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做着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我困在一个房子里,房子又大又空,我却依然感到压抑,我奋力向上,想要冲破屋顶,飞到室外。当我终于冲破屋顶,却只是发现,我进入房子的外面那层,于是我又奋力向屋顶冲去,冲破这一层,又到了另外一层。每次冲破屋顶,都短暂地以为自己身处室外,但无法感觉到那种豁然开朗的境界,然后赫然发现自己仍然压在新的屋顶之下,直到从噩梦中无奈地醒来。
我的医生跟我说这个现象统称旅行后遗症,是我们的祖先在密闭环境长期生活中对外部自然世界的向往和恐惧的冲突心理造成的精神上扭曲。这个解释听起来很合理,但又好像不适用于我的情况。我的梦境过于真实度、多次重复,一定另有原因。我怀疑它确实存在,更像是我在梦里真的去了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和我的朋友和同事聊过这个事情,所有的人都对此一无所知,劝我不要想的太多。我的领导是个少有的聪明人,来卡城之前,在多伦多大学教过心理工程。她的分析略有道理。她结合我工作中的表现,推测我的这个毛病,很有可能源于我记忆力超常。根据她多年的管理经验,记忆力超常的人大脑中储存了过量的信息,在信息处理过程中会产生一些副作用。虽然也不能因此断定我有病,但是因为我们的大脑的设计精准无比,能力和功用必须完美统一,过多过少,都会出现问题。
这和我以前读过一本书不谋而合,这本书的作者叫欧文海伯利安,普林斯顿医学院的神经学教授,他在这本书中专门分析了物种的体能和生存需求之间的匹配关系。比如飞翔的速度、高度和迁徙的距离,比如目力远近和食物的捕捉,甚至呼吸的方式、心跳的快慢、体热的散发和保存,都和求生的方法紧密联系,精确设定,不多不少,多了并不更好,反而会带来麻烦。
我跟朋友谈起这本书,他们都没有看多,也不想了解更多,再问他们,他们就转过脸去,有一个闺蜜甚至怪我,你一个会计,读什么书啊。
我的医生倒是知道这本书,但他也说我不该读这样的书。按照他的理论,我的职业是会计,主要的工作是计算,我的超常的记忆力是为了计算而赋予给我的,因为在复杂的计算过程中,需要对以前的计算结果做足够时间长度的保留储存,但是这种延长记忆的功能仅限于此,不应当滥用。我现在的问题,显然是神经元多次横向联络和大脑皮层跳跃想象的结果,已经就超出了计算的范畴,进入分析工作的范畴了。医生据此推断,我大脑基本设置的保安部分出了问题,授权超出功能需要,它给我打开了一扇本应封闭的门,通向一个超出我控制能力的领域,并唤醒了写在基因里的冬眠信号,导致我本应一片安逸的梦境出现难解的景象,并让我在现实中感到不安。
我似懂非懂,但大概能猜出医生的意思,我知道我们是技术生物化革命的完美产品。所有的技术都已经转化为身体的本能,那些体型庞大,耗能巨大的设备早已淘汰,人工智能也被个体的精细分工取代,最后的组合,做为个体,功能性实现了实用效率最大化,我们简约又极度完美,而整个群体的生存能力,仅仅依靠生物本能空前提升,大大超出技术和人工智能的整合。
以眼睛为例,我们的眼睛可以同时跟踪观察360度四周活动目标,死角仅限于身后相当于自身体积一半的空间,这个能力非常重要,保证我们对来自所有方向的危险都有视觉上的感知。但是我们的视力仅限与此,对于更远方的物体活动一概忽略。这个缺欠实际就是优势本身,因为它同我们的生存需要配合巧妙。敌情来自四面八方,危险在于突然的袭击,而360度全方位的观察信息过于庞杂,如果距离超出限制,多余的信息就占用 宝贵的计算资源,重要的信息未能及时处理,就会使我们处于危险境地。
医生对我说,以前也有人和我有过一样的毛病,但这属于设计中的小毛病,不需治疗,就像熊熊燃烧的篝火中的一次爆裂的火星,一瞬即逝,无关大局,可以不治而愈,也不会对身体或者精神产生任何影响。但是我的问题似乎不同,它反复出现,导致了我对这个问题的产生原因刨根问底,生命篝火中的异变的火花加上超常的记忆力,似乎正在反复加强我自主思考和分析能力,如果不处理,有可能最后造成神经网络交互运行系统中的特别化学反应和无规则振动。
我问医生那是什么意思。医生说,简单地说就是你疯了。如果情况属实,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不你选择治愈,要不你选择淘汰。
我不想被治愈,治愈以后,梦境就不会再出现,我会醒来在1997年的早晨,窗外是北京阳光明媚的春天,空气清新,柳絮飘飘。我的公寓在二环路边,紧靠着德胜门城楼,楼下就是护城河,河面上蝴蝶翻飞,河水深绿,流动缓慢,神秘而富有营养。河对面是卖油条豆浆馄饨的早点摊,从江苏来的一对儿少年夫妻正在忙碌,他们和排队买早点儿的北京土著一起,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在我的景致里,人人身穿一成不变的衣裤,互相问候,彬彬有礼,笑容、声音和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真实的令人怀疑。
