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凯
源源四岁的时候,她的外婆把她从中国长沙带到美国的底特律市和她的父母团聚。臭美国,源源撅着嘴闹,我要和外婆外公呆在中国,不要去美国。那怎么行呢,外婆抱起她:“你爸爸妈妈已经有三年没见到你了,他们好想你啊。再说,美国有小汽车,有别墅,你们家后院还有好大一块草坪呢。”外婆放下源源,拉着她的手来到窄小的客厅,指着饭桌旁的墙上挂着的一幅相片,要源源好好记住那上面的两个人。他们就是你的爸爸妈妈,外婆对源源说。“我不认识他们,我只知道阿婆,我只要阿婆,”源源抱着外婆的腿,赖在地上。别胡闹,外婆扳起脸,装模作样地打了一下她的屁股。
在底特律机场,源源从人群里认出了爸爸妈妈。哎,妈妈真像阿婆啊。她也好漂亮呀,穿着一件细格子的白色的短大衣,头发乌黑浓厚,一双眸子黑黑的眼睛明亮亮的,个子高过阿婆半个头。在妈妈旁边,源源忽然觉得怎么阿婆好老,头发花白,背也有点驼。不知怎的,源源突然感到一种无名的伤心。“哎呀,源源,长这么大了,快让妈妈抱抱,”妈妈向她伸出双臂,也飘过来一丝幽幽的兰花的香味。源源扭过头去,紧紧地牵着阿婆的手,躲到阿婆的身后。爸爸笑起来,向她拍拍手:“嗬,源源和外婆真是亲啊,都不要爸爸妈妈了。好,回家再抱。”
乘着爸爸开的小轿车,源源来到她的美国的家。哇,跟阿婆讲的一模一样,这么大的一栋房子,楼上楼下,还有偌大的一个地下室,里面还可以放小电影呢。源源往窗外望去,那是一块绿葱葱的草地,四周开满了色彩斑斓的郁金香,让她想起了她刚刚才离开的幼儿园里的花园,只是那个花园比这儿的这个小多了。美国还臭不臭啊,阿婆笑眯眯地问源源。嗯,香点了,源源回答。
晚上睡觉时,源源贴着外婆的耳朵说:“阿婆,你知道我最喜欢这儿的什么?”
“什么呢?这儿的许多东西你阿婆家都没有啊,”外婆说。
“那个好大的陶瓷澡盆,”源源回答,“里面还冒热水泡泡,我都可以在里面游泳了。”源源想起了外婆家里的澡盆,那可不是这样的,只是一个小木盆,源源坐在里面只能打半个转子。每次洗澡,阿婆都是倒进三瓶热水瓶的水,再合入一脸盆的自来水,然后就对源源说,好,你就只有五分钟时间可以在澡盆里自己玩,再久,水就要冷啦。五分钟后,阿婆就拎着个小板凳坐在澡盆的旁边,用一只小毛巾轻轻地就着肥皂搓着源源的微微泛红的身体。好舒服啊,源源有时会叫,阿婆,你再搓搓我的脚嘛。外婆呢,这个时候总是捶捶腰,有点吃力地直直身体,像是自语地说:“唉,阿婆怎么感到近来老了,弯弯腰就酸疼得要命。”有时候,她就挪开小板凳,蹲下来洗源源的小脚。
“阿婆,以后你就可以和我一起泡在大澡盆里洗澡,再也不用弯腰蹲在外面了,”源源对阿婆说。
“啊,”阿婆哼了一声。源源看见阿婆用手擦了擦眼睛。
就是睡觉,源源也要和阿婆在一起。妈妈早已给源源准备了一间漂亮的小房间,就像她的六岁的哥哥一样,“这是在美国,小孩子要锻炼,晚上要单独睡,”妈妈说。可源源最终还是睡在阿婆的床上。她丛半岁起就是和阿婆一起睡的,阿婆不讲故事,她就不睡觉。
外婆对妈妈说:“就让源源先跟我睡几天吧,过些时候她就好了。”
妈妈勉强地点点头:“好吧,我是怕她养成这个习惯。”
外婆笑笑,那笑声怎么源源听来有点伤感:“没关系,她总归是要一人睡的,反正我明年这个时候已经回国了。”
第二年,当后院的地里又冒出青青的草牙,当郁金香又怒放出绚丽的花蕾时,外婆也要回中国了,那儿还有外公,那儿是她的家。外婆临行的前一天,源源在草地上打着滚儿玩,外婆走过来,手中拎了一桶水。源源,阿婆叫唤,我们去给树苗浇水。“Sure,grandma,”源源已是一口的英语,跳起来拉阿婆的手。外婆和源源来到郁金香盛开的地方,那儿又多出了两颗青嫩的杨树苗,那是去年外婆带着源源一起种下的。外婆将水慢慢地浇在树苗的周围,嘴里喃喃地说:“唷,一年又过去了,小树又多了一个圈。”
源源歪着脑袋问:“阿婆,你说什么,什么圈圈的。”
外婆告诉源源:“小树长一年,它的树干里就留下一个新的圈圈;树有几个圈圈,就表示它有多大。”
噢,源源说,这可真好玩。那人呢,她又调皮地问,人也会有圈圈吗?
