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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可:了不起的知识分子
   

了不起的知识分子

作者:辛可


   我年轻时自甘堕落,比如追随形形色色的大哥,到窑子里鬼混,跟德艺双馨的窑姐探讨人生的真谛。荒唐后总痛心疾首,便效仿蒋委员长,在日记里自批禽兽不如,发誓下不为例。可忏悔完了,遵照曾中堂“不为圣贤,便为禽兽”的训示,继续去窑子里鬼混。

    为了战胜力比多的泛滥,跟窑姐们彻底断绝关系,学孟夫子专心养浩然之气,我付出了艰苦的努力,直到如韩退之一般,“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才迷途知返,悻悻作罢。

    当时帮我减轻道德压力的,除了蒋总裁,还有胡适先生。据胡先生日记,他年轻时也放浪形骸,在窑子里鬼混。先贤尚且如此,我等混混,似乎没必要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幸亏我当时读的是蒋、胡二公的日记,如果是雷锋日记,压力就太大了!

    蒋、胡二公是大人物,写日记的动机,就是留待后人观。即便如此,也能不掩己丑,确实让人感佩。如果是雷锋叔叔的话,绝不会这样做,而是在日记中大义凛然地指出,我愿做高山岩石之松,不做湖岸河旁之柳。

    而开始了解胡适先生的为人与学问,并企图成为其隔代门下走狗,确实与力比多或窑姐没多大关系。那是我的大学时代。当时口袋里只有几张菜票,每周看场三级片尚且捉襟见肘,何能入窑姐们的法眼。

    我在师大历史系混了四年,作为最烂的学生离开。斑斑劣迹,史上最萌的教授于先生最清楚。我自认是师大之耻,所以每次去拜望我的老师,总是旧帽遮颜,从后门溜进去。感谢于先生菩萨心肠,没有为母校清理门户!当时我只发现他很可爱,并未意识到,他还有所谓“萌”,这种空前绝后的潜质。

    大学四年,除了睡觉斗地主,整日无所事事。书倒是读了不少,但钦定的教材除外。我感兴趣的,如房中术、宗教学等等。前者讲万乐淫为首,后者讲万恶淫为首。我这辈子疯疯癫癫,也许跟这种变态的阅读体验不无关系。

    但凡跟房中术有关的作品,从古至今,我读过不少,且认真做了笔记。有时候真羡慕现在的年轻人,想精通房中术,根本不用挤图书馆,在电脑上看看苍老师的表演即可,最多也就是浪费点卫生纸、弄几款充气娃娃罢了。

    我从小对宗教学甚至江湖术数很感兴趣,相关的东西在师大摸了一遍。前几日收拾书房,竟然发现几本大学时的笔记,可谓阴阳五行四柱八卦的研究报告。这样做并非要出家,只是对人生极度困惑,病得不轻,想从中找到一些解药。结果很糟糕,我变成了不可救药的无神论者,而且对时髦的高僧大德充满不屑。如法国人所言:光头的不都是和尚!何止是光头,念经的也未必是。

    我之所以未步弘一大师后尘,或成为西门庆那样的专业选手,大概是因为在研究万恶或万乐淫为首的同时,也受到其他的影响,比如说走了狗屎运,在大学时代拜读了美国作家弗洛姆和胡适先生的作品。

    这两个思想的幽灵,在我心里折腾了几十年。如果要算账的话,我的幸与不幸,都跟他们有关。据说弗洛姆先生是西方的左派,胡先生是中国的右派头子,也许是拜左右二公所赐,我变成了不左不右的四不像,抑或思想的孤魂野鬼。

    午夜梦回,形影相吊,寂寞得要死,也想找个组织,总手气欠佳、事与愿违。陈寅恪先生提倡“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确实做到了,而我只是东施效颦罢了。

    把胡先生介绍给我的,是大学时的好友。毛笔字写得很好,学问也不错。他送给我一本《师门五年记》,原名大概叫《师门辱教记》。薄薄的小册子,类似弗洛姆先生的杰作《逃避自由》。

    作者是名牌史家罗尔纲先生,内容是他在胡门受教的点点滴滴。文字朴实,情真意切。罗先生后来写了著名的《太平天国史》,只可惜见识有点山寨,一派立场史学的调调。胡先生似乎也不满意。事实上近几十年的历史学一地鸡毛,就是中了所谓立场史学的毒。

