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六二年暑期,我從靜安師範學校調配到市一中學,人事關係尚未到,有人向校長陳乃智反映,說我傲,難駕馭。校長聽說我的教學能力還可以,就很自信說:”傲,可以改造。”就為我進上海市重點中學開了綠燈。這些內部消息都是當時任教導主任吳達泉透露的。現在我反思,我的傲與我後來的一連串厄運不是沒關係。因為,我不擅長接近校長和教導主任,很容易被誤解。 我接任初二(五)班的班主任工作。五班有個特殊學生,十八歲了,連續留級三年,和她同時進校的,都在高二年級了。這次,勉強升入初二年級,但前景不看好。在家裡,親媽早亡,與繼母關係很僵。她叫蘇菲。我接班第二年,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來上海招人,學校希望蘇菲輟學去新疆,吳達泉將這任務交給我這個毫無班主任工作經驗的青澀教師。我全力以赴,終於攻下堡壘,完成使命。我沒想到蘇菲啟程去新疆那天,作為班主任,應當為她送行。第二天,代表校領導的吳達泉批評了我的失職。並說:“火車要開了,蘇菲還站在車廂門口,不肯進去。她頓足大哭,邊嚷着,‘先生怎麼還不來呀,再不來,來不及了!’”蘇菲在等我到場。我被吳口述這場面深深感動,所以至今還記得。但是,我心有不服: 校方根本沒告訴我蘇菲出發的日期,我怎麼送?但我無語,領導是不會做錯事的。這結論,我得之於一九五七年反右時。我以為那事就這樣了了。 一九六四年的“小四清”,我莫名其妙成了四清對象﹐停課檢查,要我交代問題。經過反右鬥爭的折騰,我聞風就會喪膽。我想,一定是那天玩撲克犯了大錯。交代時我給自己上綱上線:“我在嚴肅的政治運動中玩撲克,客觀上是在抵制運動﹐我在立場上又犯了大錯。”那天,我象服了搖頭丸,全身顫抖,難以自控。 檢查沒通過﹐我實在無話了。張孝梅找我談話。她這人,說話慢聲慢氣,發火時也看不出火苗。在她面前,我不緊張。我要求她直接告訴我,我犯了什麼錯﹐如果是事實而不交代,我罪加一等。那年代,生活行為上的錯誤,我辨得清,偷盜拐騙,越車搶劫,殺人放火,我都不會做。但是,政治上的錯誤,不可捉摸。昨天還是官家座上賓,今天可能已是衙門階下囚。這樣的例子何止萬千! 潘漢年能想到自己結局嗎?吳晗的<海瑞>是奉旨而作,滿以為可邀功請賞,誰料想招了殺身大禍。張孝梅不置可否離去了﹐運動也無聲無息過去了﹐我的腦子裡的一團霧水卻積久難消。 一九六五年秋,新學期開學。我的工作量是:高一年級三個班語文課兼(二)班班主任.完全突破了教育局規定的限量。我想,那大概是對我的錯誤的最輕懲罰吧。但我還是不明白我錯在哪裡。 終於真相大白。一九六七年秋,學校冷冷清清,勞改隊解散多月﹐只留下兩個當權派還在勞改。我估計他們心裡有些失落恐慌,看不到前程,受不了孤獨。他們希望有人同他們平等交談。他們邀我交談,猶如罪犯想取悅獄警,總要交待一些有質量的話題。有一次,鄭啟如提供:“小‘四清’時,有人說你把蘇菲肚子弄大了,所以迫不及待要送她去新疆﹐所以蘇菲會那麼傷心欲絕。”唉,蘇菲呀蘇菲,你這一哭,老師為你背了多大的黑鍋。當然,那位領導心裡如果不是那麼卑鄙齷齪,你老師也不會遭此奇冤。 一九六五整一年,報紙上時時有階級鬥爭新動向的披露,政治氣壓低得讓人透不過氣。我象過街老鼠,預感到強地震的待發,惶惶不可終日。王孝釗象鷹鷲在彤雲密佈的低空中盤旋,尋找獵物。那年,學校只招了三個高中班,他是(一)班班主任兼年級組長,成了我的頂頭上司。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唆使我班的班幹部不要聽我的話,只聽他的。班級團支部書記吳雲百思不得其解,趁我去班級安排工作,提起那事。我無語。回到大辦公室,我強忍激憤,平和地問他有否此事。他大概沒想到我的學生竟會透露那事,表情赧然,但傲慢依然。感謝他的鄰座馬孟瑛為我說了句公道話,批評了王組長的不敏之舉。在我和他無數次交鋒中,那是我唯一的一次經反擊而略占上峰。但是,他可以不理不睬不道歉,他還是在我的頭頂高處俯視我,甚至表示不屑。 一九六六年六月初,高一年級下鄉參加三夏勞動,帶隊的領導是吳達泉。每個班都有少數學生出於健康原因留校做些輕便工作。短短幾天,吳達泉兩次返校。他從學校裡帶來的<解放日報>內容觸目驚心:六月一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文字不多,火藥味濃極。後來成了"牛鬼蛇神勞改隊""牛棚"名稱的原創。北京大學學生聞風而動,六月三日,校長陸平,黨委書記彭佩雲被掃;六月六日,南京大學黨委書記兼校長匡亞民被掃。 北風南漸,上海難逃此劫。六月十日,下鄉勞動中止,提前返校。這是不祥信號。我竟沒有發現吳達泉已提前一天回校。在校門口,迎接我們農業大軍的教師陣容中,有日常關係較近的孫志文。我熱情地向他伸手過去,我尷尬了:他一臉嚴肅,不接我手,似乎向我略點了點頭,便去接待他人。那情景,終生難忘。 我又完了!已經不是預感了。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