外婆噗嗤一声笑了:“傻孩子,人怎么会有圈圈呀。嗯,等一下,对了,人也有圈圈,不过从外面看不到,因为圈圈是长在骨头上。”
源源说,那我就有五个圈圈,阿婆你有几个?
外婆眼睛盯着青青的杨树苗,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摸摸源源的头,缓缓地说:“阿婆老啦,已经有六十二个圈喽。”
源源依旧问:“那么,等我也有了六十二个圈圈,阿婆不是该有。。。该有一百多个圈圈啦?”
“嗨,源源真聪明,才五岁就会做三位数的加法了,”外婆表扬源源。外婆若有所思,她的目光离开了树苗,落在遥远的西边的天空。傍晚的时分,金黄的彩霞将西天印染得犹如一块绚丽的帷幕,慢悠悠地在向下落着。唉,这日子过得也太快了,外婆自言自语。
在去底特律机场的路上,源源坐在阿婆的身边,一直拉着阿婆的手。
阿婆就要进飞机了,站在过道口向源源他们挥手告别。妈妈叫源源:“源源,跟阿婆说再见。”
“阿婆,再见……不,阿婆,别离开我,”源源大声地叫起来,泪水倏地泉涌而出。突然没有了阿婆,源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弱小,她感到一阵无名的害怕。
外婆安抚小源源,大声地呼唤:源源,别哭,我明年再来看你。
明年,后年,……,一晃,十三年过去了。
十三年的光阴,细嫩的杨树苗扩胀了十三个圈圈,已经长成为参天的倚天巨擘。十三年的光阴,爸爸的两鬓开始斑白,妈妈的眼角也早已串上显目的鱼角纹。十三年的光阴,邻居们旧去新来,天主教的那位生了八个小孩。而我们的源源,则出落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丽的少女,迎来了人生中最绚丽的时光。
十三年后的今天,外婆又要到美国来了。一个月前,旧病在床的外公终于敌不过病魔的肆戾,离开了这个世界。妈妈要把外婆接过来,怕她太伤心,太孤单。
芳草沁沁的四月,一个春光明媚的星期六,源源和同学们复习完功课回来,看见后院里,就在那细芽青青的杨树下,就在那色彩缤纷的郁金香旁,默默地站着一位矮小的老太婆。老太太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让源源不由得联想起正丛杨树上飘下来的蔟蔟白絮。老太太抬起头来,源源看到的是一张苍老的脸,上面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双颊处散布着暗棕色的老斑。四目相视,源源觉察到老太太那双原本倦浊的眼睛忽地放出光来。
“哎呀,是源源吧,”老太太慈祥地望着源源。
“嗯,grandma,”源源回答。
外婆有点尴尬地站立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眼前的外孙女早已不是那个四岁的小源源,外婆不能再抱她了。源源知道中国人是不拥抱的,即使是在亲人之间。但她是美国人。她想去拥抱阿婆,可是脚却像是被胶在了草地上。十三年的岁月,早已经将阿婆的丝丝絮絮从源源的脑子里消除的干干净净,将眼前的这位驼背老人变成了一位完全的陌生人。源源是不会拥抱陌生人的。
外婆终于又说话,打破了沉默:“源源,外婆给你带来了许多东西,我们进去看。”
外婆真的是老了,晚上吃过晚饭不久就要歇息去了。妈妈早已给她准备好了房间,就是小源源五岁时睡的那间小房间,就是小源源五岁时睡的那张小床。妈妈怕床太小,外婆说,不用啦,看看我,缩得就跟小源源那时差不多高了,人老了,就又变成小孩子了。