    以我陋见,历史学的本意是追求真实,并作出合乎逻辑的解释。如果以特定的政治立场为纲,为特定的主子服务,结果只能是胡扯!最典型者,莫若白寿彝先生主编的《中国通史》,洋洋洒洒千万言,可观者寥寥。我曾在地坛书市买过一套,没翻几页便转送煤老板朋友,他正在某国学大师指导下装修豪宅。至于范文澜先生的那部杰作,哎,不说也罢,那么好的纸,浪费了真可惜。

    据说四九后胡先生漂泊异乡,在孤岛见此小书,喜不自禁,老夫聊发少年狂,自掏腰包印了不少,赠送亲朋。不知胡先生知否,其得意门生罗尔纲,在比赛吃胡适肉的运动中,充当急先锋呢!

    一个不怎么体面的事实是,在新旧时代的风雨中,很多知识分子的节操,比窑姐的处女膜更不可靠。

    因为《师门五年记》,我喜欢上胡适先生,并为此薄情寡义,抛弃了我的初恋毛先生。在我看来,针对老病缠身的中国,胡先生的药疗效更好,且副作用最小。毛先生的药确实让人亢奋,但弄不好很容易走火入魔。

    胡先生因为站错队,四九后被生吞活剥,现在略有改观,但依然是不受红朝待见的冷宫怨妇。胡先生温文尔雅,绝非李逵或牛魔王,只是因为思想与人家格格不入,在洗脑专业户眼中,始终如洪水猛兽。比赛吃胡适肉的运动告一段落,可想跟夫子们挤在一起品冷猪肉,根本没门!

    大概是唐德刚先生文中所讲(记不清了),以前的时代属于孔夫子,以后的时代属于胡适。也许是,也许不是。果真如此的话,胡先生再等几年吃冷猪肉,倒也不迟。毕竟孔教主横空出世的时候,那个叫孔丘的臭老九,已经死掉几百年了。

    大陆研究胡先生的文稿,我读过一些,老实说,及格者不多。我并不怀疑作者的水平,可能是因为“风刀霜剑严相催”(林黛玉),追求政治正确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时刻立于危墙之下。最有趣的,还是唐德刚的作品。尽管唐先生是胡门走狗,但说话还算公道,没有为尊者讳的臭毛病。

    至于李敖先生的巨著《播火者胡适》,我没读过,也不准备读。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余孽,我原本对李先生充满敬意,但看了他登陆前后的表演,尤其是听闻他拿了XX党的卢布乱咬,从此胃口大坏。看来即便如胡先生这种级别的伯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但开风气不为师”,此胡夫子自道。胡先生一辈子东搞搞西搞搞,玩得很花哨,在著述方面确实大打折扣。连代表作《中国哲学史大纲》也半途而废,类似不得善终的作品,还有不少,如《白话文学史》。被送上“胡半卷”的雅号,似乎并不冤枉。

    但这不影响他的历史定位。平心而论,胡先生不但忙着开风气,也算得上一位好老师。类似好为人师的毛病,他害得不比别人轻。胡先生桃李满天下,有成就的走狗比比皆是。无论作为胡教授或者胡校长,他都问心无愧。

    诸位想想,如果没有蔡、胡诸先生的努力,北大又当如何?有人担心北大会不会成为哈佛第二,呜呼,自蔡、胡诸先生死后,这种人间惨剧岂能在北大发生?庙修得越来越豪华,池子就差镶上金边,可念的是《金刚经》还是《素女经》,怕是连佛祖也忍不住要骂娘了!

    胡先生干过很多营生,比如胡校长、胡教授、胡主编、胡部长、山寨版总统候选人等等,可说到底,一介书生罢了。也许这是他最享受的身份。至于所谓某某级的胡老爷,夫子自道,不过是“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也许吧,胡先生一辈子在学术、政治间来回折腾,时耶,命耶,谁说得清楚!

