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去日本出访之前,我是有机会与另一位作家同去英国的,哪成想掌握权力的组织者恁是不给我那次机会,而就是要指定我去日本走一遭。但也因错得福,到了日本,才知道不虚此行。心里暗暗说,这次倒是去对了。 我们老是被呆在中国,还真是难以切身感受到天朝之外的大不同。那天到邻近东京的箱根一走,更是强烈地体验到中日两国在民族文化上存在的巨大差异。 箱根是日本久负盛名的温泉之乡。最早知道箱根,还是因八十年代初学日语时读过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被誉为唯美主义风格的几个短篇小说。及至真正到箱根后,才不由叹服川端小说中的人文意境与现实中的那种暧昧与自然之美有多么吻合! 一 那天一早,我计划好线路后,就直奔新宿的车站买票坐上了从东京到箱根的小田急线特别快车。我的车厢里窗明几净,但空空荡荡,仅有三、四位乘客。从车窗外映入的风景,就像白色和绿色为主随机调配而成的一幅幅透明的水彩画。车窗下方一闪而过的一幢幢小民居,实际上就相当于中国的别墅山庄,不时地在山坡和林间由近而远地飘忽而过,屋宇的色彩不像中国城乡的那些别墅群顶全都涂抹成颜色一致的一大片,而是显得异彩纷呈,建筑也各有特色。别墅之间间隔得疏密有致,而不是像中国通常见到的那样成片成行、整齐划一,彷如军队的兵营一样,不伦不类。 二 电车抵达箱根后,我先订好了去富士山下的另一趟通票游,观赏完了清澈宁静的芦之湖和箱根雄伟的群山之后,下午4、5点钟就回到了车站附近。我沿着西边的小路,向山坡独自走去,不一会儿就拐进了小巷深处的一家温泉店。 ……走进男士的换衣间,我迅速解除了身外的累赘之物,只剩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肉身凡胎。锁好衣柜,转身之间,那一刻我的眼睛肯定瞪得牛大。因为我看见房间过道上,赫然站着一位40出头的高个阿姨,当我瞠目结舌地盯视着她的时候,她也侧头看了一眼我,但迅速又自顾自地忙她的活儿去了。大概她感到身后有一种目光射来的无形压力时,便非常职业化地、没有任何表情地转向我,问我有什么需要?我只得灵机一动,临时编了个理由搪塞着说,“我、我的时间是六点半钟完,请您在六点半钟之前叫我一下好吗?”她马上“哈伊哈伊”地应声回答,然后又忙她的去了。我发现她刚才看我裸身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木头道具似的毫无感觉,而完全我的,仿佛看见我——一个异性,这可令人油然而生那么一点莫名的、被无视似的自卑感。 推开玻璃门,看到露天的两个大浴池旁边有两个硕大的木桶,氤氲的雾气随着汩汩流淌的温泉水弥漫在木桶的周边,露天室内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像大床一样的木板台,可坐可卧。从浴客的低声聊天中,我看到分别有伊朗人、澳洲人、美国人和日本人。 我坐在只可容纳一个人的木桶里,享受着水流的温柔按摩,静静地听着温泉水喷涌流淌的哗哗声,煞是有一番神仙般的体验…… 天色渐已暗下来,忽然,那位阿姨径自推开玻璃门急急跨进露天的温泉室内,大声提醒着:“那位先生,六点钟的到了!您在哪?听见了吗?”我急忙应声而起。周遭的浴客,不管是赤条条站着的,还是躺在木板上的,只是侧身望了望一眼阿姨,显得平静而漠然。阿姨知道我听见后,便一面微微鞠着躬,转头消失在玻璃门外了。 三 当我回到换衣间,让我瞠目结舌的事情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在几个精赤条条的“臭男人”堆里,居然有一个约莫6、7岁的小女孩在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日本大男人和他的儿子之间旁若无人地宽衣解带。