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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
   

朝霞

(藉此文悼念逝者,也獻給天下所有痛失親人於病魔的家庭。)

湯凱

20131229號早上八點鐘,我正要去香港國際機場趕飛機,收到了妻子的越洋電話。她要我立即趕去深圳看望她的妹妹小寧,說她突然得了血液病,目前靠輸血維持生命。我即刻給小寧的丈夫小田打電話,得知小寧昨天剛入住深圳第二人民醫院,眼下正在做各種化驗,包括再次骨髓穿刺,我現在去也沒有用。

小田電話里告訴我,小寧得的是急性極重型再生障礙性貧血。不過他向我隱瞞了一點,醫院昨天已經發了小寧的病危通知書。

事後我和小田交談,都說當聽到“貧血”這兩個字時,不由得鬆了口氣,覺得這不就是貧血嘛,補補就行啦。

在機場,我上網查了這個病:

“再生障礙性貧血(簡稱再障,英文Aplastic Anemia)是一組由多種病因所致的骨髓功能障礙,以全血細胞減少為主要表現的綜合徵。在我國年發病率約為0.74/10萬,其中約1/5為重型。確切病因尚未明確,已知再障發病與化學藥物、放射線、病毒感染及遺傳因素有關。發病機制主要有三種學說,即幹細胞損傷、造血微環境缺陷和免疫功能失調。再障分為先天性和獲得性,後者又分為原因不明的原發性再障和能查明原因的繼發性再障。根據起病和病程急緩分為急性和慢性再障。主要發病人群:1025歲的成人兒童與60歲以上的老人,而成人病人偏男性。……。十多年前,再障患者的死亡率高達95%。但近20年來,再障的治療有了突破性的發展。現在治療再障的主要方法包括造血幹細胞移植和免疫抑制療法,預計有超過75%的患者在採用這兩種治療方案後將會長期存活。”

小寧的病屬於急性加極重型(Acute and Severe Aplastic Anemia),再加上是已經四十八歲的女性,就概率上講也許是千萬分之一,可命運偏偏就是這樣。

她是在1221號發病的。先是例假大出血,並沒有太在意。後來洗澡,忽然間就暈倒了。小田下班回來後,以為這是因為蒸汽過多所致,休息休息即可。到了翌日,他上班時接到小寧的電話,說她怎麼這麼累,好像天塌下來似的。等到他趕到家,小寧已經站不起來了,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打了120,救護車把她送到了最近的鹽田區人民醫院。第一件事就是驗血。待驗血報告出來,那位中年醫生一看,臉色就變了,催促小田,你趕緊轉院,找最好的血液科醫生,還要快,我們這兒無能為力。小田用手機拍下了這份1223號的報告(數字後面括號里為正常人應有的指標):

白細胞計數(WBC 1.393.5

血小板計數 (PLT 55125

中性粒細胞計數(NEUT# 0.571.8

我在這兒僅僅列了三項我這位外行認為最關鍵的數據 -- 經過這三個月來的煎熬,我這個搞機械工程的對再障這個惡魔也算有了初步的了解。依我的認知,再障就是骨髓失去了造血功能,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數據就是中性粒細胞計數,白細胞和血小板完全取決於它。別看最初這個0.57的數字離正常指標1.8差距不算太大(儘管只及其1/3),那位鹽田醫院醫生臉上恐慌的表情說明了一切。僅僅十天后,小寧的驗血數據就掉成:

白細胞計數(WBC 0.293.5

血小板計數 (PLT 9125

中性粒細胞計數(NEUT# 0.011.8

她的骨髓已經百分之百的失去了造血功能,為防止出血,唯有依靠每天輸一袋血小板維生,平時只能吃稀飯和流質,以防弄傷食道器官,刷牙是絕對禁止的,只能以口服液漱口。因為白細胞不能靠外界輸入,病人隨時都有感染休克的可能。小寧在1228號由救護車從鹽田醫院拉到深圳第二人民醫院後,醫生立即下令把她送入重點隔離病房。可是該醫院只有一間這樣的病房;小寧在走廊上睡了一夜,又在普通病房裡呆了兩三天,直到新年過後,才“擠”了進去。

說是重點隔離病房,其實就是一間單獨帶廁所的病房,病人家屬進去時自願披上防菌大褂,戴上口罩和帽子,再在鞋子上套上一次性的塑料罩,每天晚上由家屬拖一次地,再用紫外線掃描一次,僅此而已。窗子可以打開,屋門時開時關,灰塵照樣飛進,有時護士進來連鞋罩都懶得套上。說句實在話,這跟自己家的臥室沒有什麼區別,離我在電影裡看到的那種玻璃罩隔離室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不過,在那個時候,我們全家都對這間重點隔離病房寄予了無限的希望,仿佛進了它,小寧的命就有救了。此時,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行動起來。她的分別已經八十三歲和七十九歲的老父母親,愛女心切,立即要從美國Ann Arbor市趕回來照顧女兒,卻恰逢美國中西部遭百年不遇大風雪,好不容易才買到一月十二號回上海的機票。妻子一月五號的機票是預先買好的,六號回到上海後,八號就飛往深圳去做骨髓配型。小寧在美國的兩個表妹,立即給小田寄來了她們的骨髓HLA數據。她在上海的另一個表妹,不顧先天性心臟病的危險,也跑到蘇州去做了配型(諾大的上海竟然沒有做骨髓配型的醫院)。她父親那一邊的親戚也開始做準備,儘管她的堂兄堂姐皆都年齡偏大,已經不宜做骨髓捐者。我也給我在美國的一對兒女發出“命令”,要他們立即去醫院配型。有關配型的這一切忙碌後來都被證明是無濟於事。人的骨髓數據簡稱HLA,共有十二對數字,其中十對最重要,對於極重型病人必須全部配上才興許有效。親兄弟姐妹概率最高,但全中的幾率也不及四分之一。因為小寧的姐姐只配上六對,唯一的希望就是中華骨髓庫了。

