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新元夜献移祸计,静茹难救不幸人 北京实习的江东工学院的学子们,偶然在全聚德烤鸭店聆听了“五一六通知”广播后,回到了中科院有机研究所。由毛泽东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烽火,随即在全国范围内熊熊燃烧起来。 清华、北大首当其冲。王夙雯等清华研究人员经常被召回学校参加运动,“国家一号”项目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严重冲击。吴云教授十分焦急,但当时的原则是“政治挂帅”,业务不能冲击政治,政治可以冲击其它,所以吴教授也是无可奈何。毛泽东掀起的“五一六通知”的风暴,很快就席卷到千里之外的江南大地。 江东工学院内,映山湖的西边是一片遍植桃树的小山坡。一到春天粉红色的桃花纷纷绽开,一片殷红,甚是好看,因此称为桃花坞。就在这桃花丛中散落着几栋两层高的,红砖小洋楼别墅,这就是江东工学院的教授楼。一号教授楼正是党委书记,兼院长陈维钧的家。 这一天,陈维钧开完党委会,天色已晚,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老伴给他开开门说:“老头子,你怎么又这么晚才回来?饿了吧?我给你热饭去?”陈维钧说了声:“不饿,不用了。”径直走到二楼起居室,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只顾抽烟。老伴跟了上来问:“怎么了?党委会开得不顺利吗?”陈维钧沉思良久,说了声:“不妙啊。”老伴吃惊地问:“怎么了?” 陈维钧说:“形势复杂啊!中央‘五一六通知’发布了。说当前的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提出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老伴说:“那么多运动你都过来了,你担心什么啊?你是老红军,是专打牛鬼蛇神的,难道你还怕什么?” 陈维钧说:“你不懂,这回太不一样了,谁是牛鬼蛇神,目标很不明确。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还不都是老革命?突然一起倒了台,被宣布是阴谋反党集团,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我院也出现了矛头对准党委的大字报了。”老伴说:“你们党委会,那么多人才,都没研究出个办法来吗?”陈维钧说:“你不要问了,你忙你的去,让我一个人歇会儿。” 老伴下楼去后,他站起身来,走向写字台前,凝视着墙上一幅自己与老伴在延安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他只有二十多岁,穿一身灰军装,腰系武装带,背一支驳壳枪,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虽是武装,但不掩眉宇间的文质之气。想当年他高中毕业,选择了革命道路,爬雪山、过草地、住延安窑洞,一直到解放战争,再到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他都跌跌撞撞,安全地渡过来了。毫无疑问,他是个老谋深算的“老运动员”了。 他自谓深谙政治斗争的微妙,这几十年来,虽无辉煌的建树,却始终能立于不败之地,自保有余,而又从未做过,过于昧良心的事情。为此,他自以为,既能稳稳当当地享受特权,又能心安理得,半夜敲门心不惊。他对自己大半生的表现,颇为满意。 他对着照片旁边的一面镜子,摸着满头的华发,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唉,可现在老喽!眼前的局面,真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呀!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难道就是打倒包括我在内的各级党的领导的吗?这太荒唐了,应该不可能!是和一九五七年一样引蛇出洞,再次打击那些倒霉的知识分子吗?似乎也不像。老毛公开号召‘造反有理’,有这样自己当蛇头,引蛇出洞的吗? 根据几十年党内滚打的经验,他岂能看不出这场风暴的实质,是毛泽东与刘少奇之间的斗争?可按历次党内斗争的惯例办不就行了吗?老毛为什么要下这么大一盘棋呢?真是很不理解啊。” 陈维钧书记正想到这里,老伴推门进来说:“老头子,院团委书记赵新元来了,他要见你。”听说是赵新元来了,陈维钧不由产生一丝不快:“这个团委书记,尽出馊主意,两次建议党委反击学生,要抓右派学生,还特别抓住一个姓刘的学生的言论不放,不知他安的什么心?”陈书记问:“这么晚了,他来干嘛?”老伴说:“他说有事要汇报,他在下面等你。” 陈维钧随着老伴下到楼下客厅。赵新元坐在沙发上。陈维钧不等赵新元说话就说:“新元同志,你下午在党委会上提的反击学生的建议,绝对不行!整什么反动学生更加不行!这不符合党的政策!你的建议已被党委会否决了,你不必再说了。” 赵新元不慌不忙站起身来,递上一支“大前门牌”香烟说:“陈书记,我不是来坚持意见的,你先坐。”陈维钧连忙推辞说:“兴元啊,你到我这里,怎么好抽你的烟呢,来来来,抽我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中华牌”香烟放在茶几上。