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土按:100年前的争论,现在仍在进行,而且在可见的将来可能也分不出胜负。不同之处是现在网络发达 了,这种争论不是在文化巨人(当然现在也没有巨人)之间进行,而是许多普通人也介入了。先不论水平,万维 网上的争论处处可见排泄器官与排泄物。不同的政治观点本来是很正常的,却经常发展到祖宗8辈不可开交。希望 这种国民性尽快得到改进。 鲁迅结合当年中国的实际,认为西方的民主制度不适合中国。本人认为他的论断很有见地。是否今天仍然正确, 那就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了。至少可供持相同观点的网友参考。 本人同意作者最后的结论。如果国民性成为终极原因,那就一钱不值了。而且,国民性不能成为维护现制度的 借口。本人顺便说一句,本人认为“都一样”理论也经常成为维护现制度的借口。 何家栋 梁启超在1922年的《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中,把五十年来中国人的学问进步分为三期。第一期, 先从器物上感觉不足。曾国藩、李鸿章一班人是其代表。第 二期,是从制度上感觉不足。从甲午战争起到 民国六七年间止,这二十年间,都是觉得我们的政治、法律等等远不如人,恨不得把人家的组织形式一件件 搬进来,以 为但能够这样,万事都有办法了。那急先锋就是康有为、梁启超一班人。第三期,便是从文化根本 上感觉不足。革命成功将近十年,所希望的件件都落空,渐渐有点 废然思返,觉得社会文化是整套的,要拿 旧心理运用新制,决计不可能,渐渐要求全人格的觉悟。所以最终算是划出一个新时期来了。那代表性的人物 便是胡适等新 近回国的留学生。 按照梁启超的划分法,鲁迅的思想发展(或曰进化)也是先从器物上感觉不足,以医学救国为目的来改造中国 ,大致相当于梁启超所谓第一期思想。鲁迅与许多同时代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直接跳过了“制度救国”的第二期 思想,而以“提倡文艺运动”救国进入到第三期思想。 所谓制度救国,主要是指政制救国,即认为中国的出路在于建立宪政民主制度。而鲁迅从来就没有寄希望于 民主。在1908年的《文化偏执论》中,鲁迅三次 提到 “社会民主”都是深恶痛绝,说它“于个人殊特之性,视之蔑 如”,还引“鸩苏格拉底”、“磔耶稣”皆“从众志”为例,支持他的观点,进而抨击了19世纪“其 道偏至”的世界两大潮 流“曰物质也,众数也”。所谓“众数”,就是“多数决定”,即民主的另一种说法。他反对引进“众数”的主要理由有二 :其一,民主制度 的建立,在西方自有其“不得已”,若“横取而施之中国则非也”;其二,即使把民主制度建立了 起来,在西方却已成过时之物,“使中国之人,由旧梦而入于新 梦,冲决嚣叫,状犹狂醒。 夫方贱古尊新,而所得既非新,又至偏而至伪,且复横决,浩乎难收,则一国之悲哀亦大矣”。 鲁迅认为,先要立人,然后才谈得上立“人国”即政制。“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 而后凡事举”;“人既发扬踔厉矣,则邦国亦以 兴起”。那么,又应当如何立人呢?他说:“诚若为今立计,所当稽求 既往,相度方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 鲁迅对自由主义、民主主义都不感兴趣,因为它们是已经过去的19世纪之文明主流;他主张以“二十世纪之 新精神”来立人,“二十世纪之文明,当必……与19世纪之文明异趣”。这样的一种信仰,乃是基于进化论的观点, 或者说对“新”的崇拜。 1928年,鲁迅在翻译日本学者鹤见佑辅《思想 山水人物》一书的“题记”中写道:“作者的专门是法学,这书 的归趣是政治,所提倡的是自由主义。我对于这些都不了然。”他翻译这本书是因为感兴趣于其中 “关于英美现势 和国民性的观察”。他还特别指出:“那一篇《说自由主义》,也并非我所注意的文字。我自己,倒以为瞿提所说, 自由和平等不能并求,也不能并 得的话,更有见地,所以人们只得先取其一的。”他此时的优先选择已经是在平 等这一方面。对于民主主义,他从来没有好话:“必借众以陵寡,托言众治,压制乃 尤烈于暴君。”“呜呼,古之临 民者,一独夫也;由今之道,且顿变而为千万无赖之尤,民不堪命矣,于兴国究何与焉。”在鲁迅心目中,“千万 无赖”压制之列甚 于 “暴君”、“独夫”。 在鲁迅心目中,“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是以叔本华、施蒂纳、克尔凯郭尔、易卜生、尼采等人的哲学为楷模的 。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他的思想本有着许多 矛盾,主要是“人道主义”与“个人的无治主义”这两种思想在其中 消长起伏。从鲁迅的文章来看,是以施蒂纳无政府主义和尼采的超人主义为本色,但在鲁迅的内 心深处,或许是 托尔斯泰式的人道主占据上风,因此他的笔下又对弱者充满了同情。这使他和尼采的非理性主义拉开了距离。 立人先于立“人国”,文艺复兴、伦理革命先于政治革命、制度改革,曾经是鲁迅、胡适、陈独秀等第三期思想家的共同主张。 日本在明治和大正年间的诸种进步,例如比中国更为优越的国会制度、地方自治、警察制度、教育制度的建 立,并非传统批判和伦理革命的结果。 “民主六七年间”,胡适、陈独秀都曾表示要远离政坛乃至政谈,但很快他们就改变了想法。