    但胡先生绝非一般的书生,他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榜样,另一个榜样是孔夫子。我这样说不是成心找骂,证明自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顺便澄清一下,我的确天天骂娘,但我骂的是那个被政治符号化、工具化的孔老二,对于作为学者、教育家的孔子,舔还来不及呢!“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司马迁这句话,代表了我的心声。

    之所以说孔夫子和胡适是知识分子的榜样,除了他们卓越的思想与学识,我认为,他们身上有一个共同的特质,了不起的特质——既告诉别人怎么做,并做给别人看!

    仅此一点,于、钱等名牌教授就太山寨了,实在不配做孔家店的店小二。至于这帮人的思想与学识,不说也罢,跟赶大车的讨论辩证法,有意思吗?当然了,在这方面有水平的学者大有人在,比如北大的李零教授。

    既告诉别人怎么做,并做给别人看!在我看来,这是评判知识分子品种优劣的基本标准。作为知识分子,不但要能明辨是非,答疑解惑,找出办法,而且要做给别人看!后者尤为重要,尤为不易。现在很多知识分子,要么不学无术,要么只说不练,或一味糊弄别人做给自己看!

    有人喜欢把知识分子分成学院派和江湖派,言语间颇有些阿Q式的优胜。恕我直言,中国的象牙塔早成了臭烘烘的奥吉亚斯牛圈,实在没多少卖弄的本钱。有些人言必称君子之道,却为了几毛钱低三下四。甚或被大小老爷们修理,只会唾面自干。俗话说,兔子急了都会咬人,这该是何等奇葩的兔子,即便被弄死了也一声不吭。倒是江湖上的粗陋公知,为兔子们的尊严到处骂娘呢!

    在任何时代,就知识分子而言,人格和勇气远比学问重要! 所谓人格和勇气,就是知行合一,敢于坚持自己的信念并做给别人看。欲达此目的,当然要付出代价。可翻遍象牙塔,够种的寥寥可数,比例低得可怜。口吐莲花,蝇营狗苟,这就是大部分所谓学院派的嘴脸。

    像胡先生那一辈的学人,要够种得多。有一年,我在重庆访友,顺便参拜了陈独秀先生故居。他最后死在那里。其时正逢抗战,陈先生从牢里出来,被国共视为异类,成了孤魂野鬼。堂堂文坛巨擘,靠给地主打工勉强度日。即便如此,他也不要黨國的施舍。故居里有陈先生手书对联: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这才是够种的知识分子。

    就学术而言,胡先生一辈子念兹在兹者,是推销实验主义的研究方法,如“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等等。临床效果如何,众所周知。藉由新的方法,胡先生成为诸多社会学科的开山之人。

    举个时髦的例子,如新红学,胡先生就是奠基者之一。在这一领域卓有成就的大家,多受益于胡先生。当然,刘兴武先生是个例外,他是无师自通的天才!看他写的红学专著,有阅读科幻小说的快感。

    胡先生后来搞《水经注》,引起有些人不快。他们觉着,胡先生以新文化运动大佬的身份,何必去搞这种雕虫小技。胡先生的解释是,他搞《水经注》,只为推销新的学术方法而已。既告诉你应该怎么做,而且亲力亲为,做给你看。

    胡先生对中国现代化的贡献是多方位的,最突出者有二,一是推动了白话文运动在中国的滥觞;二是坚持传播民主憲政和自由主義的思想。众所周知,绩溪胡家,英才辈出,比如健在的胡爷爷。尽管胡爷爷是人中龙凤,但用更宽广的历史尺度估量,尚不能与胡适先生并驾齐驱。

    当然,这只是一家之言,世人未必这么看,特别是绩溪老乡。去年我曾驱车造访绩溪,龙川熙熙攘攘,上庄荒草凄凄,不免让人唏嘘不已。当我试着告诉他们,胡适更是徽州之光时,得到的大多是冷嘲热讽。在他们看来,一介书生,岂可与真龙天子相提并论。我自讨没趣,无话可说,如丧家犬一般仓皇逃离。

    有时候,我觉着胡先生也挺可怜。他一生最挂念的,是北大和徽州,可人家都不待见他。胡先生死时,将生前藏书遗赠北大,灵柩上覆盖着北大校旗,真正做到了从一而终,“生是北大人,死是北大鬼”。一个尴尬的事实是,在北大享受香火者甚众,可刨地三尺,竟然找不到胡校长的塑像!

