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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第1章 2011-06-05 14:25:55

 

 

第1章:政治之必需

 

第三波的民主化,時人對自由民主制前景的擔憂;左右兩派憧憬政府的消亡,發展中國家卻在身受該憧憬之實現;我們視各式機構為理所當然,但對其來龍去脈,卻一無所知。

 

1970年到2010年的40年間,世界上民主國家的數量歷經一次高漲。1973年,世界151個國家中,被《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 ,評估為自由國家的,僅占45個。《自由之家》是一家非政府機構,每年就世界各國的公民權和政治權,提供量化的評選。(1)該年,西班牙、葡萄牙和希臘是獨裁政權;蘇聯和其東歐衛星國仍顯得強大和凝聚;中國正捲入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一群腐敗的“終身總裁”正在非洲鞏固他們的統治;大部分拉丁美洲處於軍人獨裁之中。到了下一代,人們則親眼目睹巨大的政治變化。民主制和市場導向的經濟,在中東阿拉伯之外的世界各地蓬勃興起。20世紀90年代後期,約有120個國家——占世界獨立國家總數的60%——成為民主制。(2) 這一變化,即是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講述的第三波民主化。自由民主製作為首選,已成為21世紀初普遍接受的政治環境。(3)

      潛行於體制變化之下,是一項巨大的社會轉型。世界上一度消極的千百萬民眾,組織起來,參與他們各自社會的政治生活,其結果是大幅轉向民主制。此次社會大動員,背後有眾多因素:廣為普及的教育,使民眾意識到自我和周遭的政治環境;信息技術,使思想和知識得到迅速傳播;廉價的旅行和通訊,讓民眾得以運用他們的腳來參與選舉,如果他們對政府不滿;經濟繁榮,誘發民眾渴望獲得更齊全的保障。

      第三波在20世紀90年代後達到頂峰。21世紀第一個10年則出現“民主衰退”。參與第三波民主化的國家中,約有五分之一,不是回復到威權主義,就是看到它們的民主機構遭受嚴重的侵蝕。(4)《自由之家》提及,2009年是世界自由程度連續下跌的第四年,這是1973年創建以來的首次。(5)

 

政治焦慮

 

21世紀第二個10年初,民主制的病狀以若干形式呈現。第一種焦慮,取得民主進展的某些國家出現徹底的逆轉,如俄羅斯,委內瑞拉和伊朗。它們的民選領袖忙於拆除各式民主機構。他們操縱選舉,關閉或鯨吞獨立的電視和報紙,取締反對派的活動。自由民主不僅僅是在選舉中獲得多數,而由一套複雜的機構所組成,通過法律和平衡,來限制和調節權力的行使。很多國家,雖然正式接受民主的合法性,卻在系統性地取消對行政權力的制衡,系統性地發起對法律的侵蝕。

      其次,那些似乎走出專制的國家,卻陷入政論家托馬斯·凱羅塞斯(Thomas Carothers)所稱謂的“灰色地帶”,既非完全的專制,也非貨真價實的民主。(6) 許多前蘇聯的繼承國家,如中亞的哈薩克和烏茲別克,正是如此。1989年柏林牆倒塌之後有個普遍的假設:幾乎所有的國家將過渡成民主制,而民主實踐中的種種挫折,將隨時間的推移而獲得逐一克服。凱羅塞斯指出,該“過渡模式”的假設是靠不住的,很多專制的精英階層,無意建立將削弱他們自身權力的民主機構。

      第三種焦慮,無關乎政治制度能否變得民主化,或保持民主化,而關乎它們能否提供民眾所需要的基本服務。擁有民主機構這一事實,並不表明其治國成績的優劣。未克履行民主所允諾的好處,可能是民主制度所面臨的最大挑戰。

      烏克蘭就是一個範例。2004年,它給世人帶來驚奇,成千上萬的民眾湧向基輔的獨立廣場,抗議總統選舉的不公。這一系列的抗議被稱為橙色革命,引發新一輪的選舉,導致改革家維克多·尤先科當上總統。然而一旦當權,橙色聯盟一無是處,尤先科又辜負支持者們的期望。政府內部爭吵不已,無法應付烏克蘭的嚴重腐敗,在2008—2009年的全球金融危機中,其治理下的國民經濟陷入崩潰。2010年初,當選為新總統的是維克托·亞努科維奇。而2004年被指控操縱選票、企圖竊取選舉成果、從而觸發橙色革命的,恰是此人。

      困擾民主國家的,還有許多其它的治理失誤。眾所周知,拉丁美洲是世界上貧富最懸殊的地區。那裡,階級等級往往等同於族裔。其民粹領袖的上升,如委內瑞拉的烏戈·查韋斯和 玻利維亞的埃沃·莫拉萊斯,與其説是不穩定的原因,倒不如説是不均的症狀。很多人感到,他們名義上是公民,但在現實社會中卻橫遭排擠。持久的貧窮,經常滋生其它社會功能的失調,如結夥成幫、毒品交易、老百姓的不安全感。在哥倫比亞、墨西哥和薩爾瓦多,有組織的犯罪活動,威脅着國家本身和其基本機構。未能有效地處理這些麻煩,便破壞了民主制的合法性。