一月十四號,托熟人的關係,我“加塞”掛了南京人民醫院血液科的專家門診。這位據說是該醫院唯一做成功骨髓移植案例的五十歲左右的醫生,詳細地給我解釋了再障病的治療。第一階段是支持性療法,主要包括改善貧血,預防重要臟器出血、防治感染及心理治療,時間不超過兩個月;有百分之五到十左右的病人會完全自愈,儘管發病的原因一無所知。第二階段就是使用各種激素,用以刺激造血幹細胞的再生。若還不行,最後的一招就是幹細胞移植(包括骨髓和臍帶血)。我問他小寧的前景怎樣。他沉默了一陣,回了一句:“她的中性粒細胞計數太低了。”我又直率地詢問,他是否醫治成功過像小寧這樣極重型的病人;他閃爍其詞,沒有回答我。

從醫院出來後,我急忙趕到火車站去接岳父。他和岳母昨日傍晚坐了十六個小時的飛機剛到上海,今晨一早,老太太就趕火車去深圳,而老頭則要先回南京把他幾個存摺湊到一塊兒,以便隔天把錢帶到深圳給女兒治病。看着他踏着火車門的台階慢慢地走下來,那原本1.85m的身高好像縮了一圈。將心比心,我如果已經八十三歲,心愛的小女兒突遭噩運,而且很可能是不治之症,我還邁得動步子嗎?回家的路上,我們兩個男人都顯得很冷靜,話語不多,談的都是再障病的本身。他動身前自己上網查過,知道百萬分之七這個得病率,還有十分之一的自愈率。我告訴他,再加上骨髓移植,再障病的總痊癒率應該在百分之五十左右。小寧本人很有鬥志,岳父告訴我,和他通電話時,中氣十足,聽上去並不像一位重病人。希望是有的,我們彼此鼓勵,全家人一定要齊心協力,幫助小寧戰勝病魔。

我兩卻都避免提及一個名字,寶寶,小寧十三歲的女兒。因為我們實在不敢想象,小寧真的要是離開這個世界,她怎麼甘心撒手丟下她心愛的女兒。

她是位完美主義者,老是無端地擔心生下的孩子會有什麼缺陷。1988年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南京第**中學,第二年就做了高三班的班主任,工作繁忙,她又是一位非常認真的人,一心撲在工作上,直到2000年三十五歲時才生了女兒寶寶。2001年,丈夫小田(她大學的同班同學)辭去了在南京某學校的教職,南下深圳要開創事業的另一片天地。隨夫赴深圳後,小寧考慮再三,決定犧牲自己的事業,呆在家裡相夫教子。我恰巧於同一年赴香港工作,從此每逢節假期就前往小寧家“度假”。近十三年來,我親眼見證了這一個普通家庭如何在深圳起步、奮鬥、紮根,男主外女主內,買了房子(儘管不大),添了車子,到如今,終於安定下來,生活的風帆揚起,開始做更大、更美好的夢。而對於小寧,所有的夢都是圍繞着寶寶的。而寶寶,又是一位多麼優秀、令她父母親驕傲的女兒啊。我是看着她成長的,從一個小寧懷裡的小BB出落成如今聰慧秀麗、亭亭玉立的花季少女。2011年,不足十一歲的寶寶獲得了整個深圳少兒英語講演比賽的第二名,代表深圳參加CCTV“希望之星”競賽,獲得了“星光”獎。就在她發病的前幾天,小寧還和父母親和姐姐通話,細述了她為女兒擬定的計劃:寶寶今年夏天初中畢業後,正好她依姐姐的擔保申請的美國綠卡也該排到,她要陪寶寶去美國上一年高中,把英文強化一下,然後再把老爸老媽一起接回中國,讓二老在深圳養老送終。有一次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跟我說,五十歲之前她沒有自己,只有這個家和女兒;五十歲之後,待寶寶上了大學,她要把時間留給自己,定一個旅遊計劃,也該好好地放鬆放鬆了。

十七號,送岳父上了去深圳的列車後,我立即坐大巴赴安徽蕪湖,與在奇瑞汽車公司工作的妻子團聚。她在照顧妹妹數天后,昨天剛從深圳飛回來。一見面,妻子就眼圈紅紅地說,小寧若真有個三長兩短,她實在不敢想象年過八十的老爸老媽將會是怎樣。待安定稍許,她告訴我,小寧現在只吃稀飯和流食,任何食物都要經過微波爐加熱消毒,平時行動處處小心,不能刷牙,甚至連輕微的咳嗽也要忍住,深怕引起出血。因為血小板太低,眼下對她最大的危險就是出血,尤其是顱內出血。但目前小寧的精神狀態十分頑強,一直積極地配合醫生。她不想死,她不能死,她甚至連寶寶今夏的中考還沒有見到。她在病床上用手機上網,了解再障這個病,知道如今它的治癒率可以達到50%,她渴望幸運之神這次能賜福予她!

誰知僅僅過了三天,岳母電話里傳來消息,小寧吐血了。自發病以來第一次,她流了淚,對着媽媽啜泣:“媽,我都吐血了”。老太太六神無主,電話里只是哭泣。我和妻子決定,立即提前去深圳。

後來才知道,小寧此時內臟各個器官以及顱內毛細管已經開始出血。醫生一直在試用各種藥物的組合保守療法,力圖刺激造血幹細胞的增長,卻都毫無療效,只能靠輸血小板維持生命。

我是在二十六號見到小寧的。從她在沙頭角的家去醫院坐公交車得花至少一個小時四十分鐘;一路上,我拎着岳母為她燉的雞湯,心裡喘喘不安,不知她現在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等到真的看到她,我還是大吃一驚:她的臉蠟黃得嚇人,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地半依在被褥上。妻子輕聲地告訴我,小寧不敢完全躺下,怕一咳嗽引起出血。我望着她,回想起去年夏天見到她的情景 — 那時她身着夏裝,興致勃勃地跟我談起寶寶一年後的中考,還有高考,以及她為女兒設想的美好未來。時隔僅僅半年,眼前的她卻是命懸一線,所有的人生計劃和幻想,都捏在再障這具無形的魔手之中。我感到了生命的渺小和無奈。

