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大漠入中原,身后紧跟着的是秦国的铁蹄。
秋天的时候,我到了郑,郊外都是成熟的谷子,到处一片金黄。韩王安在内殿见我,说起韩非子到秦国四年了,音信全无,现在秦大兵压境,问我迎敌的策略。我知道天下兴亡的道理,可又怎么忍心说出来,只好推托马上要去楚国见一个人,不能久住。安送我出城,走了很远回头看去,他仍然站在那里,见我回头,朝我挥了挥手。
我过上党入赵地,三个月了,一滴雨也没有下过,路上都是西去逃荒的百姓。辗转到了邯郸,已经是第二年的夏天,幽缪王听说我来了,出城十里迎接,让我骑在他的马上,自己在下面牵马步行。晚上的宴会在无忧宫举行,歌舞到了凌晨还不散。百官纷纷过来敬酒,却唯独不见李牧。我问幽缪王李将军何在,众臣低头,王也苦笑不言,只是向我摆了摆手。
我到大梁的时候,已经是三年以后了,围城的秦军旌旗蔽日,我在中军大帐见到王贲将军,把手言欢,不由地想起当年和他父亲在咸阳喝酒赏菊的日子。将军修书一封,托我带给魏王。守城的兵士用50尺的白绫放下吊篮,把我拉上城头,假已经在城楼里等候,竟然不顾文武百官在场,抱住我放声大哭。我心戚戚,无言以对。当晚和假王同榻而卧,我给他讲了很多关外的趣事,两个人小心翼翼,不再提魏国的事情和围城的秦军。
第二天告别了假王,吊下城墙,去中军帐向将军道别后,我一个人在雁鸣南渡黄河,看见黄河正在涨水,低岸处的柳树已经被大水淹没,柳梢在水中摆动,让我想起渤海故国的海草。
屈原先生的茅庐在寿春东60里的汨罗江畔,昭襄王灭楚50多年以来,先生一直住在这里,这次万里传书让我来见他,本来是说要和我一起见证一些事情,我来了已经四年多了,先生却从来也没有提起,只是跟我说些这些年他新的诗作,问我些渤海的风土人情,每次听我说起渤海冬天下雪的景致,两眼便透出疑惑和向往的神情。
我和先生同住的日子,每年秋天旱季开始,冬天到来前的两个月都要换房顶,我们先到江边的洼地里割苇,在门前的高坡上晒干,再选宽大完整的叶子在地上一层一层铺好,细碎的苇子扭成绳子,再用绳子把宽叶打成捆,一层横一层竖铺在屋顶上,最上面用苇叶细心铺盖。第一年先生教会了我,从此再不动手,只是我爬上爬下的时候帮我扶住梯子,笑眯眯地看我做事。看着先生那心满意足的样子,让我怀疑他那么远让我过来,就是想找个人,在秋天的时候帮他修修房子。
先生最好的朋友是项梁,经常带着侄子来探望。春秋来的多,冬夏来的就少,但如论如何,五月初五那天一定会到。五月初五项家叔侄来访,对先生是件大事。一早定会吩咐我去山下买酒买肉,回来四个人围坐一团,用米酒泡过的苇叶包粽子。先生每每说到,粽子是他的发明,项侯却总是不信,每次见面都要争吵一番。项侯的证据,就是寿春城里,春天的时候,家家都要包粽子,已经多年,而先生一向在山中隐居,如若粽子是先生的发明,如何传到城中人家去的。先生问我怎么看,我语焉不详,说我小时候跟父亲离开楚国去渤海的时候,楚国只有先生,没有粽子,这次回来,先生还在,有了粽子了,从时间上看,是先生发明了粽子,确有可能。先生大笑、项侯也笑,大家都说我狡黠可爱。
其实内心深处,我并不相信是先生发明了粽子,我知道先生从来喜欢甜食,如果是先生发明的粽子,应当是纯黏米加红糖,少许橘干调味,一定不会在粽子里加上咸肉。但咸肉粽子也许是专为项侯准备,而且先生素来孤傲,我又是晚辈,不愿意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惹先生生气。项侯则不一样,是我见到的唯一可以跟先生争执的人。虽然比先生小了几十岁,每次见面必称先生为祖父,先生却反过来称其为兄,对项侯的侄子也尊敬有加,几次在他们叔侄离开以后跟我说起这个孩子,夸他志向远大,看上去文弱,其实是个力拔山河的盖世英雄。
我到汨罗江畔屈原先生茅庐的第四年,新年以后项侯叔侄就再也没有露面。五月初五那天,也没有来探访先生。这时候先生已经老的走不动了,我早晨一个人下山买好了糯米、米酒和咸肉,苇叶再用米酒泡好,屋子里飘起米酒的甜香和苇叶的清香。先生坐在床上,靠着窗户向外望,屋外是翠绿的竹林和汨罗江两岸连绵的群山,我问先生要不要我下山再去看看,先生没有说话,只是无奈地摇头,好像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果然,中午时分,山下来人,带来了不好的消息,我在门口一边跟来人小声说话,一边想着怎么跟先生转达,再回头看先生,先生已经泪流满面。
