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书生怜惜公主坟,伟人力签五一六 江东工学院党委扩大会后,一场批判“三家村”的运动在全院轰轰烈烈开展起来。周静茹看到批判的目标仅局限于“三家村札记”“燕山夜话”中的言论,并未涉及到团委书记赵新元所说的学生中的反动言论,她对刘致远的担心才渐趋平静下来。 五月的北京,天气已经相当闷热,街上行人已经穿起了短袖衬衫,然而此时北京的政治气候更加火热。经过“评海瑞罢官”和“评三家村”的两次加温,整个北京城接近沸腾的边缘。各行各业都在大张旗鼓投入揭发批判“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的斗争。以彭真为第一书记的北京市委已经岌岌可危了。 由于“航天飞船隔热新材料的合成”属于“国家一号”重点的项目,国家科委明令必须确保项目如期完成,暂不搞批判“三家村”运动。所以江东工学院赴京毕业实习工作暂未受到干扰,依然按计划紧张地进行着。 刘致远,因为得到吴云教授的器重,又因为研究项目的深奥复杂,充满了挑战性,使他的才华得到了充分地发挥。他如鱼得水般的全身心投入到研究之中,在江东工学院二月通表会上造成的抑郁心情早已一扫而空。院团委批不批准他入团,也早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了。 一个晴朗的早晨,吴云教授派刘致远和清华大学毕业实习组长王夙雯,去国家科委技术处递交第一阶段研究报告。王夙雯,是一位清新亮丽,热情大方的北方佳人,清华大学化学系材料专业高材生,清华参加“国家一号”项目的毕业实习组长。她们的项目与刘致远负责的项目紧密相关,由于工作上的协作配合关系,彼此已相当熟悉了。 一大早刘致远与王夙雯各背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包就出发了。刘致远问王夙雯:“国家科委在哪里?远不远?”王夙雯说:“蛮远的哟,在城西,海淀区复兴路。我们这里是城东,几乎要穿过全北京城。”二人说着就来到公交站台,等了好久,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车。等车的人们就一拥而上。刘致远和王夙雯背着沉重的文件,挤不过别人,一连等了三趟才上了车,没有抢到座位,两人只好背着包站着。 汽车在狭窄的道上拐了几个弯,就上了宽阔的长安街。当时的长安街东端几乎没有什么象样的建筑,只有接近天安门广场一带才看到北京饭店、王府井大楼、军事博物馆、历史博物馆、人民大会堂等等现代化的建筑依次掠过。当然,最让人注目的还是数百年前的古老建筑,天安门城楼。城门的上方挂着毛泽东的巨幅画像,两边城墙上用红色油漆写着巨幅标语“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车过天安门广场时,刘致远弯下腰来,从车窗向天安门城楼眺望。 王夙雯问:“刘致远,你们来北京两个多月了,出去玩过没有?”刘致远说:“去了,故宫、长城、颐和园、都去过了,可惜时间短没有细看。”王夙雯又问:“你感觉如何?”刘致远说:“太美了,太震撼了,故宫的博大,长城的高远,处处洋溢着中华文化的悠久历史和宽广的胸怀,自然而然令人肃然起敬。” 王夙雯笑道:“你还很有欣赏水平嘛,听说你们江南风景也是很美的?”刘致远说:“是啊,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你要去一定会陶醉的。”王夙雯说:“江南,听起来就那么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啊,包括你们江东市,我肯定要去的。”刘致远说:“好啊,你来我给你当导游。” 两人正闲谈着,忽然汽车猛力一晃动。王夙雯没有站稳,向前一冲,一下扑到了刘致远的怀里,分开后王夙雯红着脸,两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过了西直门,路变得难走起来,汽车晃个不停。刘致远问:“还是市区嘛,怎么这么颠簸啊?”王夙雯说:“这一带在挖路面,修一号地下铁路。”刘致远说:“噢?只听说东京、莫斯科有地铁,又快捷,又舒服,又便宜,中国地铁梦也要实现了吗?”王夙雯说:“那还有假?听说这还是战备工程哩。” 两人说着话,车到了站,又换车,再步行,到达国家科委已经十一点过了。