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報知春節迫近的已經不再是臘八粥的香味,而是媒體上充滿壓力的熱火朝天的春運了。每入臘月,春運有如颶風來臨,很快就勢頭變猛,愈演愈烈;及至臘月底那幾天,春運可謂排山倒海,不可阻遏。每每此時我都會想,世界上哪個國家有這種一年一度上億人風風火火趕着回家過年的景象? 我們一直把春運當做一種客運交通的非常時期,並認為這是中國社會發展到現階段千千萬萬農民進城打工帶來的特殊的交通狂潮。春運的任務只是想方設法完成這種舉世罕見的客運重負。可是,如果換一雙文化的眼睛,就會發現,春運真正所做的是把千千萬萬在外工作的人千里迢迢送回他們各自的家鄉,去完成中國人數千年來的人間夢想:團圓。 前些年在火車站碰到一個情景使我至今難忘。大約是農曆臘月二十九吧。一個又矮又瘦的中年男子趕火車回家。火車馬上要開,車門已經關上。這男子急了,大概他怕大年之夜趕不回去,就爬車窗。按常規,月台上的值勤人員怕他出事,一定要拉他下來,車上的人一準也要把他往外推。但此刻忽然反過來,車上的人一起往窗里拉他,月台上值勤人員則用力把他推進車窗。那一刻,車上車下的人連同那中年男子都開心地笑,列車就載着這些笑臉轟隆隆開走了。為什麼?因為人們有着共同的情懷——回家過年。 為此,每每望着春運期間人滿為患的機場、車站和排成長龍的購票隊伍,我都會為年文化在中國人身上這種刻骨銘心而感動。春運的人潮所洋溢的不正是年文化的精神核心——合家團聚嗎?還有哪一種文化能夠一年一度調動起如此動情的千軍萬馬?能夠凸顯故鄉和家庭如此強大的親和力? 春運是超大規模的農民進城打工帶來的,沒錯。但它又是近二十年出現的最獨特的一種文化現象。因為民間文化是生活文化,它往往從生活的形態而非從純文化的形態中表現出來,所以我們不會一下子認識到春運的文化內含。 由此,我想到前些年每逢春節都會出現的一個話題,就是年的淡化。淡化的原因有二,一是生活方式的驟變,致使數千年裡超穩定的生活中形成的嚴謹的年文化松解了,而一時又難以構成新的年文化體系,淡化的現象必然出現;二是由於我們對年文化的無知,把傳統習俗視為陳規舊習,認為可有可無,主動放棄。如燃放煙花炮竹和祭祖等等;甚至提倡休閒度假,或把春節變成西方的嘉年華。失去了民俗的節日自然變得稀鬆平常。特別是有些民俗深刻嵌在人們的記憶里,一旦扔掉,無以填補。應該說,這種主動地去瓦解自己的文化才是最致命的。記得十多年前看過一篇文章說,未來的春節將成為五花八門的多元節日之一,並預言它將不再是主角。 可是就在這時,春運形成了。五星級酒店裡、歌舞廳和酒吧里、高爾夫球場上可以不要春節,但人們心中“年的情結”依然執着,而且每逢春節就必然吐蕊開花——回家過年,親人相聚,脫舊穿新,祈安道福,以心親吻鄉土裡的根。由於那時沒有看到春運人潮中的文化心理與文化需求,也就想不到在社會轉型時期怎樣去保護傳統,想不到在傳統的年俗出現松解時應該做些什麼。現在明白了,年在人們心理並沒有淡化,淡化的只是瓦解中傳統的方式與形態。 從這點說,央視的春晚是中國電視人對年文化的一個偉大的貢獻。如果沒有春晚,在那些禁了煙花炮竹的城市顯得分外冷落的大年之夜,才更像周末呢。 因此,還要回到文化上說說春節。 春節,時處大自然四季周而往復的節點,也是生活階段性的起點。人們心中的寄寓與祈望就來得異常深切,民族特有的情懷也分外張揚。在民間生活中,這種精神性的東西都要以民俗為載體,所以民俗中每一事項,莫不有着精神內含,有魂。比方年夜飯的魂是團圓,放鞭炮的魂是驅邪,拜年的魂是和諧,貼春聯福字掛吊錢的魂是祈福等等。我們曾指責傳統節日都變成了飲食節,好像飲食非文化,其實所有節日食品並非一般食物,皆有一往情深的寓意。節日的本質是精神的。看似一些民俗形式,實則是人們在高揚心中的生活情感與理想。這裡邊有民族和民間的精神傳統、道德規範、審美標準和地域氣質。如果我們不從文化上、從精神上去看節日,就不明白節日為何物,不經意間隨手丟掉。失去的可能是最重要的東西。 設想一下,如果現今中國沒有春運,那就不會再“每逢佳節倍思親”,不會回家過年,心中也就沒有一年一度團圓的渴望——我們民族不就完全變了另一種性情與性格了嗎?當然,這是決不可能的。 從春運認識我們的春節和民族吧。多麼美好的節日、多麼重情義的民族,多麼強大並具親和力的文化。 是春節的年文化把所有的家鄉、把中華大地變成巨大的情感磁場,是春運讓我們感受到這磁場無比強勁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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