      另一範例是印度。自1947年獨立以來,它一直維持頗為成功的民主制——考慮到其貧窮程度、其種族和宗教的多元、其幅員人口的廣袤,此成就更為驚人。(如以更長遠的歷史眼光,來看待印度的政治發展,將會減少我們的驚異。這是本書第1012 章的主題。)但印度的民主,就像香腸的製作,看得越近,其吸引力便降得越多。舉例,幾乎三分之一的印度立法委員,現正遭受各式的犯罪起訴,有些甚至是重罪,像謀殺和強姦。印度政治家經常採納公開的政治交易,以政治恩惠來交換選票。印度民主的難纏爛攪,令政府在重大的基礎設施投資上,很難做出決策。眾多印度的城市裡,在漂亮耀眼的高科技中心旁,往往可見非洲式的貧窮。

      印度民主明顯的混亂和腐敗,經常與中國快速和有效的決策,形成強烈對比。中國統治者不受法治或民主職責的牽制:如想建造大水壩,拆除舊居以造高速公路或機場,實施即時的經濟刺激,他們的速度遠遠超過印度的。

      政治焦慮的第四種與經濟有關。現代全球性的資本主義,證明是高效率的。其所創造的財富,遠遠超越生活在1800年前任何人的夢想。自20世紀70年代的石油危機以來,世界經濟幾乎翻成四倍。(7)由於貿易和投資的開放政策,亞洲人口的大部已擠入發達國家的行列。但全球性資本主義,仍未找到避免大幅波動的良方,尤其是金融業。金融危機定期折磨全球的經濟增長,20世紀90年代初是歐洲,1997—1998年是亞洲,1997—1998年是俄羅斯和巴西,2001年是阿根廷。可說是罪有應得,此種危機最終在2008—2009年擊中全球性資本主義的老窩——美國。為促進持續的增長,自由的市場很有必要,但它不善於自動調節,特別在涉及銀行和其它大型金融機構時。制度的不穩定,最終仍屬政治上的失敗,即未能在國家和國際層次上,提供恰當的管制。(8)

      這些經濟危機的累積,未必減弱把市場經濟和全球化當作引擎的信心。中國、印度、巴西和其它所謂的新興市場國家,憑藉對全球性資本主義的參與,在經濟上繼續表現良好。但顯而易見,發明恰當的管制以馴服資本主義的大幅波動,這一政治工作尚未完成。

 

政治衰敗

 

就民主前景而言,上述的情形涉及到另一種緊急但又常被忽略的焦慮。政治機構的發展,通常是緩慢和痛苦的,必須經歷漫長的時期。人類社會一直在努力組織自己,以征服他們所處的環境。政治制度一旦無法適應不斷演變的環境時,政治衰敗便會發生。社會機構的生存自有規律。人類是循規蹈矩的生物,生來就傾向於遵從身邊的社會規則,並以超越的意義和價值,來加固那些規則。周圍環境改變時,便會出現新的挑戰。現存的機構與即時的需求,便會產生斷裂。既得利益者會起而捍衛現存機構,來反對任何基本的變化。

      美國政治機構,很可能正面臨有關其適應能力的重要挑戰。美國的制度基於這樣一種信念:集中的政治力量對公民的生命和自由,構成了朝不慮夕的危險。因此,美國憲法設有廣泛的相互制衡,使政府的某些部門,得以防範其它部門行使暴政。這個制度迄今為止表現良好,只是因為在歷史關鍵時刻,當強大政府是不可  或缺時,其政治領導最終能達成共識,取得勝利。

      很不幸,沒有機制上的保障能確保, 美國制度既防範暴政,又在必需時順利行使其國家權威,就像規劃中的。後者首先取決於,對政治目的達成社會共識。這恰是最近幾年,美國政治生活中所缺乏的。美國現面對一系列的巨大挑戰,大部分與其長期的財政困境有關。過去的一代,美國人把錢花在自己身上,而沒有繳納足夠稅款。寬鬆的信貸,家庭和政府雙方的超支,更是雪上加霜。長期的財政虧空和外國負債,威脅美國在世人眼中的國力根基。其它國家如中國,其地位則獲得相對拔高。(9)

      這些挑戰,如採取痛苦和適時的行動,其中沒有一項是無法克服的。美國的政治制度,本應促進共識的形成,現反在加劇挑戰的艱巨。國會兩極分化,令法案的通過變得異常困難。國會中最保守的民主黨人,仍比最開明的共和黨人,更為自由派,這是現代史中的首次。以10%或更少的選票而贏得的國會議員席位,19世紀末仍有將近200名,持續下降至21世紀初,僅剩50餘名。此類席位,往往是兩黨爭奪的主要對象。兩大政黨在意識形態上,變得更加物以類聚。慎重的辯論,日益退化減少。(10)這種分裂,在歷史上並非史無前例。但在過去,強勢的總統得以駕馭此類分裂。而近來,則未見強勢的總統。

      美國政治的未來,不僅依賴政治,而且依賴社會。國會的兩極化,反映了一大趨勢:即美國的鄰里和地區正在日益同類化。美國人選擇在何處居住,從而在意識形態上自我排隊。(11)跟志趣相投的人共處,這一傾向因媒體而獲得增強。交流途徑的多樣化,反而減弱了公民的共享經歷。(12)