赵新元拿起打火机给陈维钧点上,二人分宾主坐下。老伴递过来两杯冒着热气的绿茶。陈维钧吸了一口烟说:“新元啊,那你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 赵新元说:“我是来向陈书记报告紧急情况的。”陈维钧吃了一惊问:“什么紧急情况?” 赵新元说:“党委会后,有团委联络员向我报告,在机械系墙上出现了一张题为‘江东工学院究竟有没有反党黑线?’的大字报。我赶快去看了,打着电筒抄录了下来。请陈书记过目。”说着拿出一张稿纸,递给陈维钧。 陈维钧接过来,戴上老花眼镜,细细看了一遍,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份大字报指责党委对文化大革命态度消极,限制群众贴革命的大字报,认为院内也有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黑线存在,还提出要“怀疑一切”的口号。署名是机械系621班学生郑国中。 陈维钧喝了一口茶,镇定下来说:“这种胡乱猜疑的大字报不要当回事!我们党委是紧跟毛主席、党中央的,又没有做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事,不必紧张。”赵新元说:“不然,陈书记,可不能掉以轻心啊,现在彭、罗、陆、杨反党黑线被揪了出来,在师生中震动很大。如果听任这张大字报中的煽动言论泛滥,污蔑党委是反党黑线,必然扰乱人心,造成天下大乱,那是很危险的,将会危及党委和您啊!一定要设法遏制住。” 陈维钧说: “怎么遏制?北京市委,彭真倒台以后,虽然省市各级党委也面临着冲击,陷入困境。但各级组织都还在嘛,还是等等看上面的指示罢。”赵新元说:“不能等啊!陈书记,学生中这股邪风来势汹汹啊!等到蔓延开来,可就难以挽回了!”陈维钧沉思片刻说: “那你连夜找我,有什么妙策吗?” 赵新元向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说:“陈书记,我认为,立即组织对学生反击是上策,迅速转移运动矛头是中策,以静制动,坐以待毙是下策。上策已被党委会否定了,就只有实行中策了,总不能坐以待毙吧?”陈维钧说:“何为中策,转移运动矛头?”赵新元说:“五一六通知中提出,‘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什么是牛鬼蛇神?主要不就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吗?我们可以立即将院内的‘五类分子’集中起来组织批判,一方面体现党委在积极领导运动,另一方面将学生中的这股祸水引向‘五类分子’。” 陈维钧听了皱起眉头,沉吟了一会说:“人家‘五类分子’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并没有新的违法活动,怎么好又把人家拿出来整?”赵新元说:“陈书记啊,情况危急啊,院内人心浮动,怀疑党委的思潮甚嚣尘上啊。阶级斗争,不可持妇人之仁啊!”陈维钧说:“如果学生识破是打死老虎转移矛头,不买账,继续攻击党委怎么办呢?”赵新元说:“那就只好忍痛给他们抛出几只活老虎了!” 陈维钧吃了一惊,警惕地看着赵新元问:“新元,难道你想抛出党委成员做替罪羊吗?”赵新元连忙说:“不,我不是此意,陈书记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接着再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将一些背景比较复杂的教授专家抛出去。” 陈维钧忽然大声说:“不可,不可!我陈维钧宁愿自己下台请罪,也不能移祸于老教授们啊!”赵新元摊开手说:“我也不愿啊,可批判反动学术权威也是毛主席确定的文化大革命的内容之一嘛。我们也没法保,只不过先拿来当挡箭牌而已。” 陈维钧低着头,默默无语地抽着烟。 赵新元在旁等待良久。陈维钧说:“这样吧,你先将院内‘五类分子’和一两个家庭社会关系复杂,群众意见较大的专家教授,摸下底,分别搞个名单,做好准备吧。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等下星期党委碰头会再说吧。要千万保密!”赵新元说:“好,我会叫团员积极分子不要擅自行动的。”赵新元在烟缸里掐灭了烟头,站起身来走了, 陈维钧仰面靠在沙发上,长叹一声,就像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一样,老泪夺眶而出,饭也无心吃,彻夜难眠。 第二天,天气晴朗,周静茹起得特别早,她惦记着昨天未做完的试验,到食堂拿了个馒头就到院研究所去,上了三楼试验室,安装好仪器正要开始试验,发现蒸馏水没有了。她觉得很奇怪,难道老田今天忘了送水了? 老田原来在学生宿舍负责巡夜,自批判“三家村”开始,就被调到院研究所,负责搬运蒸馏水,化学试剂。他身材瘦弱,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脚穿一双浅帮黄绿色帆布胶鞋(当时称解放鞋)。周静茹经常看到他扛着一大瓶蒸馏水从一楼慢慢爬上三楼。他总是每天早上上班之前,将蒸馏水准备好,从不延误。今天是怎么回事?周静茹从大楼另一端的楼梯走下来,打算去供水站查看。 她走到二楼楼梯口,突然发现老田倒在地上,口中急速地喘着气。一瓶十公斤重的塑料蒸馏水瓶滚落在一旁。周静茹慌忙跑过去,一面喊着:“老田,老田,你怎么了?”一面用力拉他起来。