转眼间,杨树上的嫩芽变成了郁郁葱葱的“遮阳伞”,怡人的春天变成了火热的夏日。这是个特别的夏天,因为暑假后,源源就要远离开这个家,去加州上大学了。源源想象着大学宿舍里的新鲜的生活,即将新交的朋友,校园里诱人的周末聚会,加州那阳光普照的海滩,也许还有一位英俊的白马王子……她的那颗年青的心不禁兴奋地跳动起来,恨不得一个懒觉就能睡过这整个的夏天。不过,她也和同学们计划好了,不能放过这个“成人”前的最后一个暑假,要尽兴地玩一玩。等到二十一岁就太老啦,她们说。爸爸妈妈也放她一马:好吧,四年的高中不容易,又进了这么好的大学,就放松放松吧,等大学开学后又要忙了。
快乐的源源,繁忙的源源,几乎完全地忘记了家里现在又多了一个人,那位曾经抱着她睡了整整五年的阿婆。
她其实几乎碰不着阿婆。外婆六点半起床时,源源也许才刚刚入睡不久。而当源源在下午一点多钟终于起来时(她可是比她的任何朋友起得都早),阿婆又已经进屋睡午觉了。不过,阿婆睡午觉前,一定已经准备好了源源的早(中)饭:荷包蛋,烙饼,一碟酱黄瓜,一杯牛奶,一小碗红豆稀饭,有时还有一碟豆腐干炒芹菜,整整齐齐地搁放在饭桌上。这些都是源源小时候在阿婆家时最喜欢吃的。吃完饭,源源通常都是开车到她的好朋友凯丝家去,那儿是她们一帮朋友聚会的地方。傍晚时分,她们会在市中心闲溜达,喝点可乐,逛逛商店,也许还逗逗那些直勾勾眼的男孩子们。常常地,源源就会打电话回家:“不用等我了,我和朋友们在外面吃饭。”迪斯科,电影,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十一点,阿婆那屋也早已经熄灯。即便是偶尔白天在家,源源也总是关在自己的房里,和她的朋友们网聊。家,现在竟有点像个旅馆,只是一张饭桌,一张床铺。犹如一只羽毛已经丰满的雏鸟,源源渴望着飞出这个窝,去追寻自己的天空。
也有这么一天,源源强迫自己中午十二点半就起来了。前一天晚上妈妈等她回来,有话对她说。妈妈说,源源,我和你爸白天都上班,有空儿你和外婆说说话儿,她一个人挺孤独的。“What about Eric?”源源有点不耐烦,拿起哥哥做挡箭牌,他刚从外地大学回来过暑假。妈妈也有点不高兴了:“他的中文不如你,再说,他怎么能和你比?别忘了,阿婆抱着你睡了五年。”
“可是我们能说什么呢,”源源问妈妈,更像是问自己。
哥哥照旧还没有起床,屋里静得仅有源源喝牛奶的声音。源源听见楼上有人开门,接着是一阵“唏唏嗦嗦”的声音,有人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下楼梯。听着那声音,源源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幅图画,那是一幅十三年前的画,由远趋近,竟是明镜般的清晰:她在楼梯上玩皮球,一不小心,咕隆隆滚了下去;哭声还没有来得及从喉咙里冒出来,她耳朵里就飞进了声嘶力竭的尖叫“源源……”,接着是阿婆轰轰的脚步声,不像是走,更像是滑,须嗖间她已经被阿婆抱了起来。后来妈妈说,按那天阿婆下楼梯的速度,就是个身敏脚捷的高中生也追不上。
画面瞬间消失,过道口走过来如今的阿婆。源源好像三天前和阿婆照过面,可那三天怎么竟像是三年。阿婆怎么这么老啊。不知为何,源源的心境突然黯淡起来。
“Hi,阿婆,”源源的声若咕唧,随即埋下头去吃饭。
“哎,源源,”外婆忙不迭地回应她。
外婆坐在对面,静静地打量着源源。十八岁,花样的年华,源源真美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外婆不由得想到源源她妈妈十八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好看。她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又涌出了一个人来,近六十年前的自己。那个梳着条大辫子的湘西姑娘,那个让山村里的小伙子们眼睛发直的有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的女孩,那个充满了幻想来到大城市长沙读幼儿师范的女学生,那个外婆已经有许多年不再回忆的少女。