      國會的左右兩極化,還有既得利益團體的成長和力量, 都在影響美國政治制度應付財政挑戰的的能力。工會、農產企業、藥公司、銀行和一大批有組織的遊說團,經常對可能損害他們經濟利益的法案,行使有效的否決權。民主國家裡,公民保護自己的利益是完全合理的,也屬預計之中。但到了一定程度,此類保權將淪作索求特權,或迫使社會陷入困境,因為每人的利益都變得神聖不可侵犯。這解釋了左右兩派高漲的民粹主義憤怒,這種憤怒又進一步推動兩極化,更反映出社會現實與國家原則的不協調。

      美國人抱怨,美國受制於精英們和利益團體。這反映了20世紀70年代到21世紀初之間,收入和財富的不均在與日俱增。(13)不均本身,不是美國政治文化中的大問題。美國強調機會的均等,而非結果的均等。如人們相信,通過努力工作,他們和他們的孩子仍有公平機會獲得成功,而富人是按規則取得成功的,那麼這樣的制度仍是合法的。

      然而事實上,美國世代流動性的比率大大低於眾多美國人所相信的,甚至低於傳統上被認為是僵化和等級分明的其它發達國家。(14)日積月累,精英們得以鑽政治制度的空子,來保護自己的地位。他們向海外轉移財產以避稅,透過精英機構的優惠途徑,將優勢傳送給下一代。該伎倆的大部,2008—2009的金融危機期間暴露無遺。人們痛苦地發現,金融服務業的報酬與其對經濟的實際貢獻,沒有直接關聯。該行業使用其相當大的政治力量,在前10年想方設法,廢除有關的管制和監督。金融危機發生後,它仍在繼續抵禦新的管制。經濟學家西蒙·約翰遜(Simon Johnson)指出,美國金融寡頭的力量,無異於新興市場國家中類似團體的,如俄羅斯或印尼。(15)

      沒有自動機制,可使政治制度適應不斷變動的情形。順應不良的故事,即政治衰敗的現象,會在本書的後半部得到詳細介紹。埃及的馬木留克王朝沒有較早採納槍械,以應對上升的外部威脅,這不是必須發生的。最終擊敗他們的奧斯曼帝國,不就是這樣作了。中國明朝皇帝沒向老百姓徵收足夠的稅金,以支撐一支強大的抗滿御國軍隊,這也不是無可避免的。兩件案例中的癥結,都是現存機構的巨大慣性。

一個社會如不能通過機構上的認真改革,來應對重大的財政危機,就像法蘭西國王在1557年《籌款大聚會》(Grand Parti)失敗後所作的,它就會傾向於採納各種短見的補救,最終卻消蝕腐化自己的機構。這些補救,屈服於各式各樣的既得利益者和利益團體,即法國社會中有財有勢的人。國家預算的不平衡,導致破產和國家本身的非法化,這一歷史過程以法國大革命告終。

      美國的道德和財政危機,還沒到達法蘭西王國的地步。危險的是,其處境將會繼續惡化,直到某種強大的力量,徹地打破這現存失靈機構的均衡。

 

無政府幻想

 

我們對未來的很多焦慮,如俄羅斯的退向專制、印度的腐敗、發展中國家的政府衰亡、當代美國政治中的既得利益團體,可用一條共同線索串起:那就是如何建立和維持有效的政治機構,雖強大,但遵守規則,又承擔責任。這麼明了的觀點,看去像是任何4年級小學生都認可的。然而,想得更深一步,這又是很多聰明人迄今尚沒弄清的。

      讓我們以第三波的退潮和21世紀初世界上發生的民主衰退開始。我認為,我們對民主傳播的失敗感到失望,其原由不在思想這個層次。思想對政治秩序是非常重要的。政府被公認擁有合法性,可凝聚人心,使民眾臣服其權威。柏林牆的倒塌標記共產主義的破產,它曾是民主制的主要競爭者。自由民主制因此而成為最廣泛接受的政府形式,得以快速蔓延。

      時至今日,這仍是事實。用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的話說,民主制仍是“首選”:“民主尚未普遍實踐,甚至沒被普遍接受。但在世界輿論中,民主制已獲基本正確的地位。” (16) 世界上很少人公開欽佩:弗拉底米爾·普丁的汽油民族主義、烏戈·查韋斯的“21世紀社會主義”、馬哈茂德·艾哈邁迪內賈德的伊斯蘭共和國。沒有重要的國際機構,認可民主制以外的任何東西,為公平合理的統治形式。中國迅速的經濟增長,刺激了他人的忌妒和興趣。但其專制資本主義的模式,不易解釋清楚,更不容其它發展中國家輕易模仿。現代自由民主制享有如此的威望,以至今日的專制政客,為了合法,也必須上演選舉,寧可躲在幕後操縱媒體。事實上,不但極權主義從地球上消失,連專制政客也往往假扮成民主人士,來稱頌民主制。

民主的失敗,與其説是在概念上,倒不如説是在執行中。世界上的大多數人,極欲住在這樣的社會:其政府既負責又有效,民眾需要的服務,能獲得及時和高效的滿足。但沒幾個政府能真正做到這兩點,因為很多國家的機構是衰弱、腐敗、缺乏能力、或根本不存在的。世界上的抗議者和民主倡導者,不管是南非和韓國的,還是羅馬尼亞和烏克蘭的,他們的激情足以帶來“政權更替”,使專制政府蛻變成民主制。但如沒有漫長、昂貴、艱苦和困難的過程,來建設相關的機構,民主制是無法成功的。