我和岳父及妻子一聲不吭地坐着,深怕弄醒了小寧,其實她那個姿勢是不可能睡着的。偶爾,她喉嚨會咕嚕一下,臉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 -- 很顯然,她在極力控制自己。似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又想嘔吐,憋了好一陣子,終於忍不住了,睜開了眼睛,示意姐姐什麼。妻子立即將一個塑料杯子遞到她的面前,扶她坐起,一隻手輕輕地在她的背後輕輕地上下撫摩。我注意到杯子裡已經蓄積了一些暗灰色的沉積液。她儘管胸腔內一定非常難受,吐的時候卻是萬分的小心,生怕劇烈的動作會導致顱內大出血。我和岳父現在站了起來,立在一旁心疼地看着她。而就在這時,她突然用雙手死死地捂在太陽穴上,眼裡流出淚來,對姐姐說她頭好疼。說實話,當時我真的以為她腦內正在大出血,又要走了。岳父手足無措,慌忙中,從隨身帶來的塑料口袋裡拿出一罐叫做“安素”的營養粉(那是小寧在濟南的小姑媽寄來的,據說是給產婦及手術後病人吃的),用熱水瓶里的溫水沖了一大碗,抖抖嗦嗦地端到女兒的面前。這位教了一輩子書的大學老師,竟然以為一碗營養液就能止住女兒的出血,就能挽救女兒的性命。“安素”自然是又被擱在了案几上(小寧當時的狀況根本就咽不下去)。在姐姐的安撫下,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小寧安定下來。岳父這時替換了大女兒,擁着小寧一起半躺在病床上。他的一隻手輕輕地握着女兒的手心,另一隻手則在她的手背上來回輕輕地摩挲。他跟女兒說,他今天晨起後還在陽台上活動了半個小時呢;你要配合醫生,只要有信心,就有希望。我看着眼前這一幕,八十老翁安慰自己年近半百的女兒,禁不住眼圈一熱,眼鏡片子變得模糊一片。

中午在走廊上,我才從岳父的嘴裡得知,主治大夫賴醫生第一次見他就開門見山地宣布,你女兒的病況就像是被困在着了熊熊大火的十層樓上,呆在屋裡是等死,但也許死得慢些,可若是跳樓,除非萬幸落在泥漿地上,否則得話還是死。他的意思很明顯,小寧的病是沒有救的,與其浪費錢,還不如放棄治療,一家人圍着她,讓她最後的日子活在家人的溫暖之中。醫生都是這樣和病人家屬說話的嗎?我實在不敢相信。看着岳父眼裡的淚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怪罪賴醫生呢,還是恨那具無影無蹤的魔手。

賴醫生那個所謂的“跳樓”,指的就是抗胸腺細胞球蛋白(ATG)和骨髓移植。ATG是一種新的化療,小寧在美國的那位從事藥物研究的表妹從一開始就極力推崇。骨髓匹配希望渺茫(小寧屬於稀罕的AB血型),我們現在把所有的希望都投放在ATG上了。“出征”之前,我們多麼希望作為主帥的賴醫生能夠給我們一些激勵的語句。

而主帥從第一天起就舉起了白旗!

到了下午,另外一位姓文的女大夫代表醫院院方與小田、妻子、和我見面。聽說這位文醫生曾經在美國的杜克大學訪問過,小寧也非常相信她。她大約小寧的年齡,說話穩慎,完全不像賴醫生那般沖人。可是經由她傳遞的院方的信函,卻讓我們三人的心仿佛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里。短短五六行字,院方說小寧的病情十分兇險,他們已經極盡全力,建議家屬將她轉到上級醫院。哪個上級醫院?我問。文醫生支支吾吾沒有回答。這太明顯了:醫院認為小寧已經沒救了,不願意她死在自己這裡,添加一個死亡數字,也許還會釀成醫患矛盾,要扔掉這個燙手山芋。我又問了她一系列問題:如果送最近的廣州醫院,你們院方想到過幫我們預先聯繫嗎?那兒有病床嗎?路上怎麼送?像小寧目前的狀況,很可能就死在路上,誰負責?文醫生似有難言之苦,沒有做正面回答,而是向我們解釋了具體的問題:ATG不能做,因為它需要血小板至少在三萬以上,而小寧的只有六千;骨髓或者臍帶血目前還沒有配上,即使配上了,也不能做,因為屆時需要在她胸口做一個插管介入以供營養液,以她目前只有幾百的白血球,不是失血而死就是感染休克。我們三人根本無需商量 -- 小寧現在還有什麼選擇?由我起草,我們在院方的信函下方聲明:感謝貴醫院近一個月來對小寧的竭力醫治,我們家屬相信貴醫院,要求繼續在貴醫院醫治,希望貴醫院能夠儘早採取有效的醫治療程,我們家屬對風險予以理解並願意承擔所有責任。簽完字後,妻子身子開始劇烈地發抖,淚水毫無抑制地傾瀉出來。

那天晚上,由妻子照看小寧,讓小田五個星期來第一次夜間得以休息。避開老人和小孩,小田告訴了我一個無法再灰暗的消息:下午文醫生悄悄地跟他說,小寧最多還有十天的時間,屆時會死於感染休克。兩個男人埋着頭猛勁地吸煙,不到半個小時煙灰缸里已經堆上了十來個煙頭。最後我們講定,一旦文醫生的預言成真,小田立即帶寶寶去外地呆一陣子,而我和妻子則護送岳父岳母回南京。這套房子裡處處都有小寧的身影,觸景生情,我們怕老人和小孩掙扎不出悲傷的深淵。

翌日,岳母五點鐘就起床了,為小寧煮稀飯和蒸雞蛋,還為了是否要在雞蛋裡加些蝦米之類的,左思右想,怕她吞咽時傷了喉嚨出血。十點半我陪岳母趕到醫院,小寧正在輸血。她的臉色似乎不像昨天那樣蠟黃,精神也較昨日好些,微笑着跟我打招呼,說麻煩你姐夫了,中午就要趕回香港,一大早還來看望我。望着她,再瞧瞧一旁忙着用微波爐熱這熱那的岳母,想想母女倆渾然不知,十天后就要陰陽永別,我的心頭驟然間猶如萬噸輾過,沉重得一時不知作何回答。

在香港三天,雖然心裡忌憚,我每天卻又亟不可待地跟妻子聯繫。先是壞消息:小寧現在開始發燒,每次都是臨近中午的時候,三十八度左右,到了下午三四點鐘,退燒藥開始起效,體溫才又降到正常。這肯定是體內感染的徵兆。然後又是好消息:她的血小板現在升到四萬多了(但次日又掉到一萬多)。我們心中的那一絲僥倖又被激勵了起來:但願她的血小板能夠維持在這個水平,這樣就可以做ATG啦,等到再配上骨髓或臍帶血,至少拖成慢性再障。只是文醫生的那個“十天”的宣判言猶在耳:她等得了這麼久嗎?

