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脾气不好, 我小时候老挨他的打. 母亲也打我, 但多是虚张声势, 看看效果差不多也就算了, 而且只是打打屁股. 父亲则不然, 老打我的头, 让我感觉有些发晕.
其实父亲打我并不多. 我的家在山区, 父亲那时在外面工作, 一年也就在家里呆两三个月. 但是在小孩子的脑子里, 超过3次便是许多了, 所以我说”父亲老打我”也没什么错吧.
有时候人家问我, 爸爸好还是妈妈好, 我总是说妈好. 再问, 爸爸打过你, 妈妈也打过你, 为什么你说妈妈好呢? 我便说, 屁股肉多, 打不疼, 头打起来佷疼的, 所以妈妈好. 父亲听了也不说什么, 只是哈哈笑笑. 后来, 有人对我爸说, 不可以打头, 打坏了怎么办? 父亲就不打头了.
我上小学时, 农村里还时兴放秋假(当时一年放3次假: 春节一次春假, 阴历五月麦收时一次麦假, 秋天收秋时一次秋假). 学生们要帮生产队干活, 一天出三次工, 早工, 上午工, 下午工. 给生产队干活很热闹的, 人多, 笑话多, 歌多. 赶上什么运动时, 还可以在工间休息时听到”战天斗地”之类的快板书. 小学生都喜欢去, 比呆在家里玩泥巴有趣多了. 无奈小孩子多贪睡, 误了早工也是常事. 后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就是评不上先进呗!而且又不能人人都当先进. 有天早上我睡过了头, 没听到出工的钟声. 醒来后发觉迟到了, 就不想去上班了. 母亲冲我满怨了几句, 父亲却连推带搡地将我赶出了门. 我哭着跑出了门, 到了巷子里又忍住了哭声, 怕人笑话. 满腹委屈的我出了村没有去上班, 一赌气朝山上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 很灿烂的朝霞, 油画一样浓浓的色彩, 风也柔柔和和的. 我就在山上的梯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偶尔有受了惊吓的野兔, 从不远处疾速跑过, 又不知道钻那去了. 这要是和大家伙儿在一起, 免不了又是一场围追堵截, 十有八九那兔子要被逮着. 可这回我只有看着兔子溜走的份儿, 心里却暗暗下定决心, 不上班, 也不回家了. 饿了, 有果树, 也有柿子树; 有枣, 有大枣, 还有小枣(酸酸甜甜的那种,我们叫酸枣, 很好吃的); 身上有镰刀, 可以削玉米竿嚼, 甜甜的味道象甘蔗一样, 渴了就整两个梧桐树叶, 用藤条吊入浅浅的井中, 汲水喝. 秋天真好…… 人饿不着, 也渴不着…...
我一人在田野里逍遥好不自在, 家里却乱了起来. 早饭我没回去, 家里人没在意, 想我可能去朋友家吃饭去了. 中午饭没回去, 父母开始着急了, 等到了晚饭时, 家里人已经动用了一切可动用的力量在找我了. 最后的结局是我二舅在地里找到了我并把我带回了家. 进得家门发现人很多, 母亲看我回来了, 忙去热饭, 父亲看我回来, 竟然笑眯眯地冲我乐. 姐姐们和哥哥看我回来, 一付如释重负的样子, 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 众人也慢慢的散去了, 临走时还不忘劝我父亲几句. 这件事过后, 父亲再也没有打过我, 大概是觉得我比他还倔, 既然管不了也就只好放任自流了. 而我和父亲之间的交流, 既没因此增多, 却也没有因此减少, 总之是不太多.