      有一種奇妙的想法,對政治機構的重要性視而不見,這幾年來影響多人。他們憧憬超越政治的世界,這種憧憬,不專屬於左派或右派,各有自己的版本。共產主義之父卡爾·馬克思曾著名地預測,無產階級革命奪取政權和廢除私人財產後的“國家消亡”。自19世紀的無政府主義者以來,左翼革命家們認為,摧毀舊的權力機構即已足夠,沒認真思考何以代之,這項傳統延續至今。反全球化的作家們,如邁克爾· 哈特(Michael Hardt) 和安東尼奧·那格立 (Antonio Negri),建議削減國家主權,代之以互聯的“群體”(Multitude),以廢除經濟上的不公平。(17)

      現實世界中的共產政權,恰恰做了與馬克思預測相反的事。它們建立龐大且殘暴的國家機構,如民眾不是自覺自愿,就逼迫他們參與集體行動。這影響了整整一代的東歐民主活躍分子。他們憧憬心目中的無政府社會,讓動員起來的民間, 來取代傳統的政黨和政府。(18) 這些活躍分子之後認知,沒有機構便無法治理社會,而建造機構又必然遇上亂糟糟的妥協,從而感到失望。共產主義垮台後的數十年,東歐是民主的,但不一定對其政治或政治家感到滿意。(19)

      右派最流行的無政府幻想是,市場經濟令政府變得無關緊要。20世紀90年代的網絡繁榮期間,參照前萬國銀行首席執行官沃爾特·利斯坦的口吻,很多狂熱者主張世界正在經歷“主權的夕陽”。 (20) 新興的信息技術,挑戰傳統上由國家掌控的政治權力,使邊界變得不易管轄,使規則難以執行。互聯網的上升,導致電子邊疆基金會的約翰·巴洛(John  Barlow)等活躍分子,發布“網絡空間的獨立宣言”。它通告工業化世界的政府,“在我們中間,你們不受歡迎。我們聚集的地方,你們沒有主權。”(21)全球性資本主義將以市場的主權,取代民主制的主權。如果某國議院採用嚴格條例,或限制貿易,它將受到債券市場的處罰,將被迫改用全球資本市場所認可的合理政策。(22)無政府幻想總能在美國找到同情聽眾,因為美國政治文化的常數,就是戒備政府。各式的自由意志主義者,不僅要縮減蔓生的福利計劃,而且要廢除像聯邦儲備委員會和食品與藥物管理署這樣的基本機構。(23)

       批評現代政府變得臃腫,反而限制經濟增長和個人自由,這是非常合理的。抱怨官僚作風的冷漠、政治家的腐敗和政治中不講原則,也是絕對正確的。但在發達國家中,我們視政府的存在為理所當然,以至忘記它們有多重要,重建它們有多難,缺乏基本政治機構的世界會有多不同。

      我們不但視民主為理所當然,並視政府提供的基本服務為理所當然。我居住多年的弗吉尼亞州費爾法克斯縣,位於華盛頓特區郊外,是美國最富的縣之一。每年的冬天風暴過後,由於季節性的結冰和解凍,縣公路上便會出現坑坑窪窪。但在春天結束之前,那些坑窪都得到神奇般的填補,不需要擔心會否在坑窪里,撞斷自家汽車的底軸。如沒有填補,費爾法克斯郡的居民就會變得憤怒,就會抱怨地方政府的無能。沒人(除了政府的專家)停下來思忖,哪個政府部門在盡此職責。它複雜,但卻是看不見摸不着的。也沒人停下來問,為何接壤的哥倫比亞特區,需要較長時間來填補坑窪;為何很多發展中國家,從不填補它們道路上的的坑窪。

      左右派夢想家所想像的各種最少政府或無政府的社會,不只是海市蜃樓,它們確實存在於當代的發展中國家。亞撒哈拉非洲的很多地方,是自由意志主義者的天堂。該地區大體上都是低稅收的烏托邦,政府徵收的稅金,通常不超過國民生產總值的10%。相比之下,美國的超過30%,部分歐洲國家的占50%。如此低的稅收,與其説釋放工商創業的熱情,倒不如說導致政府資金異常短缺,無法提供健康、教育和填補坑窪之類的基本公共服務。現代經濟所依據的基礎設施,例如道路、法庭和警察,在這裡是不見蹤影的。自20世紀80年代晚期以來,索馬里就沒有強大的中央政府。普通人不單可擁有襲擊步槍,還可擁有火箭手榴彈、防空導彈和坦克。民眾可以自由保衛自己的家庭,但他們是別無選擇。尼日利亞生產的電影,數量可與印度聞名的寶萊塢媲美。但他們必須儘快賺回報酬,因為政府無力保障知識產權,無力避免其產品的非法複製。

      發達國家的民眾視政治機構為理所當然。這習慣可見證於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的善後計畫,或善後計畫的缺乏。美國政府似乎認為,薩達姆·侯賽因的獨裁政權一倒台,伊拉克就會自動回復到首選的民主政府和市場經濟。等到伊拉克的國家機構,在瘋狂的洗劫和內亂中轟然崩塌時,美國政府似乎感到由衷的驚訝。在阿富汗,美國的目標遇上同樣挫折。10年的努力和數千億美元的投資,迄今沒能培植出一個穩定合法的國家。(24)

