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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顾客(短篇小说)
   

 

最后的顾客(短篇小说)

  

汤凯

 

店子已经关门十多分钟了,可东佬没有下班,还在等他的客人。

这是家旧式的理发馆,就是“上海铺子”的那种,坐落在铜锣湾这座商业大厦底层的一个角落里。虽是偏隅,透过玻璃店门却能看见大堂中间的旋转电梯。东佬喜欢在闲空时观看这电梯上的人,熙熙攘攘的人,各式各样的人,个个打扮得都是那样的光鲜漂亮,人人看上去都是那样年轻。“他们一定都很快乐吧,”东佬往往暗忖。不知怎的,他有时候觉得眼前的这一切似乎与自己毫无关系,他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只是一位孤零零的观望者。

他这样看啊想啊已经有许多年了,而今晚,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

中午老板请他饮茶,去的是铜锣湾最好的潮州馆,就是大厦顶端的旋转层里的那家,他过去想都不敢想。“侬尽管点,啥样都行,弗用急着回去上班,”老板乡音未改,仍是一口的闸北上海话,尽管和东佬一样,他也来到香港快三十年了。东佬看着老板,如同是在照镜子,活生生的就是东佬他自己:也是五十门槛上的人,也是大半头的白发,也是一脸的疲倦色,也是戴副茶色框架的老花镜,也是开始起皱的脖颈。唯一不同的就是老板有这个店子。他的日子也不怎样,东佬一直都这样想。旋转层转了两圈,邻座已有人完餐离去,老板方触到正题。这些年来理发生意愈发难做,客户都被美容院拉走了,没有人理睬老理发馆子,这次金融海啸更是雪上加霜,上个月顾客就减了近三成,希望东佬能体谅,实在是万不得已。“侬继续拿三个月的全薪,没事过来白相白相,阿拉还请侬饮茶,疙瘩钱还思有嘎,”老板语气诚恳,眼睛却没有正视东佬,而是越过东佬的肩膀定在后面的窗户上。

老板很看得起他,东佬知道。“侬思嘎英雄,好大个本斯,弗像阿拉,小人呢,”二十年前,东佬来应试新开张的理发馆,当老板得知东佬是如何来到香港时,就向他竖起了大拇指。老板并不是小人,只不过就是等了三年,虚报了三岁的年龄,搞了个与香港表妹的假结婚,“正正规规”地进了香港。东佬不同,他是泅水游了一夜,就靠着两个木头抽屉作浮子,躲过了解放军和英国兵的巡逻艇,硬是从蛇口漂到了元朗,又在灌木丛里躲了三天三夜。那是东佬的第二次偷渡,头一次他差点做了水鬼,漂了一夜又回到了蛇口。后来电视里报道,同行的九人中,一个淹死了,另外七个都给英兵逮了,戴了手铐又给送回了大陆。老板当即就雇了他,说是这样条响当当的硬汉子干活也一定不会差,而东佬一干就干到现在。就连东佬这名字也是老板起的;他原来叫卫东,老板说这名字火药味太浓,改作东佬如何,佬,就是汉子嘛。

东佬把案几上的剃头的家伙又排列了一下,手推子,电推子,剪刀,三把梳子,都是橡木料的,外加一把精巧的拢子,依序放好。想了想,又拿起那把电推子,从衬衫口袋里拎出把小刷子,顺着电推的齿路用刷子把许些残发清掉。那是把紫檀木的刷子,手柄已经被磨得光亮光亮,可他舍不得扔 -- 它跟了东佬整整二十年。有时东佬笑自己,他也跟这把刷子似的,老朽不堪,该被淘汰了。他不怪老板。也不知始于何日,也许就是“四大天王”刚刚开始冒红的时候吧,东佬想,他就有老的感觉了,尽管他比“四大天王”大不了几岁。他始终忘不了“郭富城”那件事。进来一对后生仔,二十来岁吧,男的那双眼睛,还有那卷发,活脱脱的一个郭富城,东佬要是女的也一定会被他迷死的。他用鹅毛弹轻拂几下椅子,笑脸相迎,躬身伺候:“喔,小帅哥,来来来。”那女孩飞快地眺他一眼,却没和他正眼相视,好像只是观察他的其它的五官和皮肤头发,随即拽起男孩袖子,走,去那边。那边,是位刚来的理发师,新潮的那种,小东佬十多岁。我老了吗,他们不喜欢我?东佬问自己,一边瞧着面前镜子里的那人,黑瘦瘦的,两个有如乒乓球的颧骨,典型的广东人,虽是刚过了第三个本命年,可两鬓已见斑白,像他爸爸,他们那一线都是少白头。理发又不是选明星,东佬心里骂着。从那天起,他讨厌明星,尤其是郭富城。