后来我上了大学, 考取了硕士, 又拿到了博士学位, 评上了副研究员, 当上了研究站的主管副站长, 那些年, 几乎每年都有些”成绩”想家里汇报. 父亲也挺自豪的, 每次回家, 父亲都会让我陪他喝酒, 一边喝一边问我些话, 还给我灌输些做人的道理, 无非就是要我对得起朋友, 要注重礼节之类的话, 我一般都是左耳朵进, 右耳朵出, 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渐渐的, 开始听到他抱怨自己这儿疼哪儿酸之类的话, 真不明白我当时怎么那么不懂事, 父亲的这些话竟然一点都没有引起我的注意. 96年我来到加拿大做高访, 来之前特地绕道家乡住了几天, 临行时父亲破天荒送我到了村头的车站, 边等车边叙叙叨叨地跟我说些话,叮嘱我一年后回来, 加拿大太远, 来回太不方便了. 我见他眼圈有些红,猛然间感到父亲老了, 不再象当年那样动不动就发火, 感情似乎细腻了许多, 心里有些触动, 但闯荡异域的念头太让我兴奋, 令我无暇细想那些该想想的事情. 只是随口安慰父亲别担心, 一切都会好好的, 顺顺利利的.
到了加拿大后随波逐流办了移民. 象当年大多数移民一样, 开始了白手起家的日子. 加上”不是衣锦莫还乡, 还乡须短肠”的思想, 回家的路一下子变得那么漫长, 似乎比三文鱼回游还要艰难许多. 和家里的联系在四年间只剩下了电话和偶尔间的书信(刚开始一两年父母没电话, 只是一年一两封信). 电话那头多半是母亲的叮咛, 自然也有父亲爽朗的笑声, 还有兄姊的问候, 晚辈的好奇. 家里人总是说别挂念, 别想家, 不用回来, 太远, 回来一次不容易, 不方便. 是啊, 万把里地, 在他们的眼里肯定是漫长漫长的.
突然有一次打电话时, 母亲问我能不能回来一趟. 直觉让我心头一紧, 感觉有些不妙. 追问母亲有没有什么事情, 母亲说, 你爸有病了, 倒不是什么大病, 就是想你, 你要能回来就回来看看. 放下电话, 心里好一阵酸楚, 母亲那些”骗人”的话怎能相信? 若是没大病, 怎么会破天荒地开口要我回家? 我急急地买了机票, 办了护照, 签证, 请了一个月的假, 从卡尔加里飞到温哥华, 从温哥华飞到北京, 从北京坐火车, 又转了两班汽车, 马不停蹄地赶回家, 父亲已经卧床不起了. 母亲在床边大声告诉他, 美庐(我的小名)回来了, 父亲居然马上睁开眼, 满脸的笑意. 父亲的病是脑血栓, 肺癌晚期. 头非常痛, 真是够受折磨的. 脑子也是有时糊涂有时清醒. 清醒时说话跟没病的人一样, 问问这, 问问那的. 家里住了几天, 跟父亲商量说我去W市看看二姐, 然后去L市看望我的岳父母, 然后再回家, 一直住到假期期满. 父亲当时答应了, 我也就动身去了W市, 谁知刚到姐姐家, 嫂子的电话就来了, 说父亲一直在喊我的名字, 糊涂时多, 清醒时少, 你赶紧回来吧. 没办法买了车票又返回家, 父亲的病情却象是好了许多. 见我回来, 居然哈哈大笑, 自对自说, 还是自己的儿子好, 一叫, 就象小狗一样颠颠地跑回来了. 所有的人都感觉好笑. 他清醒时便开他的玩笑, 好似他故意捉拿人似的, 蛮得意的样子.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又回到了加拿大. 过了一段时间, 电话里得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 那一刻泪水止不住地流, 流在脸上, 也流在心里. 辛辛苦苦劳累了一辈子的父亲就那么离开我们走了, 他的暴燥的脾气再也不会令我们讨厌了, 而他平时对我们的关心, 以及他对家庭的贡献却渐渐清晰起来. 造物弄人啊, 该给父亲尽孝的时候因为种种原因而不能尽孝, 而能尽孝的时候却没有了给父亲尽孝的可能, 原来那些种种原因到现在又显得如此不能成为原因. 接受了教训, 赶紧给母亲办了探亲, 怕只怕再多填一个遗憾. 对父亲却是有心有力而没了丁点袮补的可能. 只愿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能多享些福, 也祝愿仍健在的老父亲, 老母亲都有(或都常有)子女围绕在身边, 别象我一样, 鸟一般飞得远远的, 够都够不着.
老赵 二零零七年三月三十日 于卡尔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