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到美国的那些年挺穷,买了个15座的二手大万给旅行社拉团,全美国到处跑。美国地域辽阔,气候温和,江山壮美,景色万千,真是个开车旅行欣赏风光的好地方。可是那时候我并不这样想,一心赚钱,想凑够学费拿个本地的学位,然后找个正式工作,在那个风景绮丽的小城安顿下来,不知道在西德州一望无际的荒原和大西洋城怪石嶙峋的海岸,辜负了多少美妙的时光啊。正像前几天在同学的群上,我看到蒋翡君说起她后三十年的计划,其中有一项要开车横穿美国,以纪念那些睡过她和她睡过的人的时候,我所说的,原来你对未来的美丽憧憬,就是我当年日复一日的苟且啊。 我在美国为温饱奔波的时候,我另一个同学杨伟时,在达拉斯一家电话公司做IT,已经一年可以赚到五万美元了。他太太是同一家公司市场部的主管,赚钱还要多。有一次我送一个团组北上路过,他们一家请我在市中心中餐馆吃饭,那天正下雪,他们要好了海鲜火锅,开了一瓶茅台酒,摆了一桌子好吃的热气腾腾地等我。我一路风雪进来,看见老杨穿着崭新的婆罗衫,带着RAYMOND WEIL金色手表,太太珠圆玉润,打扮得干净利落,儿子又高又壮,头发浓密黑亮,像新买的鞋刷子一样,好生羡慕。酒劲正酣的时候我长叹一声,说你们比我早来了十年,所以可以年轻做起,学英语、上学、找工作,按部就班地融入当地文化和生活,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儿。叔起步晚了,只想赶快熬过这几年,拿个学位,找个工作,就可以像你们一样,过上安顿富裕的西方文明生活了。 这个理想,在我到了加拿大以后很快就实现了。在北美稀里糊涂混了七八年,我学习的脑洞终于大开,两年不到在卡尔加里大学拿了MBA,又去著名的南阿省理工学院学了CGA证书,虽然比杨伟时还少两个硕士学位,但是赶上了最后一个阿省石油工业发展大潮。先是在加拿大联邦住房署做国际市场开发,然后到哈死期做石油资产分析,也曾西装革履,在加拿大各地乘公务舱做商务旅行,最后在当堂最西边的写字楼34层找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落地大窗西眺连绵不断的落基山脉,而且在美元对加元一比一那年,年薪顺利涨到了十万块,正好是老杨当年在达拉斯做IT时的两倍。 但我没有高兴多久,就惊奇地发现,我现在十万块钱的生活,比老杨当年五万块钱的生活,没有什么鸟的飞跃,甚至有些降低。老杨当年在达拉斯,开着6缸丰田CAMRY,我开的是四缸本田CIVIC,老杨接待朋友在海皇酒楼吃海鲜,我请客都是味香园吃炒饭,老杨穿婆罗,我穿JOE,老杨一年去一次坎昆,我两年去一趟古巴,差别最大的是房子。达拉斯的房子比较便宜,老杨住的房子有四千尺,房子间距要远,高墙围绕,树影婆娑,中间还有一个拉丁风情的游泳池,碧波荡漾。我的小区,房子并肩接踵,触手可及,外面包着木板塑料皮,面积也小,只有两千多尺,后院一个荒坡。好歹算起来价钱差不多,都是四十五万左右的样子。过了十年,我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每年多赚5万块钱,幸福的爸爸哪里去了?就算通货膨胀每年百分之十,十年百分之百,把这点数字字面上的增长全抹去,那社会的进步怎么算,难道技术的进步,劳动生产率的提高,给人类生活带来的好处,我老就一点都沾不上吗?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答案是那么让人心酸地肯定,做为一个穷人,技术进步和社会财富的增加对人类生活质量的影响,和你的关系真是少的可怜啊。 这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给出了历史长河滚滚东去,穷人的生活方式却始终没有什么质的提升的原因。