虽然此前我早已知道日本素有混浴的温泉习俗,但当我亲眼目睹此情此景时,心里不免仍在暗暗吃惊。可见社会文化给一个人的烙印有多么深入骨髓的顽固!那个小女孩的哥哥比他妹妹高一个头,大概要大1、2岁的样子。我的目光自然投射在小女孩的一举一动里。我只是想观察一下小女孩在这种时候会不会有怕羞的流露之类。毕竟周围都是男性成年人的天下。也许年龄太小了,可能她没有多少我所猜想的那种意识。但我还是想错了。因为当我用眼角的余光悄悄观察着她的时候,没想到被她机警的眼神迅速察觉。我明显感觉到她已发现2、3之外,有一双大人的眼睛仿佛在不怀好意地偷窥着她的一举一动,当她把衣服脱到只剩下小小白色内短裤的时候,就一下停止了动作。我发现她格格地偷笑着迅速躲到她爸爸白胖的大屁股后面,然后,再偷偷地瞄着我是否还在瞧她。这时我马上假装低头翻衣服不在意她的时候,她就马上脱下小内裤,然后像一只急欲展翅飞翔的小燕子一样,扑哧扑哧地向奔向玻璃门里去了。洁白而粉嫩的小小背影,在灰暗而暧昧的室内划过了一道十分美丽的水墨风景。那小女孩其实还是有害羞之心的,只是这种害羞是被我那异样的目光而激起的自然反应罢了。害羞的醒悟对于女孩来说是天然的,是与生俱来的。而相对于男孩而言,往往就“无(羞)耻”得多。这也许是上帝为了平衡自然界的安排吧。 四 日本人在性的方面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中国传统文化假道学的丝毫影响。在中国,“男女授受不亲”的文化传承依然深深地根植在中国的少年儿童身上。这似乎是好事,但也不完全是好事。 在日本游走的这些日子,我感到,无论是在杂志、文学等媒介层面,还是在家庭、社会等生活空间,日本人对性的态度都显得比中国要坦然得多。相反,中国的过去和现在,因为潜移默化的传统文化作祟,人们即使“想看”或“想要”,也不得不被迫在这个社会虚伪空气的沉重压力下,只能代之以“地下党员”的方式,偷偷地“包二奶”,变态地收集隔壁女人的内裤之类,可怜地满足平日无法派遣的性压抑。因而我觉得日本这样公开化反而有好处。中国社会,表面上看起来有多么正经,文学作品多么干净,广播电视里也多么“五讲四美”,而且还不时地扫黄啊禁娼的,但我总觉得做这些表面文章十分之虚伪,看看那些曝光出来的大贪官吧,几乎个个都包养了一个或多个“二奶”,那些还没有走麦城的、至今仍在台上一板正经做“重要指示”的,我们能从内心里真正相信他就不是色情狂、变态佬吗?冠冕堂皇的外表,往往意味着背地里极度的肮脏;越是要刻意地掩饰,就越是预示着里面有不可告人的东西。由此,我宁可欣赏日本社会的透明、公开,而反感中国社会喜欢无处不在的暗箱操作。这,便是充斥在中国社会各个层面的假道学假仁政。 五 日本人一方面在对待性的开放态度上,显示出惊人地宽容度,另一方面却能在公共空间里处处保持着英国式的绅士风度。这不啻说明对性采取过于封闭的教育态度,并非明智的选择,反倒是一种社会传统习俗带来的虚伪回避。 我知道日本的性教育是“从娃娃抓起”的。在日本的大多数小学校里,老师会把许多标有明确男女性征的布娃娃有意识地发给学生赏玩,那种可直观地表达最基本生理知识的玩具,常常会在“寓教于乐”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就普及了性教育。到了中学,学生们已经可以从课堂上学到一些图文并茂的避孕知识了。而相比之下,中国的女中学生可就惨了。许多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糊里糊涂胆战心惊地走进,甚至不止一次地走进了医院的妇产科。更要命的是,其中有的为了躲避老师或家长的视线,竟无知地踏进了那些街边巷尾的地下黑诊所。