一月三十號,大年三十,我中午之前趕到了沙頭角。只有岳父一個人在家;一見面他就情緒激動的大聲抱怨,說現在是什麼時候啦,命都快沒了,還吃什麼除夕宴。原來小寧早上悄悄地打電話訂了一桌晚餐,要全家一起吃個團年飯。我卻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 這麼多年的接觸交往,我料到她一定會這樣做的。我看了小寧在一月一號給妻子的微信,此時她可說是命在旦夕,醫院已經發了病危通知書,可她卻為自己年邁的雙親擔憂:“姐,我最擔心爸媽來,看見我這個樣子,他們會嚇壞了身子,你們也不告訴我他們要提前回來,這可怎麼辦呀。他們要是真的急出個事來怎麼辦?真是愁死我了。”

在妻子和我的勸說下,老頭子終於接受了。但小寧身旁不能沒有人,最後妻子堅持留在了病房。吃飯的地方距第二醫院非常近,是家叫做“魚香人家”的大眾檔餐館,以往我到深圳,小寧和小田常常帶我來此。想想真令我感嘆:不到一年前,就在幾乎同一張飯桌上,這對已經不算年輕的夫婦還在暢談着將來的生活,小田新換的工作,還有寶寶燦爛的未來。可眼下,在這萬家燈火、原本應該是親人團聚之時,小寧卻在咫尺之外的病榻上等待着死神的降臨。這就是命。

吃飯中,小寧打來電話,小田連聲回她:“要了,要了,你就放心休息吧。”她問你是否要了鐵板豆腐,是吧?我問他。小田點點頭。我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過去每次來,我都要這個鐵板豆腐;她只有幾天可以活了,卻還想着這個!

吃完飯,我們一起去病榻前看望小寧後,寶寶留下過夜,陪媽媽迎接新年。看小寧的樣子,好像頭又疼得厲害,但卻叫小田開車送我們回沙頭角。這一去一回得花上一個半小時,二老心疼女兒,要小田不要送了,趕緊回去陪小寧,可小田硬是要送。待車子駛過103公交車站,二老和妻子堅決不讓送了,說就到此為止,我們做103回沙頭角。我看小田似有難言之隱,就湊近他的耳朵,建議他在醫院停車場裡呆一陣子後再上去。我知道,心細的小寧若看到老公不到時間就回來,一定會生氣,這於她的病情將非常不利。

我在深圳呆了三天,每天上午都陪二老和妻子去看望小寧。小小的病房,人多了反而對病人不利,呆上一刻鐘,我和小田就會退出來,把房間留給他們父母姊妹。我倆這時就會鑽到八、九樓梯拐角的後面,那兒有個小窗口,成了我們的臨時吸煙室。小田平時並不抽煙,只為在外應酬之需,可是現在卻是煙頭接着煙尾抽。整整四十四天,二十四小時無歇,他要為小寧準備三餐,微波爐消毒,替她擦身,換內衣,定時換輸液,攙扶她如廁,更不用提病人因為身心的痛苦而無以控制的苦堪的臉色,還有他自己身心的煎熬。他的脖子往裡至少縮了一公分,體重則起碼掉了七八公斤(他後來證實了這點)。說句實話,我愛我的妻子,可若將我置身小田的處境,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撐的下來。到今年九月,他和小寧就認識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來,從青蔥燦爛的同班同學,到如今年近半百的中年夫妻,他們相愛,困惑,也吵過,互怨過,甚至還拉我做過“裁判”。可是,這就是生活,套用一句英文,“fractured, but never broken, and ever stronger”。不止一次,他紅着眼睛對我說,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只希望小寧能夠逃過這一劫,他和她,還有寶寶,這個家,從新開始,那該有多好啊。跳樓就跳樓,我們互相鼓勵,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哪怕是砸鍋賣鐵。錢你不用擔心,我對他說,姐夫我絕對支持。

二月三號星期一,學校開學,我中午得趕回去,臨行前去看小寧。哇,這是我這些天來見她精神最好的一次。因為輸入大量的血小板,她的皮下出血被抑制住了,脖頸和臂膀上的小紅點完全消失,臉上又現那種自然健康的膚色(醫生已經停用了造成她臉色臘黃的強烈激素),加上她昨天理了發(是她硬逼着小田從外面拉了位理髮師上來),還有她那雙一直為之自豪的大眼睛,又閃爍着生命的光輝,呈現在我眼前的,還是那位生機勃勃的女士。難道真的在三天內,這個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就要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永遠地消失?小寧,我盡力控制着自己,鼓勵她安心地治病,所有的人都“behind you”,我周六再來看你。

在羅湖回香港的火車上,我的心卻沉重得無以復加,我想到了“迴光返照”這個詞。

二月六號過去了,她沒有死。相反,她的血小板竟然首次上升到了六萬。當小田在電話里告訴我這個數字時,我都可以“聽”到他臉上的表情,那不僅僅是喜悅,更像是驕傲,仿佛我們剛剛贏得了一場戰鬥。次日,文醫生又送來了好消息,骨髓雖然還沒有配上,可是臍帶血在廣州的醫院找到了,不但完全匹配,而且有三份(必須的,因為臍帶血不如骨髓,所以量要大),就概率上講不及百萬分之一。到了星期五晚上,岳父打來電話,說小寧因為每天吊水十六小時,手臂瘀腫,文醫生建議我從香港給她買活血化瘀的“喜妥療”藥膏,外加美國產的複合維他命,另外還要國外生產的橙汁,生產期越新越好。對一個已經過了死期的人,這些東西重要嗎?我問自己 -- 難道文醫生本人現在也開始對小寧抱有希望?