顾客逐渐减少,女客更是一个不剩。留下的皆是些老顾客。他们知道东佬,喜欢他的手艺。到你这儿剃头是一种享受,他们多有人这样对东佬说。顾客半躺在座椅上,披上白褂,闭了眼睛,开始任由东佬拨弄。因是旧人,东佬知道该剃什么发型,可仍是一步一步地来。先是鬓角,得用电推子,再是正顶,一卷一卷地剪,用的是二号剪刀,配以中号梳子,然后才是前端和左右,靠的是手推子,叽叽,叽叽,手推子发出的均匀的声音,有如蜂鸟轻唱,催着顾客睡去。接下来的就是修面,也是顾客最享受的。在后脑壳上敲打几下,顾客的脑袋微微前倾,东佬将那椅背上的托头拔起,顾客就着椅子就几乎平躺下来。先用热烘烘的毛巾捂上五分钟。中间也不闲着,揿眉弓、按太阳穴、夹鼻梁,剪鼻须,掏耳朵,理脖子。嘴也不闲,来上几段香港近来的明星八卦,哪个大鳄又泡了哪个戏子,被大奶捉个正着,逗得顾客笑得喉结也蠕动起来,赶紧打住:“嘿嘿,不说了,不说了,别笑,要刮胡子了,别把你的喉结给割了。”抹上一层厚厚的肥皂泡沫,将那三寸长的剃须刀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自鬓角起向下轻轻地刮。刀至喉结处,东佬是最为小心,分毫不怠。他常思忖,这修面的顾客一定皆把他当作至友,放心地把脖子搁在他的刀下,也不怕他万一精神错乱,魔鬼附身,只肖一划,往下一公分,那顾客就成了冥客了。当然,想到此,东佬总是感动,也更尽心了。似轻鸿过帛,绝无赘迹,三划长,五划短,顾客仍还酣兴正浓,已是脸面一新,光洁发亮,顿时年轻了五岁。又用热毛巾捂上片刻,再次轻敲两下后脑壳,顾客起身,知道这四十多分钟的享受也该结束了。也多有留下小费的,也就是五块十块,东佬也都收下,憨憨一笑,定是要送顾客到门口,不忘了一句“欢迎下次光临”,心里头则是很笃定,料那顾客一定会的。

似这等光景,也持续了许些年头。可旧的顾客渐渐老去,甚至凋零,新的却不见来。依东佬看来,三十五岁以上的男人就得修面,而他则是这铜锣湾里的数一数二的好师傅。可不知怎的,自从那歌星刘德华红了以后,男人们仿佛都停止了衰老,人人皆成了细伢靓仔,也都修面,可去的却是那美容院,修的是香蕈薰面。东佬无奈,只能暗自忿忿,这刘德华,跟他妈女人似的,我就看你永远不老?永远不长胡子?

当然,也有例外,就如他现在正在等的客人,阿芥,他就刚过三十岁。

阿芥没到,门外却出现一个钎俏的身影。门被推开,首先落入东佬眼里的是一只精美的手套,那是推门的手,另一只手则是拎着个小竹篓子,娄底下一个丝绸垫子,上面趴着一条漂亮的西藏哈巴狗。“请问,阿芥来过吗?”女人问。还没有,我一直在等他,东佬回答。女人面露不悦,左右望望,稍豫片刻,自言“好吧,等他一下,” 也没看东佬,径直走向转角的沙发。