这些事例,在电视和新闻报道中时有所闻。可在中国的教育部,这些并没有引起的必要重视。无怪乎有网民断言:“中国只有一所大学,就是‘教育部’大学。其他所有的所谓大学,都不过是这所大学的分部和分校。”其实,天朝的小学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六 日本社会虽然对性如此之坦荡,但并没有导致强奸、乱伦泛滥成灾。据我从当地华侨口中的随机性了解,日本社会秩序比之于中国来说,是惊人的安定、少见的良好。我自己在东京的街上,就没有看到过警察的逡巡。仅仅在有名的歌舞伎一条街口才瞥见两个黑衣警察站在那里无所事事。像中国社会这几年里发生的当众强奸没人敢管,飞车抢夺闻之色变的新闻,如果在日本人听来,那肯定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有时我在东京大久保那密如蛛网的小巷里随意溜达的时候,发现所有平房的民居窗户都是不装防盗网的。尽管窗户就对着街面。如果晚上时有贼人光顾,日本人谁敢不装防盗网? 有时候,我站在自家那小得可怜的阳台上隔网眺望之时,那感觉,就跟被关在铁笼中的囚徒差不多。我有时忽发奇想,中国城市中这么多楼房中的阳台防盗铁网,如果都收集起来打造成国人朝思暮想的航空母舰,兴许能造出许多艘来吧!大概我们许多中国人都喜欢把精力花在防范自家人身上,就纷纷筑起了这张罗网。而防范外族的入侵呢,往往就变得素手无策了。也许正因如此,中国职场中办公室的“厚黑学”,才会被人们津津乐道。 七 我可以设想那个小女孩在自家混浴的时候,一定是非常自然的了。我觉得那不失为一种自然而美好的和谐世界。但当这个小女孩长大成人,进入恋爱季节,进而步入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她可能对男性的生理构造就早已没有什么新鲜的刺激感了。如果不失去那种新鲜感,的确有时是能带给恋爱中的男女双方一种温馨而美好的回忆的源泉。但反过来如果用一味对少男少女刻意回避“性”的启蒙来保持着他们不谙世事的神秘感,那或许就容易使天性好奇的孩子们触及法律的底线。这可能是一个至今无解的悖论。 在我们这个社会,愈是往上走就愈是会被一双无形的手逼使着你装得人模狗样,而背地里面对真实的自我时,就迅即尽显出不为外人道的双重人格、三重人格了。 八 顺便值得一提的是,箱根那天970日元的温泉消费,比我在广东碧水湾温泉138元人民币的入场卷还要便宜得多。前不久,我听朋友们转自温泉会所知情人的内部消息称,碧水湾的所谓温泉其实就是“锅炉水”,把“锅炉水”冒充温泉翻来覆去地烧,让我们这些傻瓜消费者泡着根本不是温泉的“锅炉水”还自鸣得意呢。 后来我在广东白水寨附近一家农民自办的温泉里,意外证实了此传说是真实可信的。在农家的温泉里,你能闻到浓浓的硫磺味道,而碧水湾的所谓“锅炉水”,你就只能闻到自来水的氯气味。仅从这一点,我就学会了怎么辨别真假温泉的诀窍。 在中国,什么都能做假。越是玩得大的,就越敢忽悠消费者。如三鹿奶粉企业之类,“良心真是大大地坏了”。其实这种状况,我想上层也并非完全不清楚,而是自觉或不自觉地习惯于装聋作哑罢了。 社会风气便是这样,远不像旧宅一样呼啦啦地拆迁了就可平地起高楼那样轻而易举、一挥而就建设起来的。它是潜藏在人的内心意识里的东西,没有多年的社会文化积淀是难以复兴起来的。对此,我在有生之年几乎已不报什么希望,只求自己的孩子在自己有限的引导下,不至于被这个天朝的社会环境完全习惯而对美和丑、善与恶麻木不仁,做到如此这般也就不错了。至于对包括性在内的敏感提问,我一直在孩子面前抱着开放而坦诚的态度,不加回避,循循善诱。努力使他纯洁的眼睛不断学会发现并欣赏自然界最完美的结构——人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