所以我宁愿选择淘汰,我不怕醒在我的大黑房子里,我要自己冲出屋顶,进入下一层,再奋力冲出,要么精疲力竭,要么在轮回的最后,看到天空。
见我心意已决,医生给了我一颗*色的药丸。我毫不犹豫地接过来,就一杯清水,一口吞下。
我在一声爆响中睁开所有的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狭小的空间,正拼命扇动翅膀,嗡嗡作响。我同时看到我前后两个方向,它们在我眼前展现出全方位的宏大景象。我的前方是一片大光亮,有成排的房屋、草坪、树木、湖泊、天空、云朵,凉风吹到了我的脸上,我向光亮扑去,又被狠狠地弹回。我前方500只眼睛聚焦自动调整,我发现我和大光亮之间有一面纱网隔开,它由横竖两个方向,无数的丝线组成,整齐、细密、牢不可破,我一次又一次的冲刺只是碰疼我的前额和翅膀。我的后方是一个四方的空间,有各种奇怪的摆设,四面高大的峭壁,色调柔和,我瞬间感受到它们温暖的辐射,我认出那是一个屋子,就像我在醒来之前,做的那些梦里,一次又一次见到的那些个一层又一层的屋子,所不同的是,那些个梦境的屋子飘忽不定,黑暗压抑,这一个形象准确完整,明亮悦目。我费力转身像房间飞去,马上明白了为什么这个转身那么困难。原来在我现在这个空间和这个屋子之间,也隔着一层障碍,它透明不可见,但比身后的那张网,更细密结实,不可突破。
我在空间里上下翻飞,花样翻新,快速攀爬,寻找出口。一切都是徒劳,通向大光亮的网没有任何漏洞,通向屋子的透明障碍也无缝可钻。它们这时正从两个方向向我挤来,我感到头颅的压力,难以承受,1000只眼睛一个一个爆裂,翅膀先后折断,肋骨咔咔作响。就在我被挤瘪,汁浆四溢的那一瞬,我突然明白我的世界是一个特定的维度,被比我高一级的维度和低一级的维度撕裂压扁,虽然痛苦难当,我却正在亲身体验着宇宙中不同维度的转变和合并的奇妙过程。
我兴奋地大叫,从梦中醒来,发现我正躺在二房的床上,我知道做了一个梦,记忆正在如硝烟一样消去,在梦境的残余消失殆尽之前,我做了快速检索,整理碎片,得出结论,我确认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是一只绿头苍蝇,被夹在一层纱窗和窗户玻璃之间。
我暗自庆幸从梦中苏醒,然后感到黑暗如潮水一样慢慢浸入房间,我环顾左右,四周是不透风的墙壁,头上是沉重的屋顶,我感到难以忍受的压抑,于是我从床上坐起来,下床站定,我跳离地面,开始向天花板飘去,我飞抵天花板,在黑暗中摸索,发现了松动的一块,我扒开一条缝,看见一丝光亮,我推开这块天花板,钻了进去。
上面是更大的空间,更大的屋子,更高的天花板,我又向上飞去。
上面是更大的空间,更大的屋子,更高的天花板,我又向上飞去。
上面是更大的空间,更大的屋子,更高的天花板,我又向上飞去。
这时候,我的闹钟响了,我醒在我二房的床上,5点55分,卡尔加里的早晨,晨曦磅礴,真实生动,我打开窗户,凉风和着阳光纠缠混合一拥而进,刺痛我的眼睛。我的窗外是胖大妈山鳞次栉比的小区房屋,阳光在远处成片的屋顶闪耀跳跃,小区的湖边有成群的大雁在水面上游荡,嘎嘎大叫,女孩儿在湖边慢跑,身姿灵动,虽然很远,却一瞬间激活了我大脑中的沉睡多年的爱情符号。
我抚摸着窗纱,它在我食指的小心按压下向外突出,足够结实,却也玲珑轻巧,不堪一击。
我放心地笑了,走到楼下,给自己准备早餐。30分钟以后,厨房里飘起咖啡的香味儿,我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咖啡,加了一半儿的奶、双份的cream和糖,凑成一杯,放到微波炉里打了50秒,咖啡在微波炉里被加热到100度以上,取出的时候正在回旋翻滚,香气浓郁飘溢。我在餐桌前坐下,巡视餐盘里的食物。这是一个经典的北美周日早餐,有三片咸肉,两根香肠,煎蛋,吐司,奶油干煎土豆块,热气腾腾。另有鲜榨橙汁和水果杂拌,色彩美艳,营养丰富。我看着这满满的一桌,心中充满对生活的热爱,同时也有点发愁。五十岁以后,我的食量就小了,每当面对丰盛的食物,难做取舍的时候,就非常想念自己年轻时候的好胃口和对食物无坚不克的强悍。
我心中感恩片刻,拿起刀叉,突然又感到口渴,于是端起橙汁,深深地喝了一大口,橙汁流下喉咙,冰意刺透全身,我心满意足,放下杯子,在开吃之前,往窗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
窗外是碧蓝如洗的天空,又意味深长,我收回目光,若有所思,边吃边想,也不知道这天空之外,是另外一层天空,还是什么令人神往的奇妙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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