外婆说:源源,今天你可比平时起的早啊,外婆还没有睡午觉呢。
“嗯,”源源回答。
外婆又说:马上就要上大学了,你又要忙了。
“嗯。”
外婆问:你要离家这么远,可要注意照顾好自己。
“嗯。”
外婆想问源源有没有男朋友,可是又担心源源会如何反应。外婆不知道要再说什么。站起身来,外婆要削个苹果给源源,源源说“不用了,我下午去朋友家,她总是拿出好些水果。”外婆又要再倒一杯牛奶给源源喝,说年轻人需要营养,源源回应“不要啦,我每天一杯正好。”外婆又说,稀饭冷了,要再热一下,源源回答“不用啦,我起来前你已经热过一次了。”外婆又要做什么,源源叫住她:“阿婆,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就上楼休息去吧。”
外婆依靠在饭桌旁,两只手交叠着搁在胸前,终于说,好了,阿婆上去了,你多吃些。缓缓地,外婆上了楼。
余下的暑假,源源再也没有早起。
眼看八月就要过去,爸爸建议到外边一家好餐馆吃个饭,为源源和她的哥哥“饯”行。外婆执意她要在家里弄。妈妈暗地对爸爸说,就让外婆搞吧,她这样会高兴些。整整三天,外婆都在忙着准备这顿饭。有些干货是要先用水泡上三天的,外婆对妈妈说。源源注意到,阿婆怎么突然间有点像是换了个人,一个年轻了五岁的人,甚至连中午觉也免了,准备她的“十锦”菜。
“就一顿饭罢了,阿婆怎么花这么大的力气?”源源不解,私下问妈妈。
妈妈沉默良久,卒叹了口气:“外婆老了,不像你和我。你有朋友一起玩,还有男孩子追。我有我的工作,还有你的爸爸。可阿婆有什么呢?就只有我们了。”
这顿饭,外婆做了八个菜,两个点心,还有一个头台。看着哥哥和爸爸狼吞虎咽般的吃相,外婆笑了。源源和哥哥都要离开家了,阿婆说,下次还不知道何时阿婆还能做这么一次饭,也许都做不动了。外婆好像有点说不下去,妈妈忙说,妈,你说什么呀,他们圣诞节回来时还等着你做饭呢。“你说是不是啊,源源,”妈妈转过头来看着源源。“是的,阿婆,”源源点点头。
终于,源源要走了。爸爸和妈妈一起送源源到机场。摇下车窗,源源向站在门廊下的外婆挥手告别。
阿婆向她招手:“源源,再见。”声音没了,手则仍是举在半空中,好似拽着根绳子,拖着什么不放手。
在那一瞬间,源源眼中的阿婆竟是如此的瘦小和孱弱,犹如一个无助的五岁的小孩,凄楚楚地被人遗留在那儿。源源不知怎的鼻子有点酸,叫了一声:“阿婆,我圣诞节就回来看你。”
源源很快地就忘掉了外婆,甚至连爸爸和妈妈。新鲜缤纷的校园生活,还有那繁忙的功课,让源源日不暇给。每天都是新事儿,每天都有新朋友,每天都有朦朦的憧憬,每天也有新的烦心。十八岁的源源,过着十八岁的女孩子生活。十八岁的源源,开始忙着编织她自己的梦。
也有偶尔,沉寂寂的深夜里,当白日的喧嚣和兴奋消逸落地,源源一个人躺在床上时,阿婆那只停在半空中的手又会出现在眼前。她一定更孤独了,源源想,白天就一人在家。人老了,都是这样吗?源源不愿再想下去。
日子像水一样的流着,眼看一学期就要完了。源源和她新交的朋友们约定,寒假迟几天回家,先去南加州的国家公园玩一趟。她给妈妈打电话;妈妈电话里有点不情愿,但也只能依了女儿:“好吧,玩后尽早回来。阿婆近来情况不怎么好,也不说话,你回来看看她,她也许就会开心点。”
学期的最后一周悄然而至。这是一学期里最紧张的一周,因为天天都排满了期末大考。这也是源源她们最兴奋的一周,因为过了星期五,她们就可以把那些书本扔进抽屉里,过上三个星期的“无书无虑”的寒假了。周一的中午,源源考完第一门课,正坐在校园的草地上吃着三明治,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妈妈的电话。可妈妈从来都不在白天给她打电话呀,现在还是考试的日子,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源源,现在是中午,你没在考试吧,”妈妈有点像是在道歉。