    作为学界老大,除了良心或者良知,也许还包括脸,北大什么都不缺。可依我愚见,在给胡校长立像之前,缺德的北大就是个笑话,得不到真正的尊重。原因很简单,它的魂没了,更像是一个薄情寡义的小人,或奴才们卖弄风情的名利场。也许这个比喻有点刻薄,但我想不出更体面的修饰词。

    胡先生一辈子操着浓重的徽州口音,酷爱徽州菜,流落孤岛海外,时刻念兹在兹的,是他的故乡。以前看过一篇文章,题目忘了,大意是,晚年的胡先生常孤独地立在窗前,伤感地吟诵杜工部的诗句: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闻者唏嘘不已,为之下泪。胡老师是想他的徽州老家啊。

    跟庾信一样,胡先生最终带着对故国的无限眷恋,客死他乡。这是党同伐异、同室操戈的必然成果,历史恩赐给很多中国人的悲惨宿命。所谓一将功成万古骨枯,何况都是牛魔王式的盖世英雄。“鸟飞反故乡,狐死归首丘”,人老了,要死了,谁不想回到故乡?可故乡回得去吗,回去了又当如何?胡先生就算叶落归根,不被斗死,大概也要被老乡的唾沫淹死。项羽讲“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我们需要多华丽的锦衣来装扮自己,才能换取家乡人那份尊重呢?

    对于游子,故乡总纠缠在异乡的梦里,尽管有些苍凉,但毕竟梦是完整的,等回去了,看见了,物是人非,梦掉在地上,变成碎片,拾不起、放不下。人情凉薄如纸,还是留个美好的念想,不归的好吧。

    即便争吃胡适肉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胡先生是近代白话文运动的旗手。他二十多岁从美国跑回来,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这个。为推广白话文,谦谦君子如胡先生者,也跟我等混混一样,没少“骂娘”。相关文章,发表在《新青年》等刊物上,不复赘述。

    对于中国的现代化,如何抬举白话文运动的重要性,都不为过。因为它不是一个简单的文学革命问题,而是为知识普及、思想启蒙、社会变革创造了重要条件。与之并行的汉字简化潮流,亦可作如是观。

    现在,有人扬言要搞繁体字,我笑了。如果不是哗众取宠,那一定是三叉神经出了问题。真恢复文言文、繁体字,我无所谓啊,阁下怎么办,不彻底成了文盲?不要以为,会念“人之初、性本善”,或者拽两句唐诗,就当自己是国学大师,有资格批评白话文、简化字了。

    胡先生不但卷起袖子跟遗老遗少们论战,还亲力亲为,用白话文写作,甚至创作新诗。老实说,胡先生的现代诗,虽有些清新的句子,整体上不敢恭维。胡先生也有自知之明,并不以诗人自居,他只是为实践 “既告诉别人怎么做,并做给别人看”的理念罢了。这也是胡适先生可爱的地方,了不起的地方。

    当然了,这要看跟谁比,如果参照物是郭老,则另当别论。我至今忘不了,第一次学习郭老大作时的感受。拜读“即即!即即!即即!”、“足足!足足!足足!”等名句,我不是醉了,我是彻底晕了!这家伙不会是动物园的饲养员吧,当时我想。可后来读了类似“毛主席赛过我亲爷爷”等回肠荡气的诗篇,我发现自己错了,不是郭宗师有病,是他妈我有病。

    在筹建新中国的进程中,中国知识分子的表现良莠不齐。即便如梁任公、陈独秀等先贤,也反反复复。只有胡先生一以贯之,始终坚持自己的价值判断与政治理想。不管老大是孙中山、袁世凯还是段祺瑞、蒋介石,胡先生所坚持的,唯有落实个人自由、实行民主憲政。在革命春药四处泛滥、人人变换阴阳脸的时代,这一特质显得尤为珍贵。

    从这种意义上讲,胡先生才是孔夫子的好学生。即便不认同孔夫子的某些观点,我也承认,他老人家绝对是君子之模范。无论面对谁,身处何种境遇,都能不改其志。别人爱听不爱听,他照讲不误,如果别人很反感,他也不勉强——老子惹不起躲得起,撤!一部《论语》,可作如是观。