刘致远懊丧地说:“真倒霉,部老爷们下班用膳了,要到下午三点才升堂,门口又没鼓,草民们没法击鼓升堂,只好饿着肚子等了。”王夙雯笑道:“你这人还很诙谐啊,中央机关就这样。你看,外地来办事的那么多人都在等,没办法!”二人只好就在路边小店拿粮票买了个馒头吃,耐着性子坐在科委大门台阶上。 等到“升堂”,交上了报告,又回答了质询,返回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王夙雯说:“汽车颠簸得太难受,干脆走一段吧。”刘致远说:“好啊,甩掉了文件包袱,轻装上阵,正好走一走。刚才车上售票员报站,我好像听到有个叫‘公主坟’的站,是吗?”王夙雯说:“的确有这个地方,不太远。不过我也没去过。”刘致远来了兴趣说:“正好,我们一起去看看!” 说着二人就沿着复兴路向东走去。一路上到处都在挖沟,有人工挖,也有机器挖。 走到复兴门外,看到东西各有一个大土冢。东边一个已夷为平地,只留下痕迹,西边一个也挖去了一半。墓地原有围墙、仪门、享殿等地面建筑,也已摧毁得七零八落。墓四周的古松、古柏和国槐、银杏等树木也被砍倒堆放在一旁。刘致远和王夙雯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王夙雯说:“呀,真太可惜了。”刘致远说:“的确太可惜了,地铁线路为什么一定要从这里走呢?” 王夙雯说:”“里面埋的真是公主吗?”刘致远走到西边尚未挖完的坟前面,忽然指着倒在地上的一块石碑对王夙雯说:“你快来看!”王夙雯过去一看碑上刻着“庄静固……”三个字,下面的字被泥土埋着,看不清。刘致远兴奋地说:“应该是‘庄静固伦公主’,果然是公主墓,那边肯定也是了。” 这时过来一个中年男子,是北京文物管理部门在这里看守现场的,挥着手问道:“喂,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刘致远说:“同志,我们是路过,来看看的,能给我们介绍一下吗?”文物管理人员说:“嘿,现在你们年青人,对文物感兴趣的可不多。好,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此处埋葬的是清仁宗嘉庆皇帝的两位格格,所以叫公主坟。这边葬的是庄静固伦公主,为嘉庆皇帝第四女,下嫁蒙古族土默特部的玛尼巴达喇郡王。嘉庆十六年五月去世,年二十八岁。东边那个已平掉的坟,葬的是庄敬和硕公主,她为嘉庆皇帝第三女,下嫁蒙古亲王索特纳木多布济,去世时年三十一岁。” 王夙雯惋惜道:“呀,一个才三十一,另一个二十八岁就去世啦,太不幸了。”刘致远说:“真是红颜薄命啊。”王夙雯问:“她们既然是公主,为什么不葬在承德清东陵或西陵呢?”刘致远说:“好像清朝的祖制规定,公主下嫁,死后不得入皇陵,这倒是和老百姓一样,‘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可是也不能进公婆墓地,必须另建坟莹。所以北京郊区有很多公主坟,有的地名现仍叫公主坟”。 文物管理员看着刘致远说:“咦,看不出,你还是个内行?不错,是这样的,因为两位公主是同年而亡,仅隔二个月,所以埋葬在一处。” 刘致远说:“想不到金枝玉叶也很凄惨哩,死得这么早,又不能进皇家祖坟不说,连婆家坟也不能进,只能流浪在外,虽有驸马相伴,与孤魂野鬼也差不多了。哪知道过了两百年,为了建地铁又被挖了出来,不得安宁哪!” 此时,天已暗下来了,刘致远和王夙雯离开了公主坟。宽阔的马路上行人稀少起来。王夙雯轻轻拉住刘致远的臂膀。刘致远也没避让。王夙雯说:“看不出来,你还多愁善感,怜香惜玉啊。你们南方男人都这样吗?”刘致远说:“我是怜惜文物糟蹋了,就恢复不起来了。不过,人的性格与地域可能是有些关系。像你们北方男人豪爽,直率,大气,个个都是京油子,铁齿铜牙,能言善辩。”王夙雯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嘿嘿!北京男人,俗,什么能言善辩呀,整一个耍贫嘴,烦得很!”刘致远说:“你这样说,不怕得罪你男朋友啊?”王夙雯望着刘致远说:“我还没有男朋友呢,北方人,南方人也说不定哩。”刘致远心有所动,假装没听见,沉默不语。 二人说着话,已经到了西长安街。忽见前方马路左边出现一座高大宽阔的两层门楼,屋顶上黄色琉璃瓦闪闪发光。楼上层挂着一排大红灯笼,下层正中间是大门洞,门洞前蹲着一对石狮子。