送走了来人,我进屋来见先生,却见先生已经换好了衣冠朝服,端坐在床边等我。我吓了一跳,眼泪就流了下来。先生反倒劝我不要过于悲伤,说自从顷襄王和秦王结亲那年,他就知道楚国的衰亡在所难免,只是因为楚人对故国和先王的爱戴,才心存国家复兴的侥幸,本来叫我回来,就是想和我一起亲历这快乐的一刻,哪想到时势如滚滚长江,不是人力所能撼动的啊。现在大势已去,让我也不用在这里陪他,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回渤海国去。
我问先生,我走了以后,每年秋天的屋顶谁来帮他更换,先生苦笑了下说,我今年有一百多岁了吧,风烛残年,车兄不要再挂念,你一路之上,倒是可以帮我打听一下项梁父子的情况,只要他们安好,楚国也许还有一点希望。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屈原先生,也是先生第一次称我为兄,后来每当想起这些,此情此景,历历在目,心中怅然。我从汨罗江畔的茅庐出发,一路向东至会稽,沿江入海,乘五月季风向北,渡沧海,过蓬莱,至蓟。跟太子丹和燕王喜说起楚国发生的事情,感慨万分,以楚国国力的强大,真是难以置信。
在蓟住了三天,我跟太子丹说起要去临淄见齐王,太子丹送了我四架的车马,燕国的良骏果然名不虚传,从蓟到临淄有八百多里路,只用了三天就到了临淄的郊外。但是秦军的速度却比骏马还快,我和齐王在临淄的王宫里说楚国的事情的时候,信使报来了燕国的消息,秦军在我走后当天来袭,围蓟。过了一个月又传来消息,秦军破蓟,太子丹和燕王向北逃进了大漠,不知所终。
我离开齐国的第二年,王贲率二十万秦军从燕地南下伐齐,齐王不战而降,齐亡。
六国亡。
齐亡的那一年我还在回辽东的路上,等到我回到渤海国,刘邦已经统一了中原,建立了汉朝。征东的军队正在关内集结,大军在黄河两岸筹集粮草,招降的诏书也已经送达,大战在即,国都瓦房店城内却是一片祥和的景象,天气也比往年都要温暖,今天正是五月初五,我在靠海悬崖上新建的书屋里稍坐,一个人用米酒泡了苇叶和朝鲜江米包粽子。我把先生包粽子的方法带到辽东,做了些改变,没有肉或者任何咸料,因为我知道先生好甜食,只是在每个粽子里都加了一个大枣,煮好了以后,会有深红色的枣汁从枣子四周浸到江米中,又甜又香,色泽喜人。虽然太子丹送我的大枣快吃完了,好在他送我的树苗越长越高,听宫里园艺师傅回话,再有两年就可以结枣子了。如果真是那样,全城的百姓,就会和我一样,包有白有红,又滑又香的粽子了。
每当五月初五包粽子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了在汨罗江畔和屈原先生蜗居的日子,想起先生,就难免慨叹世事沧桑和不可琢磨,想起先生这样伟大的人物,流传下来的不过是一首词,一首歌,和一个粽子的包法而已,沧海桑田,人世间又有什么样的事情我们不可以处之泰然。我从楚国离开,就再也没有了先生的消息,也不知道先生的茅屋屋顶,在秋天的时候,有没有人帮他修理翻新,记得那年先生教我做诗,我做了一首歌颂橘子的,先生说我作得好,华美浪漫,感情奔放,让我用竹竿刻在屋后的粉墙上,这么些年过去,估计字迹也都被风吹雨蚀掉了吧。
至于项梁叔侄,我从中原一路回来都没有再见到,我知道项羽在会稽起兵,集合8000江东子弟,灭秦,立楚义帝,称西楚霸王这些事,但不知道后来怎么又有了汉。我没有派人去打听,也没有找过他们叔侄,甚至也没有派人去印证。不是我不挂念先生的安排,我觉得先生一定不在了,而这一切对我来说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虽然义帝是楚的宗亲,项羽也是将门之后,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觉得,我和先生和项侯叔侄在茅庐围做一团,包粽子的时候,先生真的相信,即便将来有一天,项侯重建了的楚国,会是先生多年以前,难以忘怀的那个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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