      政治機構是必要的,不可被視為理所當然。你“叫政府讓開”後,市場經濟和富裕不會魔術般出現,它們得依賴財產權、法治和基本的政治秩序。自由市場、充滿活力的民間和自發的“群眾智慧”,是良好民主制的重要組件,但卻不能替代一個強大且等級分明的政府。近幾年來,經濟學家有了廣泛的認同,“機構確實重要”。窮國之所以窮,不是因為它們缺少資源,而是因為它們缺少有效的政治機構。因此,我們需要好好了解那些機構的來源。

 

達到丹麥

 

建立現代政治機構的問題,常被形容為如何“達到丹麥”。這其實是一篇文章的標題,作者是世界銀行社會學家蘭特·普利奇特(Lant Pritchett)和邁克爾·沃爾考克(Michael Woolcock)(25) 對發達國家居民而言,“丹麥”是個具有良好政治和經濟機構的神秘國度。它民主、穩定、熱愛和平、繁榮、包容、政治腐敗極低。大家都想弄清,如何將索馬里、海地、尼日利亞、伊拉克或阿富汗變成“丹麥”。國際發展團體列出一份假設是丹麥屬性的長清單,嘗試幫助落後國家,“達到丹麥”的水平。

       這個想法,問題多多。那些異常貧窮和混亂的國家,可以指望在短時期內建起複雜的機構嗎?這顯得有點不靠譜,要知道,那些機構的進化花費了多長時間。此外,機構反映它們所處社會的文化價值。丹麥的民主政治秩序,能在迥然不同的文化土壤中紮根嗎?誰也不清楚。富裕穩定的發達國家,其多數居民不知道丹麥本身是如何“達到丹麥”的——甚至很多丹麥人自己。建立現代政治機構的鬥爭,既漫長又痛苦,以至工業國家的居民對自己社會的來龍去脈,都罹患了歷史健忘症。。

       丹麥人的祖先是維京人,一個很兇猛的部落,曾戰勝和擄掠從地中海到烏克蘭基輔的大部分歐洲。率先定居英國的凱爾特人、戰勝他們的羅馬人、取代羅馬的日耳爾蠻族,開初都是部落,就像現仍存在於阿富汗、伊拉克中部,巴布亞新幾內亞的。中國人、印地安人、阿拉伯人和非洲人,幾乎地球上所有人類,都有過同樣經歷。他們盡的主要義務,不是對國家,而是對宗族;他們解決爭端,不通過法庭,而通過以牙還牙的正義;他們把死者,埋葬在宗族集體擁有的土地里。

       斗轉星移,這些部落社會逐一營造政治機構。首先是中央集權,在固定領土範圍,實施有效的軍事力量壟斷——這就是我們所謂的國家。和平得到維持,不再靠宗族團體之間的大致均勢,而靠國家的軍隊和警察。它們已成為常備力量,對抗鄰近的部落和國家,保護自己的社區。財產不再歸屬於宗族,而為個人所擁有,其主人漸漸贏得任意買賣財產的權力。財產權的保障,不再靠宗族,而靠法庭來解決爭端,補償損失。

       假以時日,社會規則越來越正規化,變成書面的法律,不再是習慣,或非正式的傳統。這些正式規則,不必顧及在特定時間行使該權力的某人,可自主決定製度中的權力分配。換言之,機構替代了領袖。這些法律,最終成為社會中的最高權威,高於暫時指揮軍隊和官僚的統治者,這就是法治。

       最後,有些社會不僅迫使統治者遵守限制國家權力的書面法律,還責成他們向國會、議會和其它代表較多人口的機構表示負責。傳統的君主制度,含有某種程度的負責,但通常只向少量精英顧問,進行非正式的諮詢。一旦統治者接受正式規則,限制自己的權力,並承認選舉產生的人民願望重於君主權利,現代民主制便呱呱墮地。

       本書目的,想詳述那些已被視作理所當然的基本政治機構的來源,從而填補歷史健忘症所造成的空白。將要討論的三種機構,即是剛才提及的:

 

1.  國家 (the State)

2.  法治 (the Rule of Law)

3.  負責制政府 (Accountable Government)

 

      成功的現代自由民主制,把這三種機構,結合在穩定的平衡中。有國家能取得這種平衡,這本身就是現代政治的奇蹟。能否把它們結合起來,答案不是明顯的。畢竟,國家功能是集中和行使權力,要求公民遵從法律,保護自己免遭它國的威脅。另一方面,法治和負責制政府又在限制國家權力,首先迫使國家依據公開和透明的規則來行使權力,再確保國家從屬於民眾願望。

      這些機構的首次出現,是因為民眾發現,可以此來保護他們和家人的利益。什麼是私利,如何與人合作,都取決於令政治結社合法化的思想。因此私利和合法性,形成了政治秩序的基礎。

      三種機構中已存在一種,並不意味其它二種也會出現。例如阿富汗,自2004年以來,一直舉行民主選舉,但只擁有非常薄弱的國家,在其領土的大部,無法實施法律。相比之下,俄羅斯擁有強勁國家,也舉行民主選舉,但其統治者感到自己不受法治束縛。新加坡擁有強勁國家和英國殖民者遺留下的法治,但只提供縮了水的負責制政府。

這三種機構最初來自何方?是什麼力量驅使它們誕生?又在何等條件下得到發展?建立的順序如何? 彼此間有何關係?如能弄清這些基本機構的出現,我們可以更好理解,阿富汗或索馬里離當代丹麥,究竟還有多遠。

