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同学章秀花,在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毕业后,去NASA做了宇航员,第一次飞行就出了事故,航天飞机在地球轨道意外加速,脱离太阳引力束缚,在太空做了15分钟超光速穿行,幸亏我同学受过处理这种事故的良好训练,在人马座附近采取措施,前后用了30分钟,返回地球。
大家都知道天上一日,地上十年的说法,秀花回来的时候,还是像三十年前大学毕业那么年轻漂亮,也是我们班54个男女同学中,唯一现在还脸白胸大的一个,其余53个同学,不论男女,不管是政府官员、编辑部主编、上市公司老总、还是石油公司会计,不管你在北京郑州坚守亲历祖国成长壮大,还是在美国加拿大瞎混浪迹天涯,这些年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地老了。
其实我从来也没见过霜打的茄子什么样。事实上,茄子明显比人抗老,最干巴最蔫的茄子也比五十岁的男人光亮挺拔,料配好了,油大点儿,火候到了,做盘色香味尚可的烧茄子没什么问题。
男人就不行了,我就不说色香味这些事儿了,老男人和年轻人最大的区别其实不在品相上。你在弓河边跑步的时候,看五十几岁男人步伐矫健,气宇轩昂的还是有的,保养好的,偶尔还能看到几个粉面桃花的。男人老了,主要老在心思上。我十几年前注意到这点了。
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在德州开旅行社,白天忙着接客,晚上客人睡了,我就起来上网。美国的网站,都是H1E1之类,一般都是国内好学校的出来的正经孩子,在麻省理工,德州大学奥斯丁分校刚毕业,二十三四,一般讨论怎么找工作,怎么面试怎么拿高工资,怎么办绿卡,踌躇满志,前程似锦。新西兰澳洲的一般都是小留,十六七八九岁,关注的都是K歌,飚车,喝酒,上床这些话题,比有钱,比坑爹,比怎么辜负大好年华。加拿大,特别是卡城这个地方,移民为主,所以三十出头岁的居多,都是卢瑟,但是卡城的卢瑟跟美国那帮卢瑟比,因为不要考托考G,没过过筛子,时间久了,明显看的出来比美国的卢瑟智商要低,没有什么理想,再加上年纪大点,谈论的话题比较世故。我刚开始注意卡城这个地方的时候,大家正在讨论肉联厂雇人的事儿,10块钱工资,搬整猪还发手套,种种。
等我老这个卢瑟也来到卡尔加里的时候,原来那帮卢瑟就跟着老了,那时候卡城的经济开始好转了,卢瑟们前几年搬箱子放线拉玻璃的加拿大经验人家也认了,有心的人还去南阿理学了撸管子的专业,一个小时50块钱,加班翻倍,帐号里,RRSP里的钱多少都嫌不够,只恨爹妈给少生了两只手。
那时候卢瑟们心气高了,房子一定要walkout,车一般都是插吾,放假了一定要全家去加勒比坐游轮,上船就吃,照好多照片,蓝色的海洋,棕榈树,回来赶紧发图,写游记,攻略,有问有答,如果是女的,一定要说,你腿好白好直啊。
叔那时候比身边的卢瑟年纪略大,看了游记特别不以为然,常说他们太庸俗,最喜欢等到某人说的兴高采烈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指出游轮这种生意,就是给那些怀着一颗周游世界的心的屌丝们设计的,相当于当年郑州青年旅行社搞的的北京十日游旅行团。所以叔从来不去,不是没钱,不对叔的品味。
后来,叔就这样说了他们几年,卢瑟们一个一个地老了,突然有一天,所有的卢瑟们都买了无敌兔长短焦。
突然有一天,所有的卢瑟又都换上了北坡冲锋衣,全身上下始祖鸟,抗着无敌兔,scramble,上四姑娘,走WCT。这个时候微信出现了,各种群纷纷出现,跑群,登山群,一见面先问你体力怎么样,八百米跑多少。
卢瑟们变了,他们说他们的境界提高了,我老偷偷地笑,你们他妈的终于也老了。
果然,几个卢瑟开始考虑人生的终极意义,练瑜伽,断食,诵佛经,看三体参宇宙之玄机,老泪纵横。去年油价低了,石油公司裁人挺多,卢瑟们说,有什么啊,从88年开始这样的时候危机四五次了,哪次还不都是又繁荣起来,该吃吃,该喝喝,拿EI,偷偷回济南看老爹老娘去,说的时候风轻云淡,吐出一个个温油的烟圈儿,就踏马好像他们88年就来了加拿大似的。
在卡城这个极度工业化的城市,到了连上班这件事儿都不放在心上的时候,男人们的心就真的老了。我昨天加班,回家晚了,301车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坐我对面。那个人看着脸熟,我肯定我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他戴了个深度近视镜,穿了一身深色的衣裤,我仔细研究了半天,实在说不出是什么风格,什么颜色,他脚蹬黑色的皮鞋,并没有丝毫划痕破损,却无缘无故地显得老旧,裤脚拉高,露出白色的布袜子,一只发蓝,一只泛黄。我在时断时续的昏睡中偶尔睁开眼睛,整好他正在偷偷看我,见我看他,赶紧低下头,假装入睡。
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最后的印象映在我的眼幕上:他眼睛有些发红,若有所思,又空空荡荡,深不见底,像卡城凌晨两点的星空。
我在胖大妈山下车,车呼地开走了,卷起一地荒凉落叶。我惊奇地发现车厢里灯光昏黄,空无一人。我环顾左右,他却并没有跟我下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