东佬借着镜子瞧着女人。这是个漂亮的女人,也是一个高贵的女人,从她那优雅的坐姿东佬就看得出来。女人的双膝紧紧相拢,贴身的丝绒短礼裙恰恰好地罩在上面,露出一双钎长雪白的小腿。东佬咽了下口水,感觉到一阵烦躁。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样看漂亮女人了;不是他不想看,而是他早就悟明白了,看又能怎样呢,他想看的女人绝对是不会看他的,她们有她们想看的男人,比如阿芥。东佬很早以前就认了这个命。“可这阿芥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嘛,还是个只有十八岁的高中生,难道这位是另外一个?”东佬不明白,不禁又咽了下口水。

三个月前,是阿芥自己告诉东佬他的女朋友只有十八岁,还在读中七。东佬问他要照片看。他说再等些天,那女孩子才被他刚刚追到手。隔着层厚厚的热毛巾,阿芥是支支吾吾,唯有那“追到手”三字东佬可是听的清晰。东佬从来没有追过女孩。偷渡到香港后,他干了近十年的地盘工,还在西贡做过渔夫的下手,也在码头扛过米袋,都是光膀子卖疙瘩筋肉的活。卖疙瘩筋肉的人还奢想追女孩?他是过了三十,直到做了这家店子里的学徒工后,才托亲戚帮忙从广东乡下老家娶了现在的老婆,一位和他同龄的黑脸婆,有着一双金鱼眼和一对朝天鼻孔的女人。他和她之前也有过女人(他实在熬不到三十岁),不过她们都是旺角巷子里的凤姐。只不过他很快就不去那些地方了。倒不是他舍不得花钱,也不是因为那些女人们太老,只是每次从凤楼出来后他都有一种无法描述的空洞洞的感觉,甚至比他进去时的那种焦躁还令他难受。在码头上扛运米袋时,他总是羡慕地瞧着维多利亚港湾岸边上那些手牵着手的男女们。要是能换得哪位女孩子真心喜欢他,东佬那时想,他不惜跳下这码头死它一次。他无法想象当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追到手”一位十八岁的女孩后他究竟是哪般感觉。这“追到手”究竟指什么,他问阿芥。嘿呀,阿芥隔着毛巾笑起来,你这五旬老汉到底是装蒜还是真傻?现在都什么年代啦,大家 happy happy,追到手就是作了她的男朋友啦,作了她的男朋友就是上床 happy 啦。

东佬听罢,心情瞬刻就暗淡下来。并不是因为阿芥,他是东佬的顾客,顾客出了这店门他就管不着了。他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女儿也是中学生,也是说最近交了个有点大的男朋友。问她究竟有多大,支支吾吾半天,她说也就是刚刚十岁。就是这样,她也只跟那黑脸婆说。不知有多久了,也许就是当她胸脯开始凸起时,女儿就不理睬东佬了。东佬曾经很伤心,她小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候,他常常牵着她的手去西贡看渔民打鱼,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光。看着她拍着小手叫喊“阿爸阿爸,看鱼,看鱼,”东佬有点想哭,心里则是舒荡荡的,觉得这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也值了。他没出息,却是出落了一个水灵灵的女儿。她长得不大像她的爸爸妈妈,倒是尽拣了他俩的优点:大眼睛像她妈,但却不外凸;笔直的鼻梁则全是东佬的;尤其是她的身材,原本就是钎细的腰,在她那丰满的小屁股相映下,显得愈发婀娜,再配上一双修长笔直的细腿,依东佬看来,盖过香港时下走红的许多明星。她的皮肤略显黑黝,但却是细润滑腻,别是一番风味,同学老师们皆称她是“印度西施”。“这样的女儿,将来一定要找个好男人,”黑脸婆一直唠叨。找这么大的一个男人,他有什么好,东佬曾经质问女儿。他是个优秀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个女孩子在追他,女儿答,平淡淡的,像是在跟一位路人对话。倒是黑脸婆知道的多些。那男人有个英文名字,叫杰克,是银行的经理,从英国留学回来几年了,在那儿拿了个什么MBA。他俩不晓MBA是什么,但却经常在电视和地铁的广告中见到它,只知道有了它就能赚大钱。那他长得怎样,东佬问。黑脸婆挑他一眼,冲他,就你这模样子还要求别人?告诉你吧,女儿说杰克长得像陈冠希。什么,像那下流的衰佬?东佬摇摇头。你是不是有病啊,黑脸婆啐他,那陈冠希的模样,美男子一个,哪个女人不喜欢?东佬低头不语了。黑脸婆倒是继续,告诉你吧,我们的女儿不简单,一定要搭上这个有钱的靓仔,趁早离开这个鬼地方,这个只有三百尺的居屋。

东佬又想起了阿芥的话。既然女儿已经称呼那男人是她的男朋友,那她和他就……?她才十八岁,肯定还是处女,就这样让这男人……。东佬不愿也不敢继续想下去。他脑子里黑洞洞的,不知要想什么。

阿芥怎么还不来呢?