当然,说技术的进步对穷人生活没有影响是不对的。比如智能手机的出现,对北京穷人的生活方式的冲击是空前的,穷人扔掉了翻盖手机,装上了微信,可以在咽下最后一口二锅头的时候才不慌不忙叫个代驾。不过老板找你加班的时候也方便了,你撒谎推脱说你没空,老爸来北京了,正带老爸逛颐和园就不那么方便了。因为老板要和你视频,看你是不是就是昨晚跟你男朋友喝多了,宿醉未醒,现在正四肢摊开,躺在床上裸睡。 但这不影响你在北京城中穷人的地位,你开最简约的车,买不起三环内的住房,只好飘在清河徜徉无限小区;你的车牌是单号,双号的日子就要在地铁里挤成一个彩色的二维码,被窗外一闪而过的一个又一个广告灯扫描;长周末不小心去趟北戴河,发现所有美妙的去处都被人占用,非富即贵,你不得不和一群哈尔滨南下的莽汉共享一片公众海滩,在北方八月的骄阳下,兴高采烈地互相揩油,在一汪混沌的海水中煮着怪味饺子。 所幸的是,和混在卡村的穷人相比,你并不是世界上最苦逼的穷人。说来话长,卡村穷人的尴尬生活已经有一百多年没什么变化了,至少从90年代我第一次来这里就一直乏善可陈。好歹这些年在北京,你还有机会目睹穷人生活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十年前你挣800块钱,每个月吃完了饭就所剩无几,嫁妆花的都是老爸老妈的积蓄。现在你吃了饭,还可以想想买房子的事儿,在社科院建行工作的人,时不时还可以到马尔代夫东京香港搞一趟自由行。不过你也可能只是紧赶慢赶,搭上了中国进步的快车,现在和北约的穷哥们站到了一条起跑线,从此开始卡村式的百年孤独。 说了半天,我想说的就是一句话,人对穷富的感觉,不是来自自己跟自己的过去相比,而是跟旁边的人,特别是富裕的1%的人比得来的啊。虽然大师们经常告诉你要放下得失,了断欲念,可是天性使然,人们还是不断地瞅准新的目标。更可笑是,大师们虽然这样跟你说,但是见到香客云集,点赞供养的时候,也会在没人的时候喜笑颜开啊。 80年代有一句特别流行的话,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是这只是半句话,后面的话语焉不详。那时中国经济发展很快,各种经济理论层出不穷,我天天逃课,也耳熏目染了一些,可是我确实不记得有人保证一部分人富起来以后,穷人也就会跟着富起来了。实际上,资本的本性追求效率最大化,其重要组成部分就是对穷人的剥削。也就是说,不管管理更有效也好,技术进步也好,带来的效率,都要最大可能地被资本占有,而穷人在这个过程中也会得到一些好处,生活水平因此提高,但是,因为资本的这个本性,你和资本家的生活水平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用吊丝经济学家的话重说一遍吧,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决定了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穷人要想日子过得在好一点儿,只靠资本家良心发现是靠不住的啊。 说是资本的本性决定,其实还是没说到点子上。贫富差距的不断扩大,其实是人性决定的。只有人的本性,才会无止境地追求物质(精神)生活的改善,生活每提高一个层次,人们就会感到短暂的满足和快乐。而且,人只有在超出大众平均生活水准的时候,才会感到自己是富人,才会体会到富人的快乐。人人都有钱不是富裕,只有你比别人有钱了才是富裕啊。 贫富差距加大的趋势,超越了国家制度和东西方文化的界限,是所有人类社会共享的现象。因为经济运行机制的设计,就是以这个人性为基础的。所以经济也罢,不好也罢,技术停滞不前也罢,新技术层出不穷也罢,资本的所有者总是占尽先机。