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可以假装? 今天想讲述的,是周霓的故事。 那是在我刚来加拿大时认识的一个女人,那时的她四十出头,在朋友的聚会中第一次见到她时,觉得她就是那种人人羡慕的幸福女人,有着爱她的经济条件不错的老公,有自己喜欢的工作,有一双健康聪明的儿女,幸福不过就该如此了吧? 周霓爱笑,是奔放开朗有穿透力有感染力的那种笑,会使她很容易受到注意。后来听说,她在国内是某广播电台的主持人。 那晚,偏巧是我们这座城市里的中文电视台记者来做一个录制访谈节目前的准备工作,因为主人家跟这个记者是朋友,所以,访谈节目的话题便成了聚会的讨论主题。 访谈节目的主要话题是最贴近移民生活的“移民后的夫妻情感走向”。那时,我还未婚,所以,对于这个话题,我是一个倾听者。 周霓,就在那个时候,走进了我的视线。她那天发言的第一句话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我是一个成功者,大家都说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今天虽然我先生没有来,可是我非常感谢我先生和我一起营造了现在的幸福生活。” 大家点头赞同,异口同声的说着羡慕周霓的话语。 周霓在一片赞同声中继续说道:“我个人认为,移民后的夫妻感情如果经得起考验了,那才是真正的爱情,或者说,你们的爱情真正的升华了。我认为应该在节目中认真对移民后夫妻中的妻子提出呼吁,给丈夫一点时间,给丈夫多一点爱,不要那么快就投入到别的男人的怀抱!” 这些话,在当时的我听来,觉得很俗气,也觉得很虚假似的。不过我也以为,那也许是幸福女人的张扬吧,也许,她忍不住要把自己的幸福与大家分享。 带着对周霓并不好的第一印象,听说她是国内某广播电台的主持人,在这里自己还成立的一个协会。不过想到她聚会时的发言,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水平真是不敢恭维。 不久以后,我去拜访一位曾经在法国的老师,他在这里一个研究所工作。因为是研究所,进出都需要证件,所以那里很少有闲杂人进入,并且基于保密制度,那里的研究员基本都是本族人。老师是研究所的领导人物之一,便破格的邀请我进入研究所,并和我在研究所的餐厅里午餐。 就在那餐厅里,在拿取色拉等凉菜的餐台后,我第二次见到了周霓。她正带着围裙,低头为一个顾客切着一个面包圈。 直觉告诉我应该立刻躲开,可那距离近的,想躲都躲不开了,我和周霓的视线直直的对在了一起。我看到了周霓的脸“唰”一下的红了,我也居然因为她的脸红变得不知所措,结果竟尴尬的笑了笑,转头离开赶紧跟老师说话去了。 虽然一边和老师吃饭聊天,我一边还悄悄看着周霓,没错,她就是餐厅里的工作人员,看得出来,她工作的很认真也很卖力,但这形象很难跟聚会中光鲜的她联系起来,更难跟幸福女人的形象联系起来。 周霓原本是没有我的电话,不过那晚,她问朋友要了我的号码,直接打到了我家里。 听到周霓的声音,我好像不是很意外,并且内心的好奇似乎也很欢迎她的电话。由于白天看到了另一个她,对她说话我竟然充满了友谊:“周霓,你好啊,怎么会有我电话的?” “我是问XX他们要的。”周霓的声音是好听的,并且在今晚的电话中还显得很安静,与第一次见她时开朗的有些夸张的声音全然不同,不过还有点儿电台谈心主持人的感觉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吧?”周霓直接问到了主题。 “呵呵,”我知道自己笑得有些干涩,还好是在电话中,否则她还会发现我别扭的表情。 “对不起打搅你了。我想请你帮我保密,别告诉我的朋友我的工作是什么,行吗?”周霓的直接倒是很令我意外。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 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竟听到周霓的哭声,一边哭一边传来的话语是:“我根本就过得不幸福,很不幸福,可是我要面子,我死要面子不想让别人看出我不幸福……” 那晚,我仿佛上了人生一课,周霓给我的电话持续了四个多小时,她说我们在餐厅的相遇仿佛是揭开她伤疤的一个小镊子,让她生疼生疼的,并不是伤疤本身的疼,而是伤疤背后的辛酸。 也许我和周霓不属于同一个生活圈子的人,所以,她在我这里找到了一个倾泻点。