    毛蒋二公是近代中国的风云人物,跟胡先生都有渊源。即便毛后来成了伟大导师,但在胡先生面前,执弟子礼并不过分。毛先生调查研究、实事求是的理念,谁说没受过胡先生影响?至于后来他带领大家吃胡适肉,那是另一回事。

    为了证明胡先生是能坚守的模范君子。我特别谈谈他跟蒋先生的关系。胡先生自认为是蒋政府的诤友。在蒋心中,胡是什么成色的朋友,不得而知。但绝非所谓君臣关系。道理很简单,有些人做狗习惯了,看见谁都像狗。

    说句公道话,在中国的一把手中,蒋先生对知识分子相当不错。在蒋治下,知识分子争的,是自由多和少的问题,而在毛治下,则是有和无的问题。在蒋治下,知识分子可以吃饱了骂娘,在毛治下,即便饿着肚子,也只有唾面自干、三呼万岁的份。

    众所周知,鲁迅是骂朝廷的专业户,但蒋并未像某些人那样恶整他。当时蒋兼着教育部长,鲁迅先生虽不上班,却在部里领一份不菲的薪酬。用现在的逻辑,这是标准的砸锅党,吃X的饭骂X的娘。大家强烈要求停发,但被蒋先生断然拒绝!

    抗战结束,蒋回到南京,还托人登门探望鲁迅的母亲,送去一些钱物!如果换了毛先生,又当如何?鲁迅晚年,同情红色革命,甚至被加冕为三伟大。可进城后,毛夫子自道,如果鲁迅活着,要么闭嘴,要么进去!地下有知,先生是哭呢还是笑?

    人在做、天在看,很多历史人物根本经不起琢磨,稍微晒点阳光就不忍目睹。胆识过人,气量太小!即便君临天下,也脱不掉店小二的底色。

    胡先生平生弄到的官帽子,都是蒋发的。按理说,应亦步亦趋,唯蒋马首是瞻。可事实断非如此,即便吃着别人锅里的饭,他也拒绝被人当奴才使唤。再看看当年的爱国愤青,写《试看今日之蒋介石》的郭老,人家只给了个厅长的帽子,便激动不已,舔得一塌糊涂了!(《蒋委员长会见记》)呆鱼们的才华不及郭老的亿万分之一,而论脸皮的厚度,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世人有一个误判,胡先生是温润君子,鲁迅先生是骂娘的专业户。事实上胡适骂黨國的文章,比鲁迅要直白、激烈得多。胡适没有鲁迅的文才,总是直来直去,鲁迅则油滑得多,笔法老练,深得绍兴师爷的真传。如果您读过胡先生的政论文章,会同意我的判断。

    譬如,当年蒋总司令请出孔老二,搞所谓新生活运动,举国影从,胡先生却看着不爽,跳出来口诛笔伐。幸亏蒋先生有雅量,换了别人,就算不办了他,也要砸了他的饭碗。胡适就这样一边骂着黨國的娘,做着黨國的官,挣着黨國的钱。之所以这样,我的判断是,他并非要与黨國为敌,只是坚持自己的政治理念罢了!

    大概是48年,民国政权风雨飘摇,蒋胡二公有过一次深谈。胡先生痛心疾首、言辞激烈,历数蒋政府的种种不堪。有趣的是,话说得如此难听,他却没有接受毛同学递来的橄榄枝,留下来做红朝重臣甚或国师,而是于凄风苦雨中,追随蒋先生离开大陆,流落异乡。

    胡先生之所以谢绝毛同学的美意,原因大概有二:一是他笃信君子之道,重节气,不愿做贰臣,背叛朋友;二是他根本不相信XX主义,当然也不相信某些人的诚意。无需多言,以后的历史惨剧,弃暗投明的门生故旧的遭遇,三姓奴才们的下场,无情地验证了胡先生的判断。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呜呼胡适之,得孔夫子真传矣!

    在有些人看来,这当然是胡先生的污点。我倒以为,这是他一生中,最光彩的一笔。人活一世,即便是愚忠,总要讲点人格与气节。无论君臣也好,朋友也罢。你发达时,我不舔你,你落魄时,我不离不弃,这才是真君子,真朋友!