      如不理解政治衰敗的補充過程,就講不清政治機構的發展。人類的機構很“黏糊”。這是指,它們長期持續,唯有經受重重艱難,才能得到變革。為滿足某套條件而建立的機構,在該套條件改變或消失時,常常得以苟延。未能妥善因應,便會引發政治衰敗。這適用於舊式政治制度,也適用於集國家、法治和負責制政府於一身的現代自由民主國家。不能保證,一個民主制會繼續向公民提供允諾的;也不能保證,它在公民的眼中繼續是合法的。

      此外,人類袒護親友的自然傾向——我稱之為家産制 (patrimonialism)——如沒有遇上強大的抑制,會一再重現。組織起來的團體——經常是有錢有勢的——隨着時間的推移,得以盤根錯節,並開始向國家要求特權。尤其是在持久的和平穩定,遇上財務或軍事危機時,這些盤踞已久的家産團體更延伸他們的優勢,或阻擾國家採取妥善的因應。

      政治發展和衰敗的故事,被講述過多次。多數高中開《文明之興起》的課程,提供社會機構如何進化的概論。一世紀前,講述給大多數美國學生的歷史,以歐洲、甚至英格蘭為中心。它可從希臘和羅馬開始,然後轉向歐洲中世紀、大憲章、英國內戰和光榮革命,再直達1776年和美國憲法的起草。今天,類似的課程更多元化,囊括像中國和印度那樣的非西方社會,更講述歷史上遭排斥的團體,像土著、婦女、窮人、等等。

      現存的關於政治機構發展的文獻,我們有理由表示不滿。首先,大部分沒在足夠廣泛的規模上作出比較對照。只有通過比較不同社會的經驗,方可梳理複雜的因果關係,弄清為什麼某些機構出現於某地,而不在其它地域。很多關於現代化的理論,從卡爾·馬克思的大量研究到道格拉斯·諾斯(Douglass North)等當代經濟歷史學家的,都側重英格蘭作為首位工業化國家的經驗。英格蘭的經歷在很多方面是特殊的,對處在不同境地的國家來説,未必是好的指南。

      最近幾十年,取代這種敘述的多元化,很大程度上也沒做嚴肅的比較對照。它們選擇的,要麼是非西方文明貢獻於整個人類進步的正面故事,要麼是其遭受迫害的負面故事。為什麼某機構發展於某社會,而不在另外社會,我們很難找到嚴肅的比較分析。     

優秀的社會學家西摩·李普塞特 (Seymour Lipset) 常說,僅了解一個國家的觀察員,是不懂國家的人。沒有比較對照就無法知道,某一特殊的實踐或行為是某社會中所獨具的,還是眾多社會所共有的。只有通過比較分析,才能理清因果關係,才能把地理、氣候、技術,宗教或衝突,與今日世界上呈現的各式結果掛上鈎。這樣做,我們也許能解答下列問題:

 

*為什麼阿富汗、印度叢林地區、美拉尼西亞島國和中東部分地區,至今仍是部落組織?

*為什麼中國的首選統治是強大的中央政府,而印度在過去三千年歷史中,除短暫時期,從沒見過如此高度的中央集權?

*為什麼幾乎所有成功的現代專制國家——像南韓、台灣、新加坡和中國——都集居在東亞,而不在非洲或中東?

*為什麼民主制和齊全法治,得以在斯堪地那維亞生根發芽;而處於類似氣候和地理條件下的俄羅斯,卻產生了不受節制的專制主義?

*為什麼在過去一個世紀,拉丁美洲國家反覆遭遇高攀的通貨膨脹和經濟危機,而美國和加拿大卻沒有?

 

      本書提供的歷史資料很有趣,因為它們照亮現狀,解釋不同政治秩序的來龍去脈,但人類社會不囿困於自己的過去。為了準備和參加戰爭,現代國家得以在中國或歐洲出現。這並不意味,今日非洲的薄弱國家,為達到現代化,必須重複同一經驗。我會在第2卷中爭論,今日政治發展的條件,大相徑庭於第1卷所涵蓋的。社會成員的組合,因經濟的增長,在不斷重新洗牌;今日的國際因素,對個別社會的衝擊,遠遠大於舊日的。本書的歷史材料可以解釋,各式社會是如何走到今天的。但它們走過的路徑,即不能決定它們的將來,也不能成為其它社會的楷模。

 

中國第一

 

偉人所編寫的經典現代化理論,如卡爾·馬克思、艾彌爾·涂爾幹(Emile Durkheim)、亨利·緬因(Henry Maine),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onnies)和馬克斯·韋伯(Max Weber) 的,傾向於認為西方經驗是現代化的範本,因為工業化首先在西方發生。這樣著重西方是不難理解的,1800年後在歐洲和北美所發生的生產力爆發和經濟持續增長,既是史無前例的,也把世界塑造成今天的模樣。但發展不只局限於經濟,政治和社會的機構也在不斷發展。政治和社會的發展,有時與經濟變化緊密相關,有時又獨立自主。本書着重政治方面的發展和政府機構的進化。現代政治機構在歷史上的出現,遠早於工業革命和現代資本主義經濟。我們現在理解的現代國家元素,在公元前3世紀的中國業已到位。其在歐洲的浮現,則晚了整整18百年。