翌日一早,我去超市買了十來盒不同產家的橙汁,又在藥店外等了近兩個小時,待開門後買了普通和特效兩種“喜妥療”藥膏,選了一種專供婦女服用的複合維他命,就直奔深圳第二人民醫院。我此時的心情,已經不同於十天前的那種絕望。近三小時後趕到醫院,正巧小田和二老要去尋看醫院附近的出租房,我就義不容辭的承擔起了照看她的任務。這時是午後,除了換了一次輸血袋(這原本應是護士的工作),一小時裡,我們主要都是在交談。

我:你真堅強。你姐姐說了,她若處在你的處境,絕對要崩潰。

小寧:我這人是小女人,哪像姐,她是女強人。

我:你住院整整五十天了,小田分分秒秒的照顧,換了我,也許心裡想,可是physically 也受不了。

小寧:是啊,這次真難為他了,幸虧寶寶住校,否則的話他真的吃不消。我還總給他苦臉看,有時看到他就心煩。

我:千萬別這樣說。病人的情緒受身體的影響,你身體這麼痛苦,臉色自然要反映出來,我跟小田解釋了,他懂。他是你的老公,老公就是受氣的。

小寧:真難為他了。

……

我:寶寶如今出落的真漂亮,一米七五了吧?將來可以做模特。

小寧:(微微一笑)去去去。唉,她這半年來反叛情緒特別厲害,老跟我頂嘴。

我:佳佳(我女兒)當年也是這樣,過了青春期就好了。

小寧:……可惜我等不到了。

我:不會的,一定可以治好的。小蕾(她在美國的一個表妹)說了,再障這種病如今並不是絕症,只要好好治。你看,臍帶血也配到了,下面就是ATG和臍帶血移植,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小寧:謝謝你,姐夫。

……

小寧:關在這裡這麼久,我家前面的大海我都快沒印象了。

我:是嗎?小田給我看了你站在陽台上拍的大海上的朝霞,真美。

小寧:真想活着從這道門走出去,再看一眼朝霞。以前在家天天看不覺得,如今沒機會了,才體會到它的珍貴。

我:會的,小寧,你一定會邁着大步跨出這道門的,我們所有的人都相信。到時候我們起個大早,在陽台上照一張全家福,以朝霞做背景,好好慶祝一下。

小寧:謝謝。

……

第二天,賴醫生查完房後傳來消息,既然你們堅持,醫院就準備做ATG和臍帶血移植。他看來是被我們家屬的“韌”勁感動了,改變了當初“死刑”的初衷。但這兩個療程都得在無菌室做,目前三個床位都占滿了,估計要等三個星期。我後來上網查,才得知ATG和骨髓移植對中性粒細胞計數有一定要求,一般須在0.2以上,而小寧則一直是在0.01以下。說實話,我真不知道,至今為止,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一例中性粒細胞計數0.01的再障病人被治痊癒的例子。不過在那個時候,賴醫生的話就仿佛是上天掉下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們全家祈禱:菩薩慈悲,就賜給小寧三個星期吧。

二月十號,小寧做了胸部插管介入,就是兩個星期前文醫生擔心的那個會死於失血或感染休克的手術。小田咬着牙籤了字,小寧在父母親的攙扶下勇敢地邁進了手術室。兩小時後,迎接親人們焦慮眼光的,是坐着輪椅出來的小寧,儘管虛弱,臉上卻掛着微笑。再一次,她戰勝了死神。

只是,她的中性粒細胞計數卻始終頑固地賴在0.01以下。因為白細胞太少,儘管醫生使用了各式各樣和大劑量的抗菌素,卻毫無收效。真菌開始侵襲她的肺及呼吸器官,肝部表面因為各種激素和抗菌素的使用而變得斑斑點點。到了二月十四號星期五,她的食道和口腔內出現潰瘍。這一切給小寧的身心造成了巨大的痛楚,煩躁無措的情緒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作為她的老公,小田一定承受了極大的心理壓力,在和小寧的姐姐的通話中,他首次提出了她再赴深圳的請求 -- 他需要另一副肩膀分擔壓力。妻子此時正為了公司的一個項目忙得不可開交,但聽了情況後立即於二月十六號再次趕往深圳。

後來我和妻子都說,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是上帝叫她立即趕往深圳的。

我原計劃周六再去深圳,但冥冥中覺得應該早去,就把一周的課程安排了一下,於周三一早就奔往深圳。到了醫院,樓梯口正碰到小田和岳母出來。我和小田要岳母自個兒先回去休息,然後就直奔“吸煙室”。我心裡七上八下,忌憚任何壞消息。而小田告訴我的,正是我最不想聽到的。賴醫生上午約他會面,出示了剛拍的X光圖,上面小寧的雙肺斑斑點點,黑壓壓一片,按照賴醫生的話,是“一塌糊塗”。既然所有的抗菌素都被證明無效,最後的結果一定是肺炎導致所有器官衰竭,最終死亡,而且很快。唯一的希望(儘管是微乎其微),就是ATG和臍帶血移植,企望通過它們刺激骨髓造血機能的回覆(至少是改進),白細胞激增,壓制住感染。我們兩人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煙,心情又回到了三個星期前。不,這一次更糟;因為上一次文醫生所說的“感染休克”聽來有點虛無縹緲,而這次卻是實實在在的肺炎,並且以它的趨勢,小寧是等不了幾天了。

翌日,二月二十號,一大早,賴醫生又把小田找去,說小寧不能等了,你們是不是還要做ATG和臍帶血移植?做,小田回答得斬釘截鐵。“那就在現在的隔離病房裡做吧,”賴醫生此時竟然說了這麼一句。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ATG在試圖激活骨髓造血機能之前,先要把病人的免疫力清零,其時白細胞會降為零,任何感染都可能致命。這不是明顯的在唬弄我們嗎?小田當場拒絕。

那天晚上,妻子在小寧的床邊一直呆到午夜一點。我不知道她們姐妹倆都交談了什麼:也許沉湎於兒時小姐妹的嬉戲胡鬧(妻子說那時小寧常常撩她),也許在感嘆中年女人的煩惱和困惑,也許在討論各自孩子的未來,也許什麼也沒說,就是持着相互的手,一如小時候放學回家一樣。第二天一早,妻子臨去深圳機場前告訴我,當她離開病房時,妹妹的眼裡滿是淚水。冥冥中,姐妹倆都有了預感,也許這將是她們最後的一面。

我們多麼渴望這僅僅是個“也許”啊。

到了中午,賴醫生那裡忽然傳來令人振奮的消息:無菌室因為一位病人的骨髓捐贈者突然變故,不得不暫停,有一個床位空出來啦,小寧兩天后就能進去。我們全家人當即決定,進。

這其實是個沉重的不能再沉重的決定。小寧現在已經是帶菌者,肺部深度感染,當ATG把她的白細胞降到零,在期望的免疫能力恢復之前(儘管微乎其微),她能夠扛得過去嗎?可是,除了“跳樓”,我們又有什麼選擇?