阿芥找东佬理发,已经两三年了。东佬曾问他为何不像其他后生仔那样去美容院理发。阿芥说那些人都是傻子,不懂得修面的享受,再说你的剃头手艺也是呱呱叫的。东佬喜欢他。首先是阿芥模样俊俏,细皮嫩肉,还有一双刘德华那样的大眼睛。东佬怨刘德华,那是因为他搅了东佬的生意,他的模样东佬可是喜欢。东佬还知道阿芥有文化,是留过学的,就在这座大厦的第三十八层工作。而他听别人说过,这三十八层上的人都是搞股票的,年薪至少都是五六百万的,他们吃午饭往往都是在那顶层的旋转餐厅。唯一让东佬有点蹙眉的就是阿芥老是扯论女人,说他这几年已经交了十几个女朋友,个个都是美女。这怎么可能,东佬想,交女朋友又不是饮早茶。东佬只当阿芥在逗乐儿,仍是喜欢这后生,尽心地服务。阿芥固定是每月最后的礼拜五下了班来,七点钟,也偶有迟到的,东佬都等,他知道搞股票的都是没日没夜的。尤其是今天,东佬一定要等,阿芥也许就是他最后的顾客了。

再说,回家又能怎样?告诉那黑脸婆全家的饭碗没了?他不敢想象女儿看他的眼神。好累,东佬对自己说,闭上眼睛,手肘子支撑在椅背上,他什么也不愿想,只想安静一下。

眼睛闭着,可耳朵里却飘进了“哒哒”的声音。东佬睁开眼,镜子里,见那女人兴奋地往门口走去,就着脚下高跟鞋的落地声,她那丰润的腰身微微颤动,大波浪型的齐肩发翩然起伏,令东佬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常见到的在鱼塘水面上輕盈追逐的蜻蜓。须叟,她已经扑进了那男人的怀里,犹如秀给东佬看似的,左脚跟踮起,双手围着男人的颈脖,脸面自然地就仰了起来。阿芥满眼放光,猛地将脸贴了下去,两臂则是紧搂着女人。东佬看得心里发颤,不由得撇开脸去。

从来都没有女人像这样对待他,他甚至记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被女人亲吻过。那些凤楼的女人们绝对不会,“冇搞错啊,”她们会说,眼白子冲着他,眼黑子朝着头上的天花板,“快点快点,你以为这儿是你家啊。”就连那黑脸婆,好像也就是那头两年。她知道东佬厌恶她,憎恶她的朝天鼻;你也够丑的,还这么穷,有本事找别人去啊,有人要吗,她对东佬说,以牙还牙。彼此间看着嫌恶,嫌恶到也不知从何年起在床中央筑了堵无形的墙,各睡各的觉,再也没有碰过彼此。家,对东佬来说,早就只剩下那一半床。

东佬也被亲过,可那是女儿给他的,那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他还记得那天是女儿的八岁生日,他带她去海洋公园。票真贵,抵他两天的工钱,可东佬不在乎,只要女儿高兴。爸爸好不好,东佬问她,拉着她的手过了公园闸口。好,女儿说,挣脱了他的手,欢快地向前跑去。哎,东佬追在后面问,那你怎么谢爸爸呢?嗯,女儿忽然站住,跑回来,要爸爸蹲下,“啪”,小嘴在东佬颊上一贴,好啦,谢过啦。东佬一把抱起她,女儿,爸爸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

看着阿芥怀里那欢愉的女人,东佬忽然间好像悟出了一个道理:女儿已经不是我的了,只有那个男人才能给她幸福。好吧,只要你真心对她好,我也认了。女儿不理睬他,可东佬会观察,她的心给了那男人,一颗完完整整的心。有天夜里他半夜如厕,亲眼见她彻夜没睡,针针线线,织着什么东西。后来黑脸婆告诉他,那是一个给那男人睡觉用的小枕垫,上面绣了他的英文名字杰克。杰克,你可不要对不起我的女儿。