基於此,我在本書第二部分講述國家崛起時,就以中國開始。經典現代化理論,傾向於把歐洲的發展當作標準,而查詢其它社會為何偏離;我把中國當作國家形成的範本,而查詢其它文明為何不複製中國道路。這並不表示,中國勝於其它社會。我們將看到,沒有法治或負責制政府的現代國家,能實施非常暴虐的專制主義。中國是開發國家機構的始作俑者,但西方的政治發展史解説,卻很少提及此一創新。

我自中國開始,就跳過了其它重要的早期社會,像美索不達米亞、埃及、希臘、羅馬和中南美洲的文明。在此需要進一步解釋,為何不在本卷詳細涵蓋希臘和羅馬。     

古代地中海世界樹起的先例,對後續的歐洲文明發展非常重要,自查理大帝 (Charlemagne) 時代起,便受到歐洲統治者的自覺模仿。一般認為,希臘人發明了民主制,其統治者不是世襲的,而是選出的。多數部落社會也是相對平等的,其統治者也是選出的(請看第4)。但希臘人超前一步,其介紹的公民概念,以政治標準為基礎,而非血緣關係。第5世紀雅典或羅馬共和國實踐的政府形式,較為貼切的稱號可以是“古典共和政府”,而不是“民主制”,因為選舉權只屬於少數公民,尖銳的階級差別排斥大批人(包括眾多的奴隸)的參與。此外,這些不是自由國家,而是共產主義國家,不尊重隱私和其公民的自主權。

      希臘和羅馬建立的古典共和政府先例,受到以後很多社會的複製,包括熱那亞和威尼斯的寡頭共和國、諾夫哥羅德 (Novgorod) 、荷蘭聯合省。但這種政府有一致命缺陷,後代的作家,包括很多深思該傳統的美國創始人,都有廣泛認知:古典共和政府不好擴充。它在小型且同類的社會中表現最佳,就像5世紀的希臘城市國家,或早期的羅馬。這些共和國因征服或經濟增長而漸漸壯大,便不再能維持曾凝聚他們的共產主義價值。隨着疆域和居民的擴展,羅馬共和國面臨無法解決的矛盾:誰該享受公民權,如何分配國家的戰利品。君主制最終戰勝希臘城市國家;羅馬共和國經歷漫長的內戰,最終也變成帝國。君主製作為一種政府形式,證明是出眾的,特別在管理龐大帝國時。羅馬帝國就是在此種政治制度下,達到其權力和疆域的巔峰。

      在第2卷里,我將返回古典共和政府是現代民主制先例的題目。如要研究國家的興起,中國比希臘和羅馬更值得關注,因為只有中國建立了一個符合馬克斯·韋伯定義的現代國家。中國成功發展了統一的中央官僚政府,管理眾多人口和廣闊疆域,特別與地中海的歐洲相比。中國早已發明一套非私人和基於能力的官僚招募制度,比羅馬的公共管理部門更為系統化。公元1年時,中國總人口可與羅馬帝國的媲美,而中國人口比例中受統一法規管轄的,要遠遠超過羅馬的。羅馬自有其重要遺產,尤其在法律領域中(在第18章中詳述)。作為現代負責制政府的先驅,希臘和羅馬非常重要。但在國家發展上,中國更為重要。

與中國相比的社會還有印度。大約在類似時間,印度社會也自部落升至國家。大概2500年前,由於新婆羅門宗教的興起,它從而走上一段彎道。該宗教限制印度政治組織可達的權力,卻在某種意義上,為現代印度民主打下基礎。穆罕默德先知的時候,中東也是部落組織。伊斯蘭教的誕生,再加上奴隸軍人這一奇特機構,令埃及和土耳其的某些政治組織,崛起成主要政治力量。歐洲則截然不同,它之退出部落行列,不是通過統治者的自上而下,而是通過天主教在社會層次頒布的規則。只有在歐洲,國家機構不必建造於部落組織之上。 

宗教是法治起源的鑰匙,它是第三部分的主題。基於宗教的法律,存在於古代以色列、印度、回教中東和基督教的西方。但唯有在西歐,獨立法律機構得到最強勁的發展,並設法轉成世俗形式,倖存至今。

      第四部分中,負責制政府的興起主要在歐洲。就此而言,歐洲不是齊整一致的:負責制政府在英格蘭和丹麥興起,卻沒在法國或西班牙;俄羅斯發展專制主義,其權力與中國的旗鼓相當。社會能否把負責制強加於君主,取決於各項特殊的歷史條件,譬如倖存至現代的某些封建機構。

      西歐的政治發展次序,與世界其它地區相比,是高度異常的。其現代國家或資本主義興起之前,社會層次的個人主義便已出現,且早過數世紀;其政治權力集中於中央政府之前,法治已經存在;其負責制機構之興起,是因為現代中央集權國家,無法徹底擊敗或消除古代的封建機構,譬如代表議會。

      國家、法治和負責制政府的組合一旦出現,證明是高度強大和極富吸引力的,之後傳播到世界各個角落。我們必須記住,這一出現僅是歷史上的偶然。中國有強大的國家,但沒有法治和負責制政府;印度有法治,現又有負責制政府,但傳統上一直缺乏強大國家;中東有國家和法治,但在阿拉伯世界的大部,已扔掉後者。人類社會不囿困於自己的過去,可自由借用彼此的思想和制度。它們過去長得如何,塑造它們現在長得如何,但過去與現在之間,沒有單一路徑。