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當小寧最需要鼓勵和支持的時候,我們卻發現她最信任和最依賴的主治醫生文博士突然失蹤了。小田和岳父心急火燎地去問賴醫生,去找血液科所有能見到的人,得到的都是閃爍其詞,曰“文醫生有公務在身,要離開這裡十幾天”。這究竟是什麼公務,這兒人都要死了,還把主治醫生調開?後來有位小護士大概是於心不忍,偷偷地告訴小田,文醫生是被調去給中央首長做臨時保健醫生。原來,每逢嚴冬,中南海里的中央首長們不少人就要南下深圳或廣州避寒。大人物來了,招待疏密樣樣具到,容不得半點馬虎,這其中就包括配備各科各類的保健醫生。其實首長們大多五六十歲,身體健碩,保健醫生的任務就是保健,以防萬一。當岳父聽到這些時,這位八十三歲的滄桑老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醫院走廊里的椅子上,久久地沒有說話。

小寧本人一定思考了很久。她心裡很清楚,一旦邁進這無菌病房的門檻,十有八九就是向這個世界告別了。漫漫黑夜裡,當死亡這具惡魔在她腦子裡翻江倒海,當恐懼這隻毒蜘肆無忌憚地吞噬她的心靈之時,她該是多麼渴望能有親人在伴,爸爸、媽媽、老公、姐姐和姐夫,持着她的手,對她說一聲,小寧,不要怕,我們陪着你。

是死在親人的懷中,還是孤身與再障這具無形的惡棍做殊死最後一搏?小寧,這位平時甚至連見到手指上的一滴血都心驚膽顫的普通女人,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後者。

她是在二月二十三號邁進無菌室的。隔離病房和無菌室處在同一層樓,相距區區二十來米,可是我不知道一家人究竟走了多久:八旬父母左右扶着,小田在前擎着血漿袋,寶寶殿後端着媽媽要穿的衣服和必需物品,一步又一步,小寧終於來到了無菌室的門前。就在即將跨進去之時,她給姐姐發了一封短信:“姐,我這就跨進去了。”轉過頭來,迎着家人的淚水,道一聲“媽,爸,老公,寶寶,預祝我成功,”她又轉過身去,跨過了門檻。

從那一天起,我們只能通過一個九寸的電視屏幕看到小寧。

三月四號星期二,小寧給她的姐姐發了以下的微信:

“姐,這周一已經開始用ATG按目前的狀況,好像結果比醫生想象的好些,暫時沒有出現特別的藥物反應,只是身上出現了些紅皮疹。我最近自我感覺也還行,大概因為天天打激素。還有就是天天發燒,又來例假,渾身疼痛,特別難受。但總體在無菌室,感覺安全放心很多。現在24小時在打ATG,要連續5天,然後好像還要觀察幾天,再輸臍帶血,接下來就是等待大概兩周,看臍帶血的什麼幹細胞能否在我身體裡成活吧,我不懂。

“姐,傳給你一張從這間小房間裡看出去拍的照片。你看藍天白雲,多美好啊。我記得八七年你去了美國後,有一天好婆(奶奶)要我幫她梳頭,還對我說,活着多好啊,能看見藍天白雲,聽到小鳥的唧唧唱歌,還能聞到樓下桂花的芬香。現在我才體會到,什麼都比不上活着。

“姐,你很忙吧,別太累了自己,人到中年,真的要注意調養好自己的身體,飲食休養適當,鍛煉自己,不過你的生活習慣本來就比我健康多了,就是還是不要太辛苦就好。……。姐,你一定要好好珍愛保重自己。”

“天天發燒”,那是因為她的肺和呼吸器官此時早已爛得不成樣子。到了三月九號移植臍帶血時,她的白細胞已經等於是零(20左右)。現在的情況,就好像是兩個人在賽跑,一個人就是小寧的肺部及其它器官的感染,另外一個就是奢望的她體內幹細胞的成活。現在想來,所有的醫生(包括文博士)從一開始就認定了這是一場必輸的比賽。

可小寧仍然在頑強地搏鬥。她此時因為口腔內極度潰瘍已經不易講話,就通過短信和微信與家人聯繫。就在三月九號這一天,她給老爸和老公各發了一封短信:

“老爸:我一定會堅持加油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也不能辜負這麼多關心我的至愛新朋,更不能白白花了這麼多錢。我一定會配合醫生的,您就放心吧。很想親近你的女兒。”(這封信是三月二十號岳父給我看的,此時小寧已經處於彌留狀態。)

“老公:……,Ohlet gongbys be gongbys,我多麼渴望我們能打贏這場戰鬥,老天讓我活着出去,從此我們相互珍惜,相親相愛,看着寶寶長大,……”(這封信是三月二十二號小田給我看的,此時小寧已去了天國。)

三月十一號,在同小田的通話中,得知小寧告訴他,她現在怎麼覺得身體已經不屬於自己了,隨便怎麼掐和捏都不感到痛。

三月十三號,小寧忽然給媽媽打電話,因為口腔潰瘍說得含含糊糊,可做母親的了解自己的女兒,她在哭泣。哭聲中老母親辨別出女兒的叫喊:“媽媽,我害怕,我想出去。”

三月十四號,小田收到小寧的電話,雖然一句都聽不清楚,但他意識到,小寧情緒極度不穩,在衝着他發脾氣。孝順的小寧,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當冥冥黑夜終於撲面而來時,她只是將哭泣留給了父母,而把所有的怨言和不甘拋給了自己的愛人。

三月十五號,她的手機關上了。而就在這一天,她的體溫升到40攝氏度。

我給小寧的小舅舅打電話(他自二月二十四號就一直呆在深圳照顧姐姐和姐夫),詢問岳父岳母的情況。他倆已經有預感了,老頭只是發愣,老太則不斷地哭泣。我建議他立即去買些供老人服用的鎮靜劑,想辦法偷偷地讓二老喝下去。我又給小寧在上海的大舅打電話,告知小寧的最新情況,建議他立即給大姐打電話,安撫老人。電話里,早已過了七十的大舅哽咽地問我:“湯凱,告訴我,我們還能做什麼?”做什麼?我自己從第一天起就不斷地叩問那位全能的上帝:你究竟要我們做什麼,才願意饒過小寧?

