劈头盖脸地掩了下来,以致我今天来见先生还是满身黄尘…… 他大恸:还不如当初不救你,免了惊吓,也存了尊严。 年轻人再拜:一日生命也是可贵,得先生援手,多活二百日,虽历经苦痛,但悟出人间的惨烈与真情,也不虚枉了。此次前来,一为拜谢先生大恩,二为实践诺言,来跟先生道个歉…… 他已泪流满面:如此世界,枉生为人。你此去决不要再入轮回,宁愿化为顽石,或水流,或清风,无影无踪,无形无状,无来无去,同老于天地。说罢不能自已,掩面痛哭。 恸哭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 翌日,他吩咐道观为他准备几味素筵,小道士捧了碗碟去北房中,惊奇地看到桌上供了一枚鲜红的鸡血石,三支迦南线香袅袅而起。 (谨以此文纪念早逝的王实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