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才東和他老婆張珊琢風塵僕僕地趕回家,岳父岳母都病了。岳父92歲,岳母89歲。李才東的老丈人是師範大學的教授。一走近那棟城牆邊的教授樓,李才東的心跳就慢了下來。這所師範大學位於市中心,這三棟教師宿舍是上世紀70年代末修的。以前這裡人來人往很熱鬧,後來子女們搬出去了,孫子孫女也長大外出讀書工作,很少再回來。有職位年輕點的教師搬到新校區,老教授相繼過世,不少房子空置了,人氣也就一年不如一年。 走到家門,門框上還有一副對聯的痕跡,上聯的最後兩個字是老九,下聯的最後兩個字是王八,橫聯已經完全脫落。這是李才東出國那年的春節寫的。推門進家,李才東兩口子趕緊喊“媽。”岳母從沙發上站起來,右手扶着牆,左手申過來拉住珊琢說:“你們回來啦,莉莉呢?”莉莉是李才東的女兒。珊琢說:“莉莉今年夏天要到醫院實習,沒有空回來,可能明年才回。” 岳母嘆道:“又是明年。”她就往裡房走去。這套住房本來是兩房一廳,總面積可能有56平方米,後來在左邊臥室外再加一間,使面積大了點,但卻很不規整。客廳大概有十二個平米,左邊是一對木沙發,沙發旁邊是衛生間的門。客廳的右邊是一張飯桌和一架老松下電視。那木飯桌是老教授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在賓陽縣中學當校長的時候買的。飯桌那邊的牆上有一幅山水畫,是老教授的學生恭敬的作品。正對面是兩個臥室的房門。兩個房門間的狹牆上是一個鍾和一本厚日曆。李才東兩口子跟着老婆婆進到左邊裡間的臥室。李才東的岳父躺在床上,保姆正在給他擦臉。整個房間很儉樸,但乾淨整齊,一點氣味都沒有。老教授已經臥床三年,衣服顯得很寬鬆。兩隻眼睛睜得很大,但對女兒和女婿的到來幾乎沒有反應。珊琢拉着父親的手叫聲“爸”,她父親好象輕輕“嗯”了一下。李才東把他扶起來,幫助他坐到輪椅上,大聲說:“爸,我是才東。”岳父老眨了眨眼,笑了一笑。 很明顯,老人家已經患了老年痴呆。 兩年前,老人家還是清醒的,還問過才東:“你們什麼時候回來?你還在那裡幹什麼?” 才東沒有明確回答,只是說,原單位有點問題,正在找關係。才東的岳父曾是廣西大學的尖子生,1931年本來被選送日本留學,後來因9.18事變而取消。他年輕時曾參加過國民黨,抗日戰爭期間,在貴州一家兵工廠參與製造飛機。解放後在師範大學教書,當然因為國民黨的身份吃過些苦頭,但很少抱怨。他不認為自己年輕時的熱情是什麼救國救民的壯舉,那時大家都抗日,入錯黨怨不得李宗仁。他也很少提起文革時挨斗挨關的那些日子,他說比他慘的人多的是。老人家對才東很好,總是把才東當兒子看待,鼓勵他做科研寫文章進修出國,經常提起他在學術上的舊事,偶爾帶有壯志未酬的感嘆。 珊琢有兩個姐一個哥,大姐前年因中風去逝,二姐在外地教書,最近已退休,因二姐夫患鼻咽癌需要照顧而不能回來。珊琢的哥原來在園林局工作,現在也退休了,每月的退休工資大約1700元/月,但嫂子沒有退休金。阿哥有個兒子,在外地做工。大姐也有個兒子,在本市醫院工作,現已三十出頭。一家人在一起吃飯時,就這外甥最年輕,可惜還沒有對象。 老教授的退休工資大約是2700元/月,老太婆的退休金是1500元/月,保姆費是1800元/月。豬肉是13元/市斤,牛肉是25元/市斤,紅櫻桃是80元人民幣/市斤。在紐約,豬肉是2.5美元/磅, 牛肉是3.5美元/磅, 紅櫻桃是3美元/磅。人民幣對美元的匯率是6.5比1。保姆還在要求漲工資。才東問岳母娘經濟上有沒有困難。老人家很乾脆地說:“沒有,我有錢。” 探親那一個月,才東儘量避免朋友晚上的應酬。每天早上去菜場買新鮮魚肉蔬菜水果點心。保姆說這幾天兩個老人家的胃口很好,喜歡吃才東和珊琢做的菜。才東那天買兩斤帶皮的羊肉,用滾水焯過後炒干,用姜酒醬油燜一下,加鹽後放點糖,放過面水再用高壓鍋煮25分鐘,開鍋後放一個蘿蔔,再燜兩分鐘。老人家很喜歡吃那蘿蔔和羊皮。 有一天,系裡來了幾個領導,給老教授節日的問候。原來的系已改成學院。那學院的黨委書記是才東從前的球友,聊起來還蠻親切的。書記談起學校近幾年的發展,招生的規模和搬遷的進度,聽起來紅紅火火。看了看牆上的字畫,嘆了一口氣,對才東說:“老李,經常回來。” 臨走的那天晚上。才東的岳母話少了,她抓住才東的手,捻了幾捻,放下,又抓起來,又捻幾捻,說:“還有肉”。才東的父親二十多年前就過世,母親也在八年前走了。高中畢業後一直在外面闖蕩,成家多年後才到岳父岳母所在的城市工作。才東很孝敬岳父岳母。才東心裡很清楚,下次回來,能看到岳父的可能性很小。 人生象條河,也象滴水。沒有高低追求,停滯容易迂腐;與時俱進,波濤中則難免折騰,更多的是身不由己。如果把時光撥回從前,老李還是會選擇那條道路,因為那是一個年輕,充滿活力和理想的年代。 象幾十萬海外留學人員一樣,老李也面臨落葉歸不歸根的問題。父母老了,老李自己也老了,若大個祖國,也不再有能容忍老李這麼老的單位,就象鋪滿水泥的樹根,那黃葉落下來大多也沒有回歸本土的機會。留學回國人員有個海龜(王八)的綽號,有點貶低的意思,老李不在乎。但有一點老李是相信的:如果年輕一代,不以窩囊為恥,不以非平凡為榮,則是時代和國家莫大的悲哀。 李才東告別岳父岳母離開家門的時候,沒有回頭。 從城牆那邊傳來一首低沉的歌聲,在吉它的伴湊下一個中年男子在唱: 柳江河不再奔騰 柳江河不再咆哮。 留下一片平靜 一種令人窒息的孤寂。 父母老了 兄弟姊妹也老了 而我們在此時又離開。 年老的父母已經不能為遠行的兒女送別 這一別可能是今生最後一次。 城牆上的秋風啊,你為什麼不叫喊! 天上的烏雲啊,你為什麼不密布? 深綠的柳江啊,我走後,誰為你吟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