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調歌頭*晴雯泣鏡的蘊意

    讀了曹雪葵的幾篇自跋之後，與原先自己讀其原作所得相對比，不論從作品寓意還是運筆手法上，對原作的領悟都加深不少，可謂受益匪淺。因為沒有人比自身更了解創作動機和行文構想，所以自跋自析是引導讀者加深理解原作的有效手段；通過交流寫作技巧和創作用意，對自己的作品做一個徹底展示，同時對增進讀、作雙方的鑑賞能力和寫作水平亦大有裨益。

    晴雯泣鏡是頭一首寫罷自己竟唏噓不已的拙作，傷感情緒縈繞於心，藉此文與眾詩友分享一下拙作的用筆蘊意和對氣氛營造的苦心，多少也是一種釋懷吧。

    先看曹雪葵出的詠荷活動題目“晴雯泣鏡”，重筆在晴雯自不必說；對鏡而泣，除了悲劇的格調，還應展示晴雯對因姿容美麗而招引禍端的自憐，儘管這與晴雯要強的性格稍微有出入，但慘境中自傷也屬常情。當然所有這一切還都應該與荷相關，因為題目來自詠荷活動。

    “凝視鏡湖裡，冰淚打蓬蓮。” 開句展示的是一幅亭亭玉立的荷花在月光下對湖自照，晶瑩的冷露從花朵向荷葉上滑落的畫面；亦可想作晴雯的幽魂在淒清的月輝里飄至湖邊，對影自泣的景象。用“凝視”而非“盼顧”是想借注目不動的凝重感，營造一個靜謐的氛圍，為下面露珠滑落的鏡頭作反襯鋪墊。用“打蓬蓮而”非“墜”或“落”，意在聚焦荷葉因花朵上露珠的跌打輕敲而微震顫慄的聲響動感，以圖影射淚水撲簌而下傷感意境。開句通過以湖為鏡、以露喻淚，從而扣住了“泣鏡”的主題。

    “娉婷風弄孤影，清露洗芳顏。”  一陣微風吹過，荷花的綽約風姿隨之輕輕搖曳，湖面因風而皺，倒影也隨之而亂；原本潔淨的花朵經夜露的清洗，愈發芬芳姣美。此處用“洗”棄“潤”，一為突顯荷之潔身自好品性，二來“洗”比“潤”多些動態，使人在一片靜寂中仍能感受到隱約的活泛。此行亦可意會成晴雯飄然若仙的姿容倒映湖面，清淚洗面既是她身心無塵的表徵，又寓意了其對毀譽沉冤的極度傷懷。

    “本欲凌波追月，怎禁紅樓驟雨，香魄赴黃泉。” 荷花別稱凌波仙子，亦喻晴雯心氣之高潔恰如凌波追月；此處用“紅樓”既可裝點湖景，又明點主人公的出處——紅樓夢。一派靜美仙境，經過狂風暴雨的摧殘，只剩得“殘瓣落污水，弱梗葬泥潭。” 這又是一語雙關，是冰清玉潔的晴雯被冠污名慘遭輦逐，病瘦枯乾、含恨死於齷齪的炕席之上的寫照。

    正如雪葵兄在賞析拙作時所說，上片句句是蓮，又句句是晴雯。月光如洗，湖平似鏡，遠處紅樓倒映，四周暗香浮動。晴雯的香魂靈影，冉冉迤邐飄近水邊，裊裊婷婷的荷花引發了她對自身慘境的回閃，惡勢力驟雨般的摧殘導致花落人亡，潔淨絕塵的靈魂遭受玷污，面對如此慘局，誰能不感懷悲嘆、潸然流淚呢？這就自然而然地引發出下片的詠嘆感慨。

    “心潔貴，身微賤，命堪憐。” 晴雯心高氣傲的品性與其奴婢的低微身份實難相容，極易發生衝突，這就種下其悲劇命運的種子。

    “秀靈率性招怨，禍起大觀園。” 晴雯的聰明美貌被寶玉所喜愛，這本來就容易被招致嫉妒，身為奴婢的她不知低調自保，反倒一味率性多事，此乃招引怨恨的根由、以致最終禍及自身。這位清白無辜的玉人卻被寶玉的母親王夫人辱罵驅輦之後含垢而亡。

