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图书馆里一个安静的沙发上,我看起一本刚才在青少年小说的书架上随手拿下来的一本书,《蓝色茉莉花》(Blue Jasmine,作者Kashmira Sheth), 一个南亚女孩手里举着一朵小小的蓝色茉莉花的封面照片吸引了我。 头几页说一个女孩Seema要跟随父母从印度到美国去了,她的好伙伴,一个男孩闷闷不乐。吃晚饭时女孩祖父建议她的父亲把她留下来,父亲表示赞同,说: “我想这是个好主意。一棵植物还是在她自己的土壤 里长得最好(The plant flourishes best in its own soil.)。” The plant flourishes best in its own soil. 植物还是在自己的土壤里长得最好----这句话一下子直接击中我心,像弹琴时拨起了一根重音弦,余音在我心里久久地回响着。 我是一棵离开了自己的土壤的植物,30多岁才来到美国,我能在这里重新繁茂吗?我的孩子在这里长大,这里就是他们的土壤。不过,孩子在家里是半中文,出了家门就是纯英文。就是孩子,至少在他们在家里生活的十七八年,也将是在一个混合的语言土壤里。 阳光安详地抚照窗外,图书馆里是正在做功课的孩子们,我7岁的女儿坐在地上看她自己选的一本书。一个画面突然出现在心里,那是一个35年前在海南岛两院到处捉蜻蜓、玩捉迷藏的女孩,谁会想到今天,她会坐在图书馆里偶尔看起了这本美籍印度人写的小说,而陷入了一种沉思呢? 一本偶然翻开的小说就可以勾起很多回忆。我仿佛看到:一个6岁的女孩跑在橡胶林里;一个12岁的广州女孩骑着车去上中学;一个青涩而向往浪漫、在与家一墙之隔的大学读完本科的女孩;一个25岁赴港,开始离开温室真正走出去,开始体会读书乐趣的研究生;一个带着不到4岁的儿子和丈夫一起来到了美国的女子;一个如今儿子已13岁的孩子妈。 往事如烟。日月如书,哗哗哗已经翻去了很多页。我突然想起我在海南岛的小学同学来了。 我对童年的记忆是从海南岛开始的。70年代的海南岛是一个相当落后的地方。在江浙出生长大的父母,觉得在海南吃东西很不习惯。特别是妈妈,常想念家乡的大闸蟹。但海南真真是我的天堂,我的乐园;然而孩子做不了主,70年代最后一年,我们家由于爸爸调动工作,到广州去了。 我的很多小学同学现在都在海口,他们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就像在中国别的省份的人一样。但是他们和别的省份的人不一样的一点是,他们知道自己父母是被派到海南工作的;如果不是派去,那么他们将在父母被派去海南以前的省份生活,或者考上内地的大学后留在那个大学所在的城市生活。 当年,他们中的许多人,大学上的是海南自己的学校,毕业后就留在海南。能在海口已经是很好的归宿了,他们相当于是一辈子“扎根”海南了。 现在我才突然明白他们留在海南的原因,并非他们主动愿意如此,而是因为他们受高等教育的机会还是比很多内地人有限。他们受当地教学资源、师资不充裕的限制,作为在海南的广东考生(那时候海南还属于广东省管辖),只有考海南的大学有点优势;而上了那里的大学后,留在当地就是一个很自然的选择了。 我小学四年级就跟着父母走了,如果不走,我的人生会怎样?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记得有许多年我一直在问自己这种问题,答案多数是我也会成为一个海南人,像我的同学们那样。 80年代中期当我考上大学那年,也是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我独自一人乘船跨过雷州半岛,回到阔别七年的海南岛,和我日思夜想的小学同学们重逢。那一次旅行真是无忧无虑,快乐极了。可惜好几个很要好的小学同学却考得很不理想,他们决定重读一年再考。我能感觉到他们那种既羡慕我,又自愧不如的心情。我无所适从,那时候我仍然不明白,他们的升学机会和教学质量与身在广州的我不一样,而我只是猜测他们贪玩、不够尽力。 后来在1988年和2000年我又回过两次海南。88年时他们羡慕在广州生活和上大学的我,2000年时他们羡慕在香港读着博士课程的我。被一群人彻头彻尾地羡慕的感觉其实并不好,我感到孤单,因为我和他们总是不一样。 关于海南,我总有说不完的话。海南给了我太多,虽然我只在那里生活了不到四年半。她给了我一个人可以祈求的最美好的童年,却也带给我一种少年才有的伤感,因为无法和童年伙伴一起长大。