三月十六好一早,賴醫生約見小田。小寧不行啦,他面無表情地說,就兩三天的事,你們最好現在就讓我們把她挪出來,這樣你們親人還可以見她最後一面。小田也許一直在做思想準備,但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了,他也慌了神,趕緊給小寧的姐姐打電話。做姐姐的只顧傷心,卻一時拿不定主意。這個時候,岳父岳母和小舅已經急匆匆地趕到,着急萬分地盯着電視屏幕。小寧戴着氧氣罩,偶爾向着攝像頭微微抬抬手,她知道親人們正在注視着她,她要向親人們致意。岳父抹着淚水說,女兒這一出來,就真的要走了,我們這樣做等於在催她走啊。裡面外面都一樣的啦,賴醫生說,小寧現在體內的感染早已超過了外面的任何感染源,再不出來,你們就見不到她最後一面了,到時可別怪罪我們。

我們不怪罪你,醫生,但我們也決對不要遺恨終生 -- 小寧只要留在無菌室里,我們就有希望,儘管這也許是我們親屬自欺欺人的痴人癔夢。小田和岳父決定,讓小寧在無菌室里再呆上兩天。

到了十七號的臨晨,無菌室里傳來令所有人最懼怕的消息:小寧的血氧突然降到只有50%。我們雖然都不是學醫的,對血氧的重要性卻十分了解:人的正常血氧含量應該在90%以上,低於75% 就有生命危險(例如那些在西藏高原因缺氧而死亡的人),而50%的血氧,意味着小寧的肺已經徹底的崩陷了,無法向血液提供最起碼的氧氣。二老、小田、和小舅四人,久久地望着電視屏幕上的小寧,任淚水嘩嘩流下 -- 這次他們終於向再障這具惡魔投降了,準備當晚接小寧出來,讓她在親人的懷抱里離開這個世界。

可是臨到晚上,小寧的血氧又回到了90%!不僅如此,她的白細胞竟然從60一下子跳到了180。難道老天在最後一刻發了善心,決定讓小寧起死回生?就連醫院血液科的主任也說,再看看,再等一兩天。我雖然不在現場,但可以想象當時大家興奮的心情:峰迴路轉,也許這次奇蹟真的就要發生?

現在想來,此時的小寧,就好像是花豹爪子下剛出生的小鹿,為了求生拼命地掙扎,看似有望,實則是殘忍的花豹在有意玩弄她,松一下爪子,上下撥翻幾番,脖子卻是越咬越緊,直到小鹿徹底地絕望,緩緩地閉上那雙美麗又悲哀的大眼睛。

三月十八號,小寧的白細胞又掉到了80。連續四天四十度的高燒,已經將她折磨得神志不清,各項生命重要指標急劇下降。當天,醫院發了病危通知書。

三月十九號,大舅一家三口從上海飛到深圳(他的女兒從小和小寧親如姐妹,半年前還一起結伴旅遊)。

三月二十號,妻子和我分別從蕪湖和香港趕到深圳。

那天的下午,我們所有的人都集中在醫院旁邊小田租的一間屋子裡。我曾經在小說里寫過生離死別,窮盡想像,描述當人們面臨親人死亡時的悲傷心情。此時當自己親身經歷,悲傷之外,更多的則是一種無以描述的無助感。眼睜睜的,我們在等待小寧的死亡。岳母自是在不斷地哭泣,小田和岳父則都各自捧着手機,一邊流淚,一邊在讀小寧三月九號發給他們的短信,仿佛她正在和他們說話。就是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的心還沒有死。小寧的白細胞今天又升到了120,我們仍然心存僥倖,奢望奇蹟能夠在最後一刻發生。

六點鐘,除了小田留在屋裡給小寧熬雞湯,我們所有的人一起去醫院“看望”小寧。這是我第一次在電視屏幕上看到她。這就是四個星期前還跟我娓娓交談,盼望着能夠重見晨曦的小寧嗎?她的兩腿伸得猶如兩根筆直的棍子,渾身覆滿了冰袋,雙眼緊閉,護士替她換冰袋,也不見她有絲毫反應。小舅敲敲牆上的一扇小木窗,一個小護士探出頭來,見是小舅,立即搖搖頭,眼裡好像帶着歉意。溫度一點都沒有降嗎?岳母哽咽着問。護士沒有直接回答,卻說她剛剛給小寧換了冰袋,這樣她感覺應該舒服些。電視屏幕前,我們是死一樣的寂靜。

完了,一切都結束了,我們都在想,小寧,明天一早我們就接你出來,你不會再孤苦伶仃了。

老天沒有讓小寧等到明天。

三月二十一號凌晨兩點十分,小寧走了。

她最後的模樣慘不忍睹。連續近一個星期的四十度高燒,加上大劑量的雄性激素和各式各樣的抗菌素,還有後來添加的大量的鎮定劑,她就好像是一具毫無知覺的拳擊袋,喪失了最起碼的尊嚴,聽任病魔的蹂躪和藥劑的侵淫,一定是痛苦萬分地離開了這個世界。臨到上午殯儀館來人,岳母死命地拽着小寧的膀子不放。將心比心,換我做八旬老人,風燭殘年,人生的安慰唯乃兒女孫輩的快樂幸福;而如今,女兒先自己而去,而且走得如此痛苦,白髮人送黑髮人,我又怎麼能夠松的開手?