    “何悔縫裘撕扇，偏贈綾衣秀甲，藕斷望絲連。”  晴雯帶病“勇補孔雀裘”，只是為寶玉不被數落，而寶玉問寒問暖的殷切關懷則體現了兩人的相互體貼；因為跌壞扇骨被責怪兩句，晴雯就敢跟寶玉吵鬧到滿怡紅院丫鬟婆子跪一地，最後寶玉還得以撕扇子博美人一笑而收場，真不知誰是主誰是仆，可見晴雯跟寶玉壓根兒就不分上下。寶玉探病時，晴雯換衣贈甲，這是她對“狐狸精”的詆毀所能做的唯一反抗。“何悔”、“偏贈” 最能貼切地表現晴雯敢愛敢恨、桀驁不馴、不甘受辱的反叛性格；晴雯臨終時奄奄一息的慘態、絕望無助的淒景、死有不甘的掙扎用 “藕斷望絲連” 來借喻表述，如抽象君和曹兄所言，實在令人斷腸。

    “一曲夢吹醒，哽咽恨綿綿。” 從這曲紅消香斷的詠嘆夢境中醒來之時，所有的傷感哀痛仍舊哽咽在喉，怨恨難消，足見這紅樓之夢的感染力之強大綿長！比之痛哭嗚咽，哽咽更加壓抑哀怨、傷情難釋。那麼是誰在紅樓之夢醒來之後仍舊哽咽傷心呢？是晴雯的幽魂回看紅樓，仍舊不能釋懷而掩面自泣？還是寶玉為紅顏薄命而唏噓不已？是世人為這清蓮遭污、美玉遭毀的結局而黯然神傷、扼腕嘆息？還是作者本人寫到此處，掩巻擲筆，傷感滿懷，難以自抑？抑或各方各面兼而有之？還需點破嗎？詩的朦朧不定感和聯想會意性就體現於此。

    說到底，不管自己怎麼傾注情感、營造意景、掂量銜接、推敲詞句，作品既發出去，就不只是為自己閒來品味的，更多時候是為與意趣相投的“同志們”分享。至於詩友能從中領悟多少、能否產生共識共鳴、是否欣賞，一方面取決於作者自身的表達能力，另一方面還與讀者人眾的文學修養、志趣口味及鑑賞能力等無不相關。總之，詩詞乃抒情言志的風雅之事，應先用心籌劃，胸有成竹之後，再不着痕跡地隨意揮灑，這就夠了。

附原詞：

    晴雯，紅樓夢主人公賈寶玉的至愛丫頭，模樣、口才、聰敏、針線樣樣頂尖。晴雯雖然心懷坦蕩、爽快伶俐，但因暴躁張狂，招致怨恨，最終被誣為狐狸精在病中攆出大觀園；寶玉私下探病時，晴雯不甘心枉擔虛名，以心愛的長指甲及貼身凌祅相贈慰情，之後含恨夭亡。以芙蓉喻晴雯之姿儀、潔質、靈秀乃至出身都再貼切不過，甚至蓮子之心也苦似其命運。如此美貌清高卻又孤苦無依之人，詬責而終，世人無不為之唏噓；想來若晴雯有靈，對鏡自視，亦必潸然落淚！

水調歌頭 • 晴雯泣鏡

凝視鏡湖裡，冰淚打蓬蓮。
娉婷風弄孤影，清露洗芳顏。
本欲凌波追月，怎禁紅樓驟雨，香魄赴黃泉。
殘瓣落污水，弱梗葬泥潭。

心潔貴，身微賤，命堪憐。
秀靈率性招怨，禍起大觀園。
何悔縫裘撕扇，偏贈綾衣秀甲，藕斷望絲連。
一曲夢吹醒，哽咽恨綿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