阿芥和那女人终于分开。“我去做指甲了,八点半在旋转餐厅见,座位已经预约好了,”女人留下一句话,出了店门,门隙间又飘来一句“我把贝蒂留在椅子上了,别让她不高兴。”阿芥向东佬招手:东佬师傅,实在不好意思,我一直在和美国打电话,有一庄股票交易一定要今天了结,麻烦你久等了。“哪里哪里,你看得起我东佬叔,我要谢谢你呢,”东佬帮阿芥脱下他的细呢大衣,挂到木衣架上,又用那白毛巾掸掸座椅,“来,阿芥,我东佬今天一定要让你满意。”

东佬精心地忙着,每一根头发,每一处的厚薄,他都是斟剪酌削,阿芥大概是累了,闭起眼睛养神。可只是十分钟,他又睁开了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一如往常,兴致勃勃地说话。“嗯,东佬,那女人如何?”阿芥问。

好漂亮啊,东佬由衷地说。

阿芥自豪地笑笑。“她的美有一种特殊的韵味,可说是仪态万方,和我以前的那些女朋友不太一样。”

东佬不懂这“仪态万方”的意思,猜想那一定是美女才可以相配的词

“她是你的……女朋友?”东佬终于问。

“当然喽,有一个月啦。”

“那你原来的那位,那个十八岁的后生女?”

阿芥来回交叠几下他那双修长的腿,漂亮的眉毛挑了挑,露出几般无奈。“没办法,情感的事不能勉强,我飞了她。”

东佬喉咙发沉,脸也半沉了下来。“你怎么可以这样,人家可是个黄花闺女。”

阿芥眼睛睁得顶圆,惊讶地看着东佬。“哟,东佬,好像你就是我似的,你怎么也知道这是她的第一次?”见东佬不吭气,阿芥反倒开导东佬。“OH come on,东佬,你可真是个老古董。黄花闺女,新鲜新鲜,那我的第一次又给了谁呢?人生苦短,大家都在找快乐,我有什么错?倒过来,若是那黄花闺女厌倦了我,飞了,我又能怎样?”

东佬抽起托头,阿芥平躺下来,英俊的脸庞也许因为血液的倒流而微微发红,看上去更好看了,也更年轻,像是位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人生苦短,东佬心里嘀咕,你又懂什么叫苦短,这么多的钱,这么多的女人,十八岁的女孩,说蹬就蹬,不蹬就苦了?他想像着那女孩子伤心欲绝的样子,脑子里又忽闪出刚才门口阿芥和那女人缠绵的镜头,不知怎的,竟有点忌恨起那女人来。“那个靓女,好像也过了三十了吧,”东佬的声音冷冰冰的,像是要给那刚敷上的热腾腾的毛巾降温。

嘘,阿芥用右手的食指压在嘴角上,有如一个正在说悄悄话的小学生。“小声点,女人的年纪不好乱说。她就大我三岁,可你没看见,她保养得多好,又会打扮,怎么看也不像过了三十的人。再说,没听别人说过,女大三,抱金山嘛。”

“她很有钱?”

“你看不出她是谁啊?”

“她是谁我怎么知道。”

“噢,忘了,”阿芥似在道歉,“你和她是不同的世界。十几年前她可是红过一阵子,才十八岁就差点做了港姐,我那时在电视上就爱上她了。她后来演戏出CD,但三年后就淡出了江湖,嫁给了XXX。”

东佬电视上见过 XXX,那是个比他还大十岁的老头,样子也好不了东佬多少,可东佬知道他是香港的有钱人,不是有钱,是很有钱,黑脸婆曾经扳过指头数过香港最富的五个人,其中就有XXX。五十岁娶二十岁的港姐,这怎么能是我的世界,东佬嘀咕,这也不是你阿芥的世界。“那怎么现在……”东佬眯着眼睛问。

“嗯,你没看新闻?两年前XXX把她给休了,那个他妈的老色鬼,又找了个小的,还是个艺人。不过她也没让XXX好过;法院最后裁定XXX得分给她两亿多块钱,还有半山那座别墅,光这房子就值它一亿多。”