在那次“倾泻”中,我知道了周霓出生于一个很经济和地位都很优越的家庭,她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当地电台小有名气的谈心节目主持人,经常写文章发表于各种报刊杂志。 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周霓选择了一个老实的男人成了她现在的丈夫,为了体验一种新的生活,周霓坚持要移民加拿大,尽管在国内是公务员的丈夫很不想来,但为了周霓的心愿,在他们第一个孩子三岁时,一起移民来了加拿大。 一路顺风顺水的她,可能是没有足够预计到异国他乡生活的艰辛,更没有足够预见到两地生活的巨大落差,在国内名利双收的她,来加拿大后原本自己最擅长的语言,在这里行不通了,虽然英语不差,可是做主持人差得太远,这倒也还能估计到,但一切重新开始的艰辛是多么不易。 老实的丈夫一切都听她的,她让丈夫去学手艺做个技术工人,丈夫就去学,学完后真成了一个工厂里的一个工人,这原本是周霓过渡时期的想法,不想做上了机床操作工的丈夫,习惯了那周而复始无须动脑折腾的工作,竟然怎么也听不了周霓的话回到大学去上研究生课程了。 周霓说,丈夫工作的那个工厂没有一个中国人,所以她一直跟朋友说丈夫是一家工厂的工程师,其实…… 那期间,周霓在学校里学习法语课程,有了第二个孩子,生完第二个孩子,面对一堆琐碎的家务,大孩子的学习,小娃娃的苦恼声,她彻底放弃了自己人生的追求。语言一般,没有专业的她,起先,进了一所大学的食堂做事,结果发现大学里中国学生很多,怕丢了自己的面子,做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辞职了。后来找到了那家研究所,一个极少中国人出入的地方,周霓觉得安全了,对外她总把自己的工作说的很神秘,大家都以为她混得很好,总之谁也没有猜到她究竟是做什么的。 周霓说,很多东西都改变了,没有改变的是自己从小要面子的习惯。对中国朋友也一样,总显得自己在加拿大已经混得很好了。有一次国内有朋友因公来加拿大商务考察,公事办完后特意来我们这座城市看望周霓,周霓说,“我花了很多钱预订了这里最好的酒店陪这个朋友住着,但找了借口说我老公正好有朋友住在家里,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朋友看到我那又小又旧的公寓房。” 当年视周霓为宝的丈夫,也被周而复始枯燥无味的工作麻木了神经,那些爱的神经,浪漫的神经早已荡然无存。周霓说,丈夫每日便是吃了睡,睡醒了去工作,回来再吃,吃了又睡,似乎连基本男欢女爱的兴趣都已经失去。能看出来丈夫不快乐,可是,周霓对自己说,回不去了,已经回不去了。 那晚的叙述中,我见识到了周霓的口才,那长达四个小时的叙述中,她一个人几乎占了全局,我虽然也记不清全部,却能记得她的讲述是那么的流畅,仿佛底稿就在眼前:“我很希望自己幸福,可如今的我失去了掌握幸福的能力,却没有失去幸福的欲望,所以,我只能假装幸福。我也问过自己,假装幸福是为了什么,为了听到赞美,看到羡慕,即便虚假,也能得到快乐。因为我常常夜半流泪。曾经光环与一身的我,竟会有夜半流泪的时候。” 谈话中,她也会突然像念诗一样的流出一句:“我厌恶镜子,不是因为镜子不够明亮,而是因为镜子中的我太真实。比如,那皱纹,比如,那眼袋,比如,那苍老…….”我也想到了那晚光鲜的周霓说的那番“幸福表白”之所以“不好听”是因为“不自然,不真实”。 也记得那晚电话快结束时,周霓还说了这么几句话,“面子啊,真不是个好东西,它让我现在活得很累,也许有一天,我会适应这样的生活。也可能到那个时候,就不用再假装幸福了。” 那晚过后,我尽可能的不出现在有周霓的聚会中,我想她也不希望我出现,毕竟,我是极少数知道她秘密的人。两年多以后,听说周霓一家到卡尔加里去了,听说那里的周霓觉得那里的石油城能找到更好工作,但一切都是听说了,确定的是,周霓一家离开这座城市了。 不知哪年哪日的哪一天了,我又接到了真的在卡尔加里的周霓的电话,电话里的她,话音平静,语速平缓:这两年过得挺好的,我们在这里买了一个咖啡店,挣不了很多钱,不过,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我们是开咖啡馆的,所有的朋友都知道周霓在卖咖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