两边影壁墙上分别写着斗大的标语“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门楼正前方一杆五星红旗高耸入云,迎风飘扬。门洞两边各有四名荷枪实弹的军人站岗,目光炯炯,戒备森严。黑色的“红旗牌”轿车,白色的“伏尔加”轿车,草绿色的“嘎斯牌”吉普车从门洞里进进出出。四周弥漫着一种莫名的紧张气氛。 王夙雯轻声对刘致远说:“这就是新华门,里面就是中南海了。”刘致远“哦!”了一声,远远地望着门洞上的新华门匾额,感到一股肃杀之气从门洞中射出,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刘致远问王夙雯:“你猜,此刻中南海里的毛泽东正在想什么呢?”王夙雯说:“那还用问?肯定是在考虑‘三家村’和‘反党黑线’的问题了”刘致远说:“没错,看来他是没有精力想到公主坟遭毁的事了。”忽然王夙雯指着前面,对刘致远说:“你看,对面的军人在向我们挥手了。我们走吧,走吧,这里不容许停留的。” 正在此时,忽然平地刮起一股狂风,一会儿变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路上行人个个用手捂住口鼻慌张的走避。王夙雯拉着刘致远说:“快走,沙尘暴要来了。”刘致远说:“奇怪,已经五月份了,北京怎么会还有风沙?”说着刚好来了一辆公交车,二人捂住口鼻,急速跑过去,奋力挤上了车,向东驶去。 刘致远好奇的目光匆匆逃离了庄严的新华门。此时,他对门洞里面,将要发生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却浑然不知。这件大事将要决定整个中国的命运。而刘致远正在从事的“国家一号”重大研究项目,与这件大事相比,也只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 沿着刘致远刚才的目光,新华门内,称作“南海”,“中海”的两湾湖水碧波荡漾,柳影婆娑。沿着湖边,一条柏油马路一直向北延伸。不远处有两组四合院式的建筑,正门上方赫然悬挂着乾隆御笔匾额 “丰泽园”三个大字闪着金光。园内挺拔的雪松和高大的梧桐交相成荫,显得静谧而幽深。此地就是当年袁世凯的“总统府”,张作霖的“帅府”,现在是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的办公室。 在丰泽园的东北面,有一座十分清幽典雅的小庭院,名叫“菊香书屋”。门两边庭柱上挂着康熙大帝御题的对联: “庭松不改青葱色,盆菊仍霏清净香”。 然而,公元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就在这看似典雅清幽的小庭院内,却正在孕育着可怕的将要摧毁中华的巨大能量。此刻能量积蓄就绪,犹如一枚威力无比的氢弹,正静静地树立在发射架上,等待着一只巨手启动核按钮! 菊香书屋内,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过古稀的老人,正在装满了线装书的高大书架和宽大的办公桌之间,慢慢踱步,不停地地抽着烟,正在为当前的局势和中国的前途苦思冥想。忽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拿起了电话。一个女人的声音:“主席,政治局扩大会议的文件已经整理好了,已经放在你的办公桌上了,请您批示。您要多注意身体,早点休息。” 老人淡淡地应了声:“看到了。”,转过身来,再次注视着办公桌上,经过几天紧张会议形成的薄薄的几张纸。第一页上用大号红色字体印着:“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注:即“五一六通知”)他蹒跚地坐到办公椅上,右手拿起毛笔,左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四川什邡卷烟厂生产的特供雪茄烟,送到嘴上,然后,拿起打火机,啪的一声揿下去,串起了一股蓝色的火苗。 老人正要扭头点燃雪茄烟时,忽然,迎面厚厚的落地窗帘一动,从窗外“唬——”地一声吹进来一股强风,将他手上的打火机吹灭。他凝望着冒着青烟,尚有余温的打火机,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奇怪!哪里来的怪风?早不吹,晚不吹,我刚刚点火,就……难道这是上天示警?要我不要点这把火?” 他犹豫地放下了毛笔,踉跄走过去,关起了窗子。