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狗”友有多少?記不清。但是,主要成員,尚有印象。 裘某,女,中共黨員,校總務主任。年輕時,是上海頗負盛名的裘天寶銀樓女小開。數年前去了一次寧波慈谿老家,在她童年住過的老宅門前留連了一陣。這種依戀故鄉、懷念童年生活本是人之常情,但是那房子在土改時已經分給農民兄弟,這就有了準備反攻倒算之嫌。這是她一大罪。將她編入勞改隊的直接原因是剪報闖了大禍。她竟沒有注意到那報紙的另一面是毛澤東的標準像,那像的半個腦袋被她剪了。這事被人發現後,激起群憤,認定她是發泄階級仇恨。老牌右派分子張厚墉得意忘形,說她是在刀頭上舔血,也挨了斗。 我們這群“狗”的每天工作任務是拖地板,掃廁所,做好全校環境的清潔衛生。之後便回到稱之為“牛棚”的教室里寫坦白交待。在“牛棚”里,有裘主任在,大家不敢說出格的話(在那樣環境裡,說句生活笑話也算出格)。她的組織觀念很強,經常自覺向上面回報思想。我到現在仍不知道當時由誰在監管我們,只知道,只要不是“狗”,人人都可監管和訓斥我們,指派我們去干人最不願干的苦活。“狗”隊長梁祥禾就因為管理不嚴被上面的人訓斥過,我們都認為是裘主任去回報的,她有奪權之嫌。 朱佩玉,女,任教生物學科,區優秀教師。舊社會曾是舞女,共和國成立後,改造一批營業性舞女(舞廳還在營業),根據朱氏本人意願,參加師訓班進修,結業後被分配到市一女中。從舞女到人民教師,是她人格的大轉化,也算得新中國的非凡業績。她工作盡心盡力,但在班主任工作上可能生硬些,使一些學生敢怒而不敢言,心生癥結。這種癥結很普通,在中小學裡更有普遍性。倘在正常的社會秩序里,也就被時間消化了。而文革激發了一些學生的報復心理。當時,建國十七年的教育成績被徹底否定,由此推定,越是先進的教師越黑。1966.8.25那天,她從三樓辦公室被揪出來,頭上套着木製斗型垃圾桶,推推搡搡下樓,一腳踏空,滾下樓梯,套在頭上的垃圾桶不定地碰擊她的頭臉。到達底樓,掀去那桶,向人群展示的是她充滿淤血的鬼似的青臉。我想起了電影<白毛女>中一句評語:“舊社會使人變成鬼;新社會使鬼變成人。”而朱氏的厄運分明是歷史的倒退。在勞改隊,她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吃飯請示的那幕灰色喜劇。 那個年代,大事無紀律,小事特隆重。吃飯要整隊,飯前有儀式。先唱<東方紅>,再舉紅寶書(<毛主席語錄>),齊聲三呼"萬壽無疆",三呼"永遠健康"。聽說在貴州還要加呼“敬祝李司令員比較健康”。因為“健康”這一席位只能“永遠”既屬林彪,那位李司令員不過是貴州一把手,沒有資格與林某並起並坐,其“健康”程度不得已只能屈降為“比較”了。現在學到了一個醫學名詞,“比較健康”就是“亞健康”,即不太健康。依此類推,縣級官員如果也要老百姓為他祝願,非得癌症不可。貴州人真幽默。 我們勞改隊沒有資格參與那隆重儀式,但是也有規矩,進食前必須向“狗隊長”請示批准:“報告狗隊長,我可以吃飯嗎?”必須等狗隊長說過“吃吧”,才可動筷子。我估計那套規矩是紅衛兵小將們臨時編造的惡作劇。我不理他們,自管舉筷,沒有人罰我。但是在場的小將們逼着朱佩玉執行命令。 勞改隊吃飯的場地是個室外涼棚,有桌沒凳。梁站在我對面,正悶着頭扒飯;朱在我左邊,她平時說話就有些結巴,此刻表現更出色,一句話十一個字,中間用了六個破折號,三個頓號,最後一個句號,神情恭敬嚴肅。梁知道自己是在被作弄,但不能不回答。他耷拉着眼皮,極不情願說了聲“吃吧。”我剛將飯扒進嘴,急轉身,噴了一地飯粒。除了梁和朱,小將們和“狗”們共享這幕活報劇。 在那樣處境中,要活下去,就必須麻木。過分自重自愛,很危險,死亡會幸災樂禍地向你招手。短短的三天,從八月廿三到廿五,老舍、上官雲珠、著名音樂家丁善德、年輕的鋼琴天才顧聖嬰﹐還有至今難以統計的各界精英,受不了人格的污辱,一個個走上絕路,爭得靈魂的尊嚴和安寧。我給自己的身份定了位:小丑,馬戲團小丑,將每一次侮辱當作成功的演出。 最可嘆的是洪丕然老先生,數學專業上很有造詣,對待學生誠懇和善,耐心教導,深得學生尊重。在人人自危的日子裡,居然沒有一個小將去惹他。這實在是個奇蹟。但是,當紅衛兵運動將打擊對象由“黑五類”(地主,富農,反革命,壞份子,右派份子)擴大為“黑六類”後,洪先生自覺地來勞改隊報到了,他所穿的人民裝右(請注意:必須在右邊,否則要犯大錯誤)胸襟上縫了塊布片,上寫“資本家”三字。其時,全校師生沒人知道他曾做過老闆。他的一百多公斤重的臃腫身軀在勞改隊裡做不了什麼,整天捏着塊小抹布東摸摸西擦擦。每見着我,就輕聲嘆息,邊指着右胸前那布片。我才知道他在1954年與朋友合夥,開過一家五金商店。兩年後就被公私合營,收歸國有。沒賺着多少錢,卻贏得了一頂“帽子”。真是今昔兩重天呀!洪先生沒趕上好日子。如果能活到現在,經商,他是企業家;從教,很有資格被評上特級。 還有兩位,我很為他們惋惜,僅僅因為受不了幾張大字報的壓力,一個突然失蹤,一個去翻<聖經>。失蹤的跳西湖自殺去了,沒死成,三天后,被押回學校;翻<聖經>的,為求得靈魂的安靜,虔誠地寫了一句懺悔詞:“耶和華,迷途的羔羊又回到你身邊。”寫了,如果當即燒了,也罷了,她偏要把它深藏在枕頭芯里。莫非每天晚上,頭枕着它時心可以靠近耶和華?那裡想得到,耶和華拒收“懺悔書”,反而被紅衛兵抄着了!也許是她心不誠,該懲罰。兩位都是無產階級戰士,男的是副校長,女的是副書記,這回可不妙,他們做的都是叛變組織的行為。於是,我們勞改隊的隊伍又擴大了。後來女書記還見過大場面,全市批鬥賀綠汀,她做陪客。客觀地說,這兩位本不在紅衛兵打擊計劃之內,要找他們算帳的倒是我。沒有他們刻意整我,我不會受此磨難。但是,我原諒他們。起初,他們要是不害我,沒法向上面交帳。他們要是早知道結局會同我坐同一條“板凳”,也許,不會加害我。世上高尚的人畢竟不多,何必苛求。現在,男的走了,當年,西湖不接納,現在,弄不清誰接管;女的,健在,將九十高齡了。不管生的還是死的,都需要靈魂的安寧,我就不提其名了。阿門。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