这时顾得志,钱成根也来到试验室上班。三人一起将老田抬到校医院。医生检查说是心脏病发作,幸亏送得还算及时,否则性命就难保了,经过抢救,老田病情稳定了下来。 三人回试验室,各自坐到办公椅子上,无心再做试验了。周静茹不解地问:“老田心脏病这么严重,院领导怎么还安排重活让他干啊?”顾得志说:“老田是有点奇怪,我从来没看见他笑过,也不跟人讲话。”钱成根说:“老田这个人是有点怪。他一个搬运工,有一次我看见他走到实验台前来,很认真地注视着我们的反应器,好像他对我们的试验还很感兴趣似的。”周静茹说:“他家在哪里啊?病成这样,怎么也没看到他家属来呀?” 三人正在疑惑地议论著,华进丹教授走了进来说:“你们是在议论老田吗?唉,可悲哟!”周静茹说:“华老师,你知道老田是怎么回事吗?”华进丹说:“老田是个右派,现在还在监督劳动。他原来是有机化学课的讲师,如果不打成右派,早就是教授了。他人很聪明,记忆力又特别好,对有机化学反应原理,物质化学结构记得滚瓜烂熟。再复杂的分子结构,他无须看讲义,随手就在黑板上写出来。是个真正的奇才呀,可惜埋没掉了!” 周静茹惋惜地问:“真是太不幸了!可他究竟为什么被打成右派的?”华教授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因为在五七年大鸣大放时说了有关民主,自由的言论,就被划成了右派,不久老婆就离了婚。他性格耿直,原来是有点恃才自傲。” 周静茹听了心里暗暗吃惊:“怎么很多右派都是有才华的人呢?”,不免又替刘致远担心起来。 周静茹说:“以后蒸馏水不要他扛上楼了,让他拉到楼下就行了,我们自己搬上楼。”钱成根说:“那不好吧?我们和右派分子是敌我矛盾,可不能心慈手软哟。”顾得志说:“有什么不好?就算是敌我矛盾,对待俘虏也要优待吧?”周静茹说:“右派分子也是人嘛,老田病得这么重,我们帮助他一下是应该的。” 大家谈论着老田的遭遇,心中像压了铅块似的沉重,再也无心思做试验了。运动形势发展如此之快,完全出乎人们预料,连华进丹教授也收起了进取之心。大家就这样七嘴八舌议论到下班。 回到宿舍,周静茹又接到刘致远的来信。信中说,北京文化大革命势头迅猛,北大,清华的毕业实习人员已撤回学校搞文化大革命去了,连中国科学院党委书记、院长也受到了批斗,研究项目已无法进行下去了。杨耀强,葛承光和多数同学受形势鼓舞,认为我院党委压制运动,很可能有反党黑线,强烈要求杀回学校闹革命。吴云教授也无力回天,估计很快就要撤回来了。 刘致远最后写道:“静茹,乱世之中更思亲人,留在北京已无所作为。我到希望尽快回到你的身边。你要多保重,不要惦念我。” 过了几天,又有二颗,第三颗“原子弹”在中华大地上空接连炸响。六月一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称“一个势如暴风骤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在我国兴起”。六月二日人民日报又在头版刊登了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同时配发了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第一张大字报”。号召群众起来彻底摧毁黑帮、黑组织、黑纪律! 江东工学院广大师生,再也按捺不住了,就像西班牙斗牛场上,被毛泽东这位技法高超的斗牛士,用红色布幔挑逗起来的公牛,长期积蓄对院党委的“怀疑感”,迅速转变成为“真实感”:院党委就是黑帮、黑线!陈维钧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冲向院党委的洪水已势不可挡了。 然而,文化大革命中第一场由党委组织的,“转移矛头”的困兽犹斗,抢先惨烈地展开了。 周静茹早上起来,像往常一样去食堂吃早饭,看到各栋大楼的墙壁上,贴满了大幅标语:“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地、富、反、坏、右’分子!”“只许‘地、富、反、坏、右’分子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打倒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她走到食堂前,发现食堂门口,两边一字排开站着二十几个人,大多数是老头、老太。个个衣衫褴褛,鼻青脸肿,灰头土脸,都弯着腰,低着头。每个人从颈子上到胸前挂着一个大牌子,写着“地主XXX”,“富农XXX”“历史反革命XXX”等等。 她走近一看,站在门左边最后一个竟然是老田!他脖子上挂着“右派分子田XX”的牌子。周静茹十分震惊地问:“老田,你怎么了?你身体好些了吗?”老田抬起头来,望了望周静茹,用很低的声音说:“谢谢你上次救了我。”然后就低下头来,一言不发。 一个拿棍棒的学生走过来对周静茹说:“不要交谈!你要提高革命警惕。”周静茹只得离开老田,正要走进食堂。忽然,她又发现食堂大门的右手站着一个人,更让她大吃一惊,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面如死灰,满脸痛苦状,却昂着头不肯低下。 周静茹走上前,正要启齿问候这位老者,忽然背后有人拍了她一下肩膀,将她轻轻推进了食堂。 附,为纪念文革发动四十周年,特发此作。欢迎海内外华人关注,指教,探讨。并欢迎联系出版。作者黄学章(苏渝游士)qq33745534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