望着窗外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倒抽一口凉气:“北京五月份,风沙天气应该很少见了,怎么会这样奇怪呢?”他颓然坐到临窗的皮沙发上,不禁一阵孤独感涌上心头。 他想起解放战争三大战役前夕,在西柏坡时,身边能臣战将如云,刘少奇、周恩来、任弼时、林彪、彭德怀、粟玉、陈毅……那时君臣共商大计,是何等的协调一致?可如今,即将发动的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要比解放战争严重而复杂得多啊,竟然身边几乎无一支持者,而要一个七十三岁的老头“亲自发动,亲自领导”。他暗暗感叹道:“孤家寡人,真是孤家寡人哪!” 想到彭德怀,他心中气就不打一处来。事情发展到今天全怪这个彭德怀!五九年在庐山会议上,上‘万言书’,公开揭我的短,我不得已罢了他的官。才有后来吴晗的‘海瑞罢官’,邓拓的‘三家村’‘燕山夜话’为他翻案。我又不得不二次反击,发动文化大革命,不料却遇到了彭真,刘少奇一帮的抵制,逼得我现在进退两难,究竟要不要全面摊牌,全面反击?要不要批准桌上的文件哩? 彭大将军同志啊!你上‘万言书’,为民请命,无非是说农民苦,饿死人,冤假错案,反右斗争整错人,甚至土改,镇反杀错了人。这些难道我不知道?我都知道!可是苏联没有饥荒饿死人吗?斯大林又冤枉枪毙了多少人?所以这是体制问题,不是我个人问题。如果不是我,是王明,张国焘也一样要饿死人的!一样要有冤假错案的!可是你们偏偏不懂这个马克思主义的道理。 一九六二年七千人大会上,刘少奇说什么“大饥荒是人祸为主”,又说什么“人相食,要上史书”,要追究我的责任,要夺我的权!这不是要逼我重上井冈山吗?嘿嘿,都是老革命了,一条贼船上的人了,谁不明白?人民受苦,人民要造反,这就需要替罪羊。可是,你们也不想想,这个替罪羊是我当好,还是你们当好?我当替罪羊,你们有魄力解决体制问题吗?你们没有!所以还是你们当替罪羊对人民比较有利。所以德怀老弟你就忍着吧!少奇老弟啊,也只好对不住了! 想到这里,电话铃又响了,还是女人亢奋的声音:“主席,报告您批示好了吗?您的红小兵,新的‘中央文革小组’已经准备好上阵啦!就等您一声令下啦!”老人说:“不要催嘛!再等一下。”他放下电话继续苦思道,防修反修,就是要解决好体制问题嘛!这次我要用“民主”的方法,民主是手段,不是目的!过去我巧妙地运用“民主”的手段,从蒋介石手里夺取了政权。今天我要再用一回“民主”的手段!而且要搞“大民主”!大手笔!要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打到资产阶级司令部,把被资产阶级篡夺的各级政权夺回到人民手中,也就是夺回我的手中,因为我始终是和人民在一起的!要允许造反,“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彭老弟!懂吗?这样才能根本解决你“万言书”中提出的问题! 想到这里,他似乎占据了道义的高峰,感到心安理得,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恢复了平日草民们仰望时的伟大风采。老人“嚯”的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大步走向窗口,面对尚未停歇的风沙,当年的豪气和霸气又从胸中喷薄而出: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老人说完,迈步走回办公桌,再次用力揿下打火机,挑衅般地盯着火苗,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仿佛在与天斗:“来呀!老天,请啊!你再来吹嘛!”。然后,得胜般地猛力吸了一口特供雪茄,一股香气浓烈的白烟,悠然涌进了老人的肺部,通过血管迅速渗透到全身,老人顿时感到神清气爽,精神为之大振,昏花的老眼发出奕奕的光芒。他左手翻到《五一六通知》最后一页,用宽大的右手提起毛笔,饱蘸了徽墨,潇洒地写下:“圈阅,同意”四个大字! 自此,一场古今中外,史无前例的,长达十年的浩劫在中华大地上正式展开了! 附,为纪念文革发动四十周年,特发此作。欢迎海内外华人关注,指教,探讨。并欢迎联系出版。作者黄学章(苏渝游士)qq33745534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