“哦,原来你靠了个富婆。”

“哎,东佬,你别是嫉妒我吧,”阿芥不介意,隔着毛巾哈哈一笑,“她还不是婆,最多只是位姐,一位美姐,你没瞧她穿着高跟鞋走路时的姿势,那腰,那漂动的长发,太美了,我一定会拽牢她的,追到她可不容易。”

东佬揭开毛巾。阿芥的脸面被敷得白里透红,尤其是那脖子,细润得宛如三岁的孩子似的。东佬给他涂肥皂沫子。往常这时候,他总是妙语如珠,逗着客人乐,可今天他自己乐不出来。“你上次说你那位中七生,不也是这样的,好不容易‘追到手’,”东佬冷冷地说。

“这次不一样,我想是真正爱上她了。你知道吗,她愿意帮助我。我一直想要有我自己的对冲基金公司,可这要一大笔钱,还需要客户,她答应资助我。我有我的计划,十年后瞧我的,那XXX有什么了不起,不也是靠倒股票和楼盘发的?我要盖过他。”

东佬不懂“对冲基金”,他现在也不感兴趣,脑子里尽是那位中七学生。她现在一定是在哪里哭吧,这阿芥还这样。东佬的脸由黑变红,声音也粗了起来。“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那女孩?你是在玩她。”

阿芥眼闭着,满脸的肥皂沫子,看不出他的表情。这是第一次,在东佬的记忆中,他让顾客感到了难堪。阿芥嘴上的沫子动了一下,终于又开了口。“我没有忘,东佬,你不要用玩这个字。那女仔对我真好,十八岁,纯得就像那淡水湾的清水似的。可我们怎么能长久?我又不能娶她。”他见东佬没有接声,想必意在松弛一下气氛,又说“贝蒂在那儿叫呢,请把她递给我。”

东佬也想缓和一下,那阿芥又不是自己的儿子,凭什么就该挨我的责骂,何况他一直也很尊重自己。他去拎了篓子,抱起那小狗送到阿芥的手中。好靓的小狗,东佬说,声音柔和了许多。又吩咐阿芥,别说话了,我要修面了。“丝”,剃须刀自鬓角轻轻地划到喉结处,在那白沫子中开出一条清晰的小道,阿芥抿了一下嘴,肯定是很舒服。东佬提起剃须刀,“唰”,将那刀上的沫子甩掉,又轻轻落下,准备下一划。

可突然,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你那小狗蹲的垫子上面绣的是什么外国字?”东佬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噢,那是我的英文名字,杰克。”

东佬没有动。

阿芥以为东佬要歇息一下手,反倒说起来。“嗨,东佬,说实话,你以为我飞那女孩容易?我到现在每晚还想着她。我是她的第一次。你以前交的女朋友最小的有多大?十八岁?小鸟依人的那种?少女就是少女,感觉就是不一样,就连那接吻都不同,虽是有点矜持,但让你感到她的整个心都在颤抖,不像现在那位,尽管是火辣辣的,可却是有点像……像在演戏,好像不这样她就不幸福似的。”

东佬仍然没有动。他一阵眩晕,眼睛模模糊糊,恍惚间一切都消失了,剩下的就只是阿芥的颈子,那上面的喉结,随着阿芥的说话,一跳一跳的。

“还有,”阿芥仍是闭着眼睛,“那女孩子真是漂亮,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和现在香港那些明星们不一样。你知道她的朋友们叫她什么?印度西施。”

东佬的眼前一片漆黑。一会儿,他感觉到自己好像成了另外一个人,飞了起来,眼睛也亮了,悬浮在半空中。往下看去,见一年轻美男子舒服地躺在座椅上,旁边则是站着位满头白发的老头,也许已近花甲。那老头神情木讷,浑浊的眼里似乎闪烁着什么,正拿着把剃须刀向下划去。

“东佬……”他向那老头呼唤。那人抬起头来,满眼的泪水。顷刻,那人扔掉了剃须刀,双膝跪下,高举起双臂,悲苍地向他祈求:带我走吧,带我去你的世界。

 

(2009年3月完稿于香港科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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