    据唐德刚描述,胡先生晚年,在美国混得并不如意,类似孔夫子型号的丧家犬。落魄数年后,蒋先生把他请回台湾,给他房子车子,以及中研院院长的官帽子。就算蒋先生这样做是出于政治算计,但日暮途穷,受人如此厚恩,总该乖巧点吧。何况当时蒋受了对手的启发,正在卧薪尝胆,大搞白色恐怖,知识分子的脸和脑袋并不值钱。

    可相当于XX级的胡院长依然故我,始终坚守独立人格,追求自己的政治理想,不顾蒋氏父子反对,为实践个人自由、民主憲政四处奔走。用屁股都想得到,这绝非蒋先生请他回来的本意。作为政客,谁都喜欢听话的奴才,而非软硬不吃的刺儿头。

    胡先生晚年,与蒋氏父子最激烈的冲突,就是支持雷震编办《自由中国》杂志,争取言論自由、政治民主,反对蒋修憲连任,搞家天下。甚至倡导组织反對黨,推行现代政黨政治。这些主张跟蒋的“三个一工程”(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背道而驰,下场可想而知。

    《自由中国》被查封,雷震深陷囹圄,对晚年胡适打击沉重。尽管有人对胡先生在雷震案中的表现多有微词,包括雷震的亲友,但平心而论,在如此险恶的境遇下,面对獨裁政治的高压,书生胡适的勇气足为世范,无愧于历史,无愧于他的战友或同事。事非经过不知难,至少象牙塔里阴阳两虚的兔子,没资格谴责为民族自由殚精竭虑的战士。

    胡先生这样做,并非出于某种政治野心,或者要贩卖名士的气节,只是基于个人对国家的忠诚与责任。在他看来,專制政治必然崩溃,要避免由此造成的恶果,最好的办法就是培养反對黨。多年后蒋经国迫于压力,开放党禁,胡先生的愿望终成现实。

    不管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对岸的探索,未必不是我们的选项。拖延时间只会增加成本,造成更多的悲剧,无法改变历史前进的方向。阳关大道只有一条,走还是不走,决定权在亿万普通民众,断非少数人的个人意志。谁也挡不住历史的滚滚巨流,不信就得着瞧,时间会告诉你答案!

    或疏或亲,或友或敌,胡、蒋二公就这样纠缠半生。无论功过成败,他们都是我中华民族伟大的儿子。胡先生死后,蒋为之撰一挽联: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也许这是对胡适先生最精当的总结。天下英雄,惺惺相惜,知胡先生者,莫过蒋公矣!

    1962年,未等到自己的祖国得到自由,来不及看魂牵梦绕的故园最后一眼,胡先生在台湾溘然长逝,埋骨于台北南港。天丧英才,国失赤子,举世哀恸,草木含悲。在他的墓碑上,镌刻着门生毛子水撰写的挽词:

    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虑、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

    纵观胡先生风云际会的一生,绝对配得上这样的赞美。作为伟大的启蒙者,伟大的爱国者,自由民 主的斗士,他的思想和人格力量始终是中国前进的一盏明灯。就算没有类似孔家店的千年香火,但他一生奋斗的方向,无论过去或将来,都是中国发展的一个重要选项。

    大概是前年,送我《师门五年记》的挚友去台湾,带来几卷胡适手稿的影印件。这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晚上睡不着时,常拿出来翻翻,看着一排排清秀挺拔的文字,总想起那张几十年如一日、祥和安静的笑脸,心里倍感温暖。

    胡先生说:“这是我的祖国,我要让他自由”。我把这句话贴在书桌旁,时刻勉励或警醒自己。但愿当我老去时,我的、胡先生的、我们的祖国已经得到了自由。因为曾做过点什么(尽管微不足道),我会得到些许的安慰,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活。

    也许有一天,我会买张机票,到台湾去。不为阿里山的姑娘、日月潭的湖水,或者士林的夜市,故宫的翠玉白菜。我对此全无兴趣。只为在胡先生墓前,鞠个躬,献束花,表达我的敬意。如果走运的话,能在南港旧居的书房里静坐片刻,哪怕是几分钟,夙愿了已。

    辛可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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