对于当时那种无忧无虑、集体取向的童年生活,我将永远感激和怀念。 我始终觉得一个人的小学同学以及初中同学是最最珍贵的,因为那时我们毫无城府、毫无心机、毫无虚荣,随着一个人上的学越久,人的竞争心理、虚荣心以至于嫉妒心都会增加。 我也想起来现在国内有一种说法:中国会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强国。如此在美国的海外华人也就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了,甚至还该自惭形秽了。有些国内人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心情。作为一个在中国长大的人,我非常理解这种心情。受尽对民族苦难、国家受凌辱的历史教育的国人,需要一种东西来扬眉吐气。 只是我想说的是,我和还留在海南的小学同学们,虽然走的路不同,但是实质是一样的,我们不都是在用心去乘坐人生这一列单程火车吗?我们走的路不同,看到的风景不同,各自有欢乐也有苦恼。他们羡慕我出国,并在国外生活(天知道这种羡慕还能持续多久);我羡慕他们随时可以有海鲜吃、有海风吹,而且说的是母语。他们没有一个完全陌生的文化环境要去融入,而我在美国估计用尽余生也不会有完全如鱼得水的感觉。 我们都是时代的产物,我们生活的时代注定了有一大批人会以出国为荣,而出国后又必须去面对原来不可能体会甚深的、由文化冲击而生出的一种孤独感和乡愁,这是完全正常的反应。而留在国内的人,也有因各种观念变化得太快而陷入一种无所适从的无奈。他们也很孤独、很怀旧。所以我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其实会殊途同归,都走到对过去的怀念去了。人只能过一种生活,每一种生活都是有甘有苦,对此谁都无须矫饰。 由于在美国工作机会的局限,我曾经离开丈夫和儿子,应聘到广州我当年就读的大学的系去工作。那段生活,回想起来,的确有在华南最高学府做教授的成就感,学生的高素质和求知若渴令我很快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他们。然而由于家庭生生地分离,女儿对国内的种种不适应,我在五个月后下决心辞职了。再次踏上美国的土地,从头开始再找与专业有关的工作。如果有人要评谁“海归”时间最短,我倒是很有可能拿“奖”的。 后悔吗?有时候会的,在遇到令人心寒的学生的时候。我回美国后也终于找到一个普通高校社会学的教学工作,已实属难得。除了这门学科本身就很挑战人,对我,文化、语言的力不从心感也是增加这份工作挑战性的重要因素。显然,还是在中国的大学里教书并做研究更容易上路。想到广州的学生们听说我要离开时那惊诧而不舍的眼神,我的心还是会痛。我只想说:在家的完整和事业追求无法两全时,我选择了家庭,再在此基础上尝试找一条路。看到孩子现在的成长,我认为从家庭完整的角度而言,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过去听人们寒暄时,总有一些你羡慕我我羡慕你的老生常谈,也不知是出于真心抑或假意。我觉得人不必互相羡慕,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但是现在我改变了想法,互相羡慕其实也是人的社会性格之一,是改不了的,因为没有人的生活是完美的(如果人不想自己骗自己的话),所以必然羡慕别人,这山望着那山高。国内的羡慕国外的,国外的羡慕国内的。那么,如果这是真心话,何妨就让我们互相羡慕呢?因为知道别人对我的羡慕,即使这种羡慕,已经减少到是对国外空气质量的艳羡,我会更珍惜自己拥有的美好的东西;因为有自知之明,我会羡慕别人的优秀,不至于因眼界狭隘而得意得忘形。 说白了,海归,海不归;出国就不想再回中国的人也好,在中国30年一步步走来的经济繁荣中慢慢冷却了出国梦的人也罢,都要面对各自生存环境的问题和挑战。生活给每个人出的题归根结底是一样的。 我最向往的是,当我和老同学们见面时,我们能一起回首35年前,回顾生活对我们的冲刷和塑造;也感受到童年的友情永远珍藏在心中,希望那份童真永远不变。 牵着女儿的小手走出图书馆,阳光是那么安详,风里含着早春的泥土融化的气息,淡绿的新芽在枝头静静地孕育。傍晚是如此地清新动人,我对自己说:珍惜吧,平静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