陈独秀成为新成 立的中国共产党的党魁。1917年回国时“打定 二十年不谈政治的决心,要想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 新的基础”的胡适,“五四”刚刚过去,就陆续发表了《争自由宣言》和《我们的政治主张》,明 确表达了自己的政 见。因为,政治问题终归还是要在政治层面上来解决。 唯有鲁迅,将疏远政治和政制的想法坚持得最为长久。到了后来,对进化论也有所怀疑了。他在《致许广平 (1926年4月8日)》中写道:“先前我只攻击 旧党,现在我还要攻击青年。”从而进一步体验到改革国民性的艰难。 他说:“中国国民性的堕落,……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远,加以‘卑怯’与‘贪婪’,但这 是历久养成的,一时不容易 去掉。我对于攻打这些病根的工作,倘有可为,现在还不想放手,但即使有效,也恐很迟,我自己看不见了。” 在鲁迅一生的著述中,从未在正面意义上使用过“民主”二字。这可能缘于他对于政治的理解。他认为现实的 政治,统统是黑暗的,维系现状的,并没有什么专 制政治与民主政治的区别。至于未来的政治,由于黑暗是如此 深重,他不认为曙光就在前面。就像马克思在资本主义上升阶段不想对共产主义制度多加描绘,鲁迅也 无意勾勒 光明政治的大致形象。至于他本人与政治运作的关系,鲁迅在《致许广平(1926年3月13日)》中表达得最为全面, 可以用三句话来概括:不信任、 不屑于、不擅长。 先说不信任。“在中国活动的现有两种‘主义者’,外表都很新的,但我研究他们的精神,还是旧货,所以我现 在无所属,但希望他们自己觉悟,自动的改良而 已。例如世界主义者,而同志自己先打架;无政府(主)义者的 报馆,而用护兵守门,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有几个学生在军中,倘不同化,怕终不能占得势 力,但若同 化,则占得势力又于将来何益。”此前,他在《随感录》56和58中就说过“无论什么主义,全扰乱不了中国;从古 到今的扰乱,也不听说因为什么主 义”。“什么主义都与中国无干”,“我们中国本不是发生新主义的地方,也没有 容纳新主义的处所,即使偶然有些外来思想,也立刻变了颜色”。他对于那些打着 “主义”旗号的政客,始终是不信 任的。 次说不屑于。“说起民元的事来,那时确是光明得多,当时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自然 ,那时恶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总失败。一到 二年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即渐渐坏下去,坏而又坏,遂成了现 在的情形。其实这不是新添的坏,乃是涂饰的新漆剥落已尽,于是旧相又显了出来。使奴才主持家政, 那(哪) 里会有好样子。最初的革命是排满,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 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 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早 在鲁迅确立先“立人”再建“人国”基本思路的《文化偏至论》一文中,他就说过:“奚事抱枝 拾叶,徒金铁国会立宪 之云乎?夫势利之念昌狂于中,则是非之辨为之昧,措置张主,辄失其宜,况乎志行污下,将借新文明之名,以大 遂其私欲者乎?是故今所谓 识时之彦,为按其实,则多数常为盲子,宝赤菽以为玄珠,少数乃为巨奸,垂微饵以 冀鲸鲵。”鲁迅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他是不屑于和政界那些“奴才”、“盲 子”、“巨奸”搅和到一起的。 最后再说不擅长。“希望我做点什么事的人,颇有几个了,但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凡做领导的人,一须勇 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 勇往直前;二须不惜用牺牲,而我最不愿使别人做牺牲(这其实 还是革命以前的种种事情的刺激的结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所以,其结果,终于不外乎用空论来 发牢骚,印 一通书籍杂志。” 鲁迅对于政治的成见是根深蒂固的,即使是对“革命政治”,也不例外。他在《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中说:“革 命成功了,……有人恭维革命,有人颂扬革命, 这已不是革命文学。他们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就是颂扬有权力者 ,和革命有什么关系?”但他又身不由己地被推到了“革命政治”的前沿。他主张,“在文学战线上 的人还要‘韧’” (《对 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娜拉走后怎样》)。但当他看到 国事日非,“压制和黑暗还要增加” 时,也难免心中焦虑。他担心“像中国现在似的民族”,会被排斥在“大同的世界” 门外,“所以我想无论如何,总要改革才好。