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英国人脱欧,你们都跟着激动个球啊。”
老眼站在鼻子山的高坡上,冷不丁嘟囔了一句。
六月二十二日是夏至,至少老眼是这么记着的,这一天太阳到了北回归线,北半球迎来白天最长的一天。
老眼刚从鼻子山上走了一圈,有点儿出汗,现在爬到了最高坡上喘口气儿。下岗一个月了,刚开始还挺高兴,每天睡到自然醒,后来就有点烦了,一到原来早晨上班的点儿就醒,再怎么睡也睡不着。人生可不就是这样,没有的时候天天盼着想着,真给你了,没有那命你还就享受不了。想到这老眼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表,现在是刚刚五点不到,太阳红彤彤地,已经从萨斯卡通平原那边爬了上来。
手机叮叮咚咚地响起来,吓了老眼一跳,掏出来一看,又是野猪。野猪刚下岗,天天给老眼打电话,问老眼遣散金的事儿,老眼不想说,他怕野猪跟他比,少了还可以,万一多了,野猪一定生气。野猪是石油大学地质博士,特别认死理,爱较真儿,记性还特别好,老眼有点儿怕他。
“你在哪儿?我给你家打电话了,你老婆说你不在。”
野猪也不打招呼,直接就问。
“在山上哪。”
老眼回答。心里还在犹豫如果野猪问他遣散金的事儿怎么办。
“你知道吗?北京的房子涨了。”
“什么?”
老眼听野猪没有问他遣散金,松了口气,可是他又不太明白为什么野猪这么急着跟他说北京房子涨价的事儿。老眼在北京没房子,据他所知,野猪也没有,北京房子涨不涨价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老眼心想。
“老商他们,当年从卡城走的时候,把卡城的房子卖了,在北京买了两套房子,他妈的这次让他们赚了。”
老眼心里咯噔了一下,半天没说话。他记得老商走的时候,他还劝老商别卖卡城的房子,说以后能涨。那时候石油150块钱一桶,加元对人民币一比八。现在石油40块钱一桶,加元对人民币一比五,北京房价再这一涨,一进一出可差不少了。
“他们一定赚了不少钱吧?”老眼犹犹豫豫地问。
“我算了,”野猪说起数字声音就高昂起来。“卡城的房子是在最高的时候卖的。加元是在最高的时候换的人民币。北京的房子是在最低的时候买的。买了就开始涨,今年涨的最凶,里里外外大概赚500多万。”
“人民币?”老眼问。
“加元!”野猪答。
老眼陷入长久的沉默,野猪也不作声。太阳升高了,平射的阳光温暖了萨斯卡通平原广袤的大地,在低处平原和高处云层之间产生足够的温差,加热的空气沿着鼻子山麓慢慢翻腾上升,上升气流和太阳光线角度的不断增加又进一步提高了温度升高的速度,周而复始,终于在到达山顶之前形成一股旋风,卷起了老眼的裤腿、衣襟、最后缭乱了他鬓角开始花白的头发。
“不过听说他嗓子不太好,吃东西下咽困难,还经常发烧。”野猪首先打破了沉默。
话题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老眼先问了野猪下岗以后的打算,又聊了聊自己的计划。先拿几个月EI,然后看看油价再定,也不一定马上就找工作,也有可能回国陪陪老娘。总之年纪大了,以前也攒了不少钱,觉得没有必要像年轻时候那么拼命。人活到这个岁数,身体好最重要。说到这顺便劝了野猪几句,当然不能完全跟自己比。野猪比老眼小十几岁,还不到退休的年纪,父母也都年轻,不过也用不着像前些年那么拼命了。说到底,咱当年出国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从国内那种压力下逃脱出来,换一个比较稳定、简单、又体面的生活方式吗?
最后老眼打了个比方:“你随便挑个加拿大人,给他200万加元,让他去中国生活,你问人家去吗。”
“肯定不去,北京空气不好。”野猪断然道。
“对,加拿大生活简单安定。”老眼说。
“政治也不如加拿大开明,不民主。”野猪说。
“是,也不自由,不像在加拿大,在博客上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老眼说。 “你遣散金给了多少?”野猪突然来了一句。老眼吓了一跳,差点儿说了。野猪脑子快,思维跳跃,但像今天这么大的转换还是第一次。老眼生生咽下了十万这个数,接着又说房子的事儿。
“至于北京房子怎么怎么涨,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那?”老眼终于平静下来,声音恢复到平日里的持重温和。
“我在北京有一套房子。”野猪再也忍不住了。
老眼回到家,老眼秀花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做早餐。看见老眼进来,赶紧过来问寒问暖。老眼在餐桌旁坐下,秀花端过来一碗粥,一盘新蒸的馒头,一个剥好的煮鸡蛋,一小碟咸菜,一个热毛巾。老眼拿起热毛巾擦了擦手,端起粥喝了一口,大米白粥,加了一点点糖,老眼的最爱,可是今天喝下去不是平时那个味儿,不知道为什么,老眼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你怎么了?怎么有心思啊?”秀花问。
老眼突然伸出个手指头,嘘起嘴。秀花马上不说话了。老眼说了,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男人要思考,思考的时候不能打扰。每当老眼思考的时候,秀花如果说话,老眼就伸出个手指,嘘起嘴。只不过年轻时候,手指一比划,就放下,老眼就思考完了。现在不了,手指比在那儿,好久也不放下。
秀花憋不住了,刚要张嘴,老眼又嘘,手指一顿。
两人都不说话,老眼盯着秀花,过了十分钟的样子,嘴唇放松了,手慢慢放下了,老眼的两只眼睛亮起来了。
“咱俩是哪年结婚的?”
“80年啊,你忘了,上次北京来电话,说咱办了结婚证了。”
“咱俩结婚的时候,住哪儿了?”老眼自顾自又问。
“国家地震局家属宿舍啊。”
“后来那?”老眼问。
不等秀花回答,老眼的眼睛放出光来,脸突然红了,一把抓住秀花的手。整好这个时候,太阳转过门口的那颗松树照进屋子里,整个屋子一下子给照得亮堂堂。
“快快,”老眼吩咐,“把电话拿过来。”
秀花把电话递给老眼,就在这时候电话一下子响了。老眼接通电话,是野猪。
老眼说:“我想起来了,我在北京也有套房。”
野猪几乎同时在电话里说:“我忘了,还有一件事没跟你说,听说老商跟一个日本姑娘好上了。”
窗外咔嚓一声惊雷,卡城这天,说变就变,这是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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