第二天,當我們搬回沙頭角時,我們特別擔心兩位老人的狀態。果然,一進電梯,岳父的眼淚就涌了出來。他和岳母曾經在小女兒這裡住了好幾年,不知多少次了,一家人祖孫三代在這電梯裡上上下下。而如今,驟然間女兒沒了,永遠的走了,觸景生情,他又怎麼能夠不傷心?一進了屋,他就坐在小寧的床沿,沉默無語,低頭凝視着手機上女兒的那封短信。但是,沒過多久,他就走進了寶寶的小房間。門是半掩着的,我看到岳父拉着外孫女的手,臉上並無悲容,甚至還露着微笑。人生之大悲,莫過於此了。

(我在小寧去世後的頭兩天,只見寶寶兩眼通紅,並無明顯哭狀。直到三月二十四號星期一她回到學校後,晚上班主任打電話給小田,告知寶寶下午放學後一個人留在教室里,埋頭放聲慟哭,引得同學們都跑回來安慰他們的班長,我們大人才意識到寶寶實際上在把悲傷藏在心裡,不願再讓大人們擔心。)

而岳母呢?自三點鐘進得屋來,整整三個小時,她可說是一分鐘都沒有閒着,一箱一箱的拆,又一件一件的把炊具器皿放回原處,期間還和大女兒發生了爭執,說小寧當初就是這樣放的。我知道為什麼。十四年前,那時岳母和我們住在美國,當得到妻子的外婆突然逝世的噩耗時,她整整一天在我們家裡忙來忙去,東西從柜子裡拿出來又放回去。她是有意用“忙”來麻痹自己,忙得無暇悲傷。

翌日,三月二十三日,上午十一點,小寧火化,生命終於化作了塵埃。十點鐘,我們在深圳殯儀館替小寧舉行了簡樸的悼念儀式。小田、妻子、和寶寶一早就去了靈堂,安排各項事宜,其餘的人隨後,由我陪着岳父岳母坐一輛車。直到這個時候,岳母的淚水才終於似瀉洪般狂瀉下來,渾身簌簌地顫抖。路上半個小時,我左手一直都緊緊地握着她的手,右手則扶着她瘦骨嶙峋的肩膀(她這三個月來至少消瘦了十斤),自己也禁不住潸然淚下。我記得第一次去拜見她時,她才剛剛五十歲,身旁立着青春蕩漾的大學生小寧。那時誰又能想到,三十年後,等待她們母女倆的竟然是如此的大悲。Life is pain,我對自己說,there is no God

悼念儀式上,我代表全家問候小寧:

“小寧,你好:

你現在一定在靜謐無憂的天國,靜靜地看着我們吧?

患難知真情,知親情,知愛情。這三個月來,你一定欣慰地看到和感受到,小田,你的父母親,你的姐姐,你的舅舅,你的婆婆,你的表妹們,你的至愛親朋,所有你相愛和關心的人,他們是多麼地愛你。殘忍的再障病魔肆無忌憚地折磨你,可是你頑強地與它搏鬥,向它昂起你高傲的頭:你不怕它,因為在你的身後站立着所有愛你的人。

小寧,現在是姐夫我代表全家向你道別。自從1986年與你相識,姐夫我就感覺到你是一位善解人意、關心他人、極富同情心、對生活充滿了熱情的女士。四十八天前,大年三十的晚上,就在醫生宣判了你的死刑、只給了你一個星期時間之際,你卻打電話安排了一桌年夜飯,還包了房間,就是為了讓你的父母親和姐姐姐夫過一個好年。這個時候,你還想着你的父母親和我們,姐夫我當時就祈禱:全能的上帝,請發發你的慈悲,把無辜的小寧還給我們吧。

可是,你還是走了。

但我堅信,你現在一定在天國里快樂地活着,因為大家都愛你。

小寧,姐姐和姐夫一定會好好孝敬父母親,讓他們安度晚年。還有你的寶寶,她是你生命中的一切,你放心,我們大家一定會好好地呵護她,保護她,把她撫養成人,讓她得到最好的教育。她將來一定會成為一位優秀的女人,幸福地生活。她一定會的,因為你是如此的愛她。

小寧,姐夫現在跟你說再見了,一路走好!”

我在悼詞裡最後提到寶寶,要她放心,那是因為我知道,即使去了冥界,小寧也放心不下她的愛女。在寶寶小房間的書桌上,玻璃板下壓着一封小寧給女兒的短信,那是半年前寶寶升初三時媽媽送給她的“心靈雞湯”。橘黃色的信紙,周邊被小寧剪成了一隻可愛的小貓,而信上的字字句句,凝聚着一位母親對女兒的無以比擬的慈愛和期望:


悼念儀式的第二天,岳母五點就起來了,開始忙碌十多個人的早餐。女兒走了,如今就睡在她的床上,老人整夜一定是淚濕枕巾,輾轉無眠。但是,逝者已去,塵世依在,她要活着,為了自己,更為了她愛和關心的人。

我也是徹夜思緒萬千,無法入眠,早早起了床,來到陽台上。這時正逢天邊一片絢麗,朝霞萬縷,彩紅中一輪旭日冉冉升起,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此時此刻,多少的新生兒嗷嗷降生,浸沐於父母親喜悅的淚水之中;而也在此刻,又有多少的人因為疾病和衰老黯然離世,留下親人徒自哀傷。生生死死,盤古至今,多少人生,又多少人死?死一個人,於外人也許只是一個數字,在上天眼裡更是一種必須的平衡。可是,對於死者的親人,那卻是天崩地裂,人世間最大的悲傷。人太渺小,生命太脆弱,這三個月來的經歷,讓我不得不產生一種被一位萬能的“他”掌控的感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上帝,還是撒旦。我只是認了,生死有命,“他”贏了。但是,上帝也好,撒旦也罷,“他”應該看到了,這三個月裡的日日夜夜,小寧是如何頑強地與病魔搏鬥,她的親人又是如何予以她無盡的愛和支持。明知是一場無望的戰爭,卻殊死地抵抗,直到最後一秒鐘。我們是輸了 -- 小寧,你再也看不見藍天和白雲,再也聽不到小鳥的唱歌,再也聞不到桂花的芬香,再也不能親近一下年過八旬的老父,再也無法挽起老公的臂膀,再也不能親吻一下你生命中最快樂和最驕傲的寶寶。可是我堅信,即使是撒旦,也應該感動了,為了你的頑強精神,為了我們對你的愛和思念:

看到了嗎,小寧,這美麗的朝霞?

2014年五月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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