但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孙中山 奔波一世,而中国还是如此者,最 大原因还在他没有党军,因此不能不迁就有武力的别人。近几年似乎他们也觉悟了,开起军官学校来,惜已太晚。 ”这些话是鲁迅 在与许广平通信中说的,当时他正在与许广平谈恋爱。许广平是一名国民党左派,受她的影响,鲁 迅逐渐也谈论起政治来了。例如称赞广州是“革命策源地”,而现 在已是“革命的后方”;说自己“愿意听听大炮的声 音,仿佛觉得大炮的声音或者比文学的声音要好听得多似的。” 一个长期厌恶政治、排斥政治的人,一旦谈起政治来却直奔极端——挥舞“火与剑”的“党军”,这是一个很大的教训。为什么会这样?许寿裳曾说,鲁迅和他 都认为,“我们民族最缺乏的是诚与爱”。在鲁迅的内心深处,无疑有很深厚的 人道主义底蕴,但也还有隐藏在进化论背后的功利主义乃至社会达尔文主义。他在 《北京通讯》和《忽然想到》 中说过这样的狠话:“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 ”“无论是古是今, 是人是鬼,……全都踏倒他。” 鲁迅虽然说过一些激烈的话,但直到他逝世前,也没有完全信服可以用武力来推行什么主义和改造国民性。他也说过,看到“苏联的存在和成功,不但完全扫除 了怀疑,而且增加许多勇气了”。但在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上,则始终 认为二者时时处在冲突之中:文学和革命之间“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而文学和政治则是相反 的,因为“政治是要 维系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 要开口”。终其一生,鲁迅 都没有想好自己以何种方式参与政治和以何种态度与政治家相处。在他去世前夕,还和 共产党在上海参文艺界的代表搞得很不愉快,因而重新回到对国民性的思考上 来。 但是政治的问题,要找寻政治的原因与解决办法;经济的问题,要找寻经济的原因和解办法;如果统统归结为 “国民性”的产物,一古脑地“藉思想文化以解决 问题”,就是偷懒和取巧的做法。原因的原因便不再是原因,一旦“ 国民性”成为一种终极原因,成了为现状辩护和解释的理论,也就变得一文不值了。这样的一种 “国民性”或“国民素 质”理论,袁世凯利用过,蒋介石利用过,今天的“威权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者又想来利用,我们应当对它保持 警惕。 良好的国民素质不是由袁世凯、蒋介石这样的统治者“训政”训出来的。启蒙教育是需要的,即一方面发掘自身 传统中的“好根性”,将“中国的脊梁”们的精 神发扬光大;一方面实行鲁迅所说的“拿来主义”,汲取国外的先进理论 和成熟经验。但更重要的是在游泳中学习游泳,在实践宪政民主中提高国民的政治觉悟与政 治能力。 同一个时代,比肩而立两位文化巨人:鲁迅和胡适。一个“将人生毁灭给人看”,一个主张“一点一滴的造成”自 由民主政制。一个要“推倒重来”,一个意在 补天,如J.F.Stephrn所说:“民主政制不是一种革命的制度,它是一种 防止发生革命和制止爆发内战的手段。民主政治提供的方法在于使政府平和地适 应于多数人的意志。” 二人的思路和做法各异,在新时代却面临同样的困境:现在中国人的精神面貌,与其说回到了“文革”前,不如 说回到了鲁迅生活过的年代。那么,改造国民性 还有什么意义,或者说,改造国民性到底还有没有可能?胡适补 天无力,鲁迅拆台有功,他们想乘猛龙过江,都失败了。尊胡抑鲁还是尊鲁抑胡?答曰:“一个都不 能少。”两个 加起来也还不够。因为“无情的暴露”之后,为免于“绝望和空虚”,必须伴以制度安排,使之“充实”人心。我们既要 批判,也要建设;既要民主运 动,也要民主政制。只讲批判,只要运动,而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就成了政治虚 无主义者;而想要在没有国民政治运动的情况下造成民主政制,也很容易变成政治 空想家。文化巨人如果找不到 民主政治的杠杆,就无法撬动阻碍中国前进的最大绊脚石。 国内外的实践都已证明,先“立人”再建“人国”的路是走不通的。改造人性与改造自然一样,都是“理性时代”或 者说“科学时代”人类一种过于自负的梦 想。鲁迅在《习惯与改革》中也曾说过,“多数的力量是伟大,要紧的,有 志于改革者倘不深知民众的心,设法利导,改进,则无论怎样的高文宏议,浪漫古典,都 和他们无干,仅止于几 个人在书房中互相叹赏,得些自己满足”。“倘不深入民众的大层中,于他们的风俗习惯,加以研究,解剖,分别好 坏,立存废的标准,而于 存于废,都慎选施行的方法,则无论怎样的改革,都将为习惯的岩石所压碎,或者只在 表面上浮游一些时。”改革只能因势利导,多数民众的风俗习惯就是改革者必 须面对的强大势力。民主制度与各种 乌托邦制度的区别在于,它不依赖于某种“新人”来运转,它就建立在真实人性(既包括“好根性”也包括“坏根性”)的 基础 之上,通过一种博弈与平衡的机制来限制“坏根性”的作用。 否定先“立人”再建“人国”之路,并不意味全盘否定鲁迅的“立人”思想。这里所说的“立人”,不是用种种软硬手 段来“立他人”,而是以孔子“学者为 己”和鲁迅“个人的自大”精神来“立自己”,把自己锻造成“中国的脊梁”,用榜样 的努力拼搏奉献牺牲来感动其他人,和大家一起来改革政治和改造社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