 

底下無數龜

 

本書的宗旨,與其説是介紹政治發展歷史,倒不如說是分析主要政治機構出現的原因。被稱作“一連串混賬事件”的眾多歷史着作,不願盡力提煉普遍規律,或者,適用其它場合的因果理論。人類學家所寫的民族志,也沒跳出這個窠臼,雖然細緻詳盡,但仍故意避開廣泛的概括。這肯定不是我的方法,我的比較和普及,將跨越眾多的文明社會和歷史時期。

      本書有關政治發展的整體結構,與生物進化有很多相似之處。達爾文進化論建築在差異和選擇這二條原則上:有機體發生隨意的遺傳變化,最適應環境的,得以存活和倍增。政治發展也是如此,政治機構會產生變異,最適合當時自然和社會環境的,也得以存活和擴散。但生物進化和政治進化之間,又有很多重大差別:人類機構可得到精心設計和選擇,不像基因;它們的代代傳播,憑藉文化而非遺傳;它們因各種心理和社會的機制,而帶上內在價值,變得不易變革。人類機構固有的保守性,解釋了政治發展為何因政治衰敗而經常逆轉。觸發機構變革的外界變化,往往遠遠超前於社會接納改革的實際意願。   

然而,該整體結構不是預測政治發展的理論。依我看,找到政治變化的精簡理論,類似經濟學家所謂的經濟增長理論,根本是不可能的。(26) 促使政治機構發展的因素,是多重且複雜的,經常依賴於意外或伴隨事件。即使引證出某種發展的原因,卻發現其本身仍有先決條件,這樣的溯源回歸是永無止盡的。

       讓我們舉例説明。有一條政治發展的著名理論認為,歐洲因需要發動戰爭,而建立國家。(27) 這兩者之間的關係,在現代歐洲的早期是大家公認的。我們將看到,它也同樣適用於古代中國。但我們在宣布,這是國家形成通理之前,必須回答下列難題:為什麼某些地區,儘管歷經長期戰爭,卻一直沒能發展國家機構(美拉尼西亞)?為什麼在另外地區,似乎戰爭反而削弱了國家機構(拉丁美洲)?為什麼某些地區,其衝突水平低於其它的(印度與中國相比)?要回答這些問題,就要把原因推向其它因素,例如人口密度、自然地理、技術和宗教。人口密集、交通方便(平原或大草原)和擁有相應技術(馬匹)地區的戰爭,與人口稀少、深山老林和沙漠地區的,發揮非常不同的政治影響。戰爭促使國家形成的理論,涉及更多更深的問題,譬如,為何某種戰爭僅爆發於某種地區。

       我想在本書推介一種中間理論,既避免高度抽象(經濟學家的惡習),又躲開巨細無遺(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的問題)。我希望重新拾起,已遺失的19世紀歷史社會學或比較人類學的傳統。我不想一開始,就向普通讀者推介大的理論體制。在各歷史章節里,我會觸及各種理論,但對政治發展的抽象討論(包括基本概念的定義),我會保留至最後的3章節(第28—30章)。這包括政治發展之所以產生的通論,以及政治發展、經濟發展和社會發展之間的互動關係。

       將理論放在歷史之後,我認為是正確的分析方法:應從事實中推斷出理論,而不是相反。當然,沒有預先的理論構思,純真坦白地面對事實,這也是做不到的。有人認為這樣做了,並已達到客觀的實證,那是在欺騙自己。社會科學往往以高雅理論出發,再搜尋可確認該理論的實例。希望這不是我採取的態度。

      有個可能不是真實的故事,是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轉告的。一位著名科學家在作有關宇宙論的演講,房間後面有位老婦人打斷他,說他是廢話連天,而宇宙只是馱在龜背上的一張光碟。該科學家問她,龜馱在何物之上,以為就此便可讓她閉嘴。她卻回答,“你很聰明,年輕人,但底下是無數的龜。”

這是任何發展理論的難題:作為故事開頭你所挑選的龜,究竟是站在另一隻龜的背上,還是一頭大象、一隻老虎或一條鯨魚上。大多數所謂的發展概論,其失敗的原因在於沒有考慮發展史中獨立的多維。他們只是化繁為簡,試圖自複雜的歷史真實,提取出單獨的誘因。他們沒能將故事,推至足夠原始的歷史時期,以解說他們的起點和前提。

      我把故事推得很遠。講中國的開發國家機構之前,我們必須了解戰爭的起源,甚至人類社會的起源。令人驚訝的是,它們不是外在的。自有人類起,就有社會和衝突,因為人類天生是群居和競爭的動物。人類的老祖宗靈長目,就在實踐一種縮了水的政治。要弄清這一點,我們必須回到自然狀態和人類生物學,它們在某種意義上,為人類的政治行為設定了框架。生物學為支撐龜們提供一定的穩固基礎,但我們將在下一章看到,即便是生物學,也不是完全固定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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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評論
作者:毛俊傑 留言時間:2011-06-06 15:14:33
這是原著翻譯,日後成書,註釋會附上。
回復 | 0
作者:白凡 留言時間:2011-06-06 14:14:03
請問這是博主自己的創作,還是編譯他人的作品?我注意到文中有很多注碼,卻沒有注釋本身。是遺漏還是怎樣呢?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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