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25年2月14号,Valentino作为基督徒被判死刑,不得不与监狱长的女儿,自己的情人诀别。今年的同一天,我与思南、兴业初中同学,携手漫步在童年、青春期学习、生活的卢湾区。我们笑谈清朝文字狱,昨天革命名义下的言行规范,和今天流行的错别字。大学期间不准谈恋爱、单位外调之前不能批准结婚、没有结婚证明不能人流,现代人一定认为是天方夜谭。即使工作数年后,我们仍然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无力挑战垄断一切资源的权力机构。为了分配房子、晋升职称,知识分子可谓斯文扫地。可以对上奴颜媚骨,对同事打小报告使坏。文革前知识分子噤言寒蝉,或如钱学森胡说亩产可以上万斤。文革期间学校关闭闹革命,以后凭老茧招收工农兵大学生。与美国建交后,特别是那年枪声一响,所有留校的大学生无一例外全部洋插队。很难说造成的大师空窗期究竟有多长。同样这块地方,当年的法租界,英雄可以不问出处,领袖可以德不配位。民国产生了最多大师,创造了文化、经济奇迹。我不敢归咎于民国多元的经济体制,但是沿街建筑的多元,或许可以佐证,开放的社会才能创造历史。即兴赋诗赠友:庚子兴业四十秋,七夕思南望斗牛。夜梦嫦娥闻桂香,晨醒子归啼