什么事啊,妈,上个礼拜五我不是才给你们打过电话嘛,源源抱怨,我下午还有一门考试呢。
对方停顿住,好像在思索什么。到底什么事啊,源源催促。妈妈终于答腔,那语气在源源听来怎么是犹犹豫豫的:“嗯,也没什么,你开始考试了,要你多注意身体。嗯,……,还有,”妈妈好像终于下了决心,“阿婆有三个多月没看到你了,很想你,想跟你说说话。”
阿婆?她没事吧?源源心里咯噔一下。
“源源,”那是外婆苍老的声音。
“阿婆,你好,”源源回应。
“源源,”外婆的话声沙哑和微弱,在源源听来俨如来自天边遥远的另一个国度:“阿婆好久没见到你了,很想你。”
“阿婆,我一切都好。”
电话里那头停住了,只传来虚弱的喘息声。半响,阿婆又说话了:“源源,你好好考试,回家后我做好吃的给你们吃。”
“谢谢阿婆,你休息吧,再见。”
“源源,”外婆似乎还有话要讲,这是句诙谐的话,可源源听来却是有点苍凉:“嗯,电话中见不着人,说再见只能算半个,阿婆我等着你回家,还给我另外半个再见。”
午夜的时候,源源正要就寝,手机响了,不过只是两秒钟,又停了。竟然又是妈妈的;这可是第一次,妈妈早就应该入睡了呀,搞什么呀。源源摁了回话键,对方接了,却不说话。妈,你干什么啊,这么晚了,逗我玩啊,源源真的是在埋怨。妈妈终于说话,声音怎么干巴巴的,断断续续,犹如在说梦话:“对不起,源源,妈妈不小心按错了键,你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考试。”
星期五的傍晚,源源合着一帮同学们汇集在校园里的那家PONDERROSA餐馆聚餐,向刚过去的这个学期道Bye-bye。她们还来不及向昨天说再见,已经是跃跃欲试,吵吵嚷嚷地谈论着明天就要起程的汽车旅行了。源源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响,是妈妈的。一定是问我考得怎样,真烦人,幸亏我考得不错。
“源源,考试结束啦?”妈妈问,声音却是很弱。
全都结束了,我考得很好,源源回答,这下你们放心了吧。
“源源,……,阿婆走了。”
走了,源源愣了一下,不明白:“走?阿婆这么老,能到那里去?回中国了?”
“源源!”妈妈哭起来。那哭声不像是刚发出的,听来好像已经蓄积了好几天了,终于爆发出来。“走了,懂吗,永远的走了。阿婆四天前就死了。”
源源好像忽然全身都被封冻住了。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妈妈后面的话似乎都只在耳朵外面打转儿。“阿婆上个星期天犯了心脏病,一个人昏倒在厨房的地上。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抢救了过来。医生告诉我和你爸爸,阿婆要立即作手术;不过,阿婆这么老,手术成功的可能性是一半一半。是阿婆要给你打电话的,她好像有预感似的。星期一下午的手术,阿婆就走了。我当时想告诉你,但又怕影响你考试,就这么……”
“阿婆,”源源神情恍惚,木呐呐的,不知是在问妈妈,还是在自问:“阿婆她现在……”
“阿婆的尸体还没有火化,仍然存放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我和你爸爸等着你回来最后见她一面。”
忽然间,源源的耳里悠悠地飘进了阿婆那苍凉的声音:
“阿婆我等着你回家,还给我另外半个再见。”
源源脚底一软,泪水顷刻间模糊了双眼,只听见自己的喊声:
阿婆,等着我,源源现在就回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