举个栗子,苹果公司的奇迹,成就了多少风险基金和背后的富人,穷人却只是赚了个好玩儿的手机罢了。这个运行设计不怎么光彩,还是个死结,但如果你打破这个设计,就违背了人的天性,就没有人甘冒风险,经济就会萎缩,社会发展就会停顿。我们国家六七十年代试过这个,不好玩儿,最后大家都没饭吃啊。 人类社会从来就不是一个公平的社会,畅行的是大逆不道的丛林法则。想改变这个状态,只有依靠人性的进化。这些年一些富人,对待财富的态度,比较老一辈儿的贵族,开始有了些变化的端倪,比如盖兹和巴菲特承诺死后把大部分财产捐给慈善基金,比如小扎生了女儿,决定捐出90%的股票。听说马化腾把10%的资产也捐了出来。也许人类的进步不会最终打成一个死结,将来会有那么一天,人们把尊严看得比财富更重要,劳动比权力更可贵,贡献比获取更让人满足。那个时候,人们上学、努力工作,不是为了比别人挣更多的钱,而是为了在劳动中获得个人价值实现的快乐啊。 我靠,那不就是我小时候上学的时候,大人跟我描述过的共产主义社会吗。他们跟我说,共产主义的时候,只有三好学生和先进工作者才有机会劳动,像你这么贪玩的人只有待在家里,想吃什么玩什么了,就去仓库里拿。仓库里什么都有,要什么就给你,就是不让你工作,养得白白胖胖,让人唾弃。老师的教导让那时候又黑又 瘦的我心中充满渴望,她训斥我的时候我温顺地低下头,假装难过,暗暗下定决心,永远做一个不折不扣的懒人。 共产主义曙光在前,现在,我可以继续做我的穷人。上帝伟大,在制定了令人失望的穷富不均游戏规则的同时,还制定了另外一个规则,那就是穷人和富人,快乐的人和不快乐的人,并不一定是相同的两伙人。上帝爱每一个人,更爱车夫,穷人也可以过得很快乐。我想起我大学刚到北京,一个月只挣80块钱人民币,按当时的汇率,也就六七美元,却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刻。我那时候住在祁家豁子国家地震局的大院,在德胜门外马甸北一大片麦子地中间,远处有一栋在建的七层楼,据说是我们将来的职工宿舍。每个星期天的早晨,我都会去火车站广场瞎逛,就为了看看站前广场上精疲力竭的旅客,坐在水泥地上不知所措。和这些迷茫的外地人相比,我在北京郊区的大院里有一间筒子楼宿舍,温暖干燥的单人床,一个有热水管的公用厨房,还有厕所,这一切让我由衷地感到生活的优裕和踏实。晚上我坐104电车往回走,咣里咣当,经过大树遮荫的正义路,老大爷老太太吃饱了拍黄瓜炸酱面,在路中间的隔离带绿地坐在马扎上摇着蒲扇。那时候路上人少,车却走得很慢,首钢的烟筒冒着黑烟,北京的天却很蓝。回到宿舍的时候,我窗台上摆着工会那个叫郝大芎的姑娘送来的单位发的几套洗发水。三个月来,我洗澡洗头的时候一直偷用刘书记的浴液。我准备把这些东西全都省了下来,下次回南开的时候,带给我的女朋友。那个时候我大学里的女朋友们洗头还用香皂,我要她们都分享一下,一个瓦房店人,大学毕业以后,分到北京郊区国营单位,从穷人变成富人的快乐和幸福。 只是这些快乐和幸福很短暂,麦子地的安静平和很快被建筑工地的尘土和林立的塔吊取代,七层楼在完工之前就湮灭进了钢筋水泥的楼海,我乘霍金加速器,进入九十年代的扭曲时空,见证了北京现代化的高歌猛进和繁华帝都的确立。在眼花缭乱和怅然失落的反复交替中迷失了海伯利安的方向。我努力摆脱眼前和近处,大步跨进未来和远方。却在陌生的地方因为不相干的人的生活着急上火。每当安静的心乱了分寸,就会发现等在未来和远方的,原来还是一些眼前和近处,而所有的眼前和近处的日子,难免都是苟且偷生,根本不会有什么改变。青年时代的远方、诗、劈柴、喂马、面向大海和春暖花开,这些一直拥有的快乐,从二十年前一个星期天的傍晚开始,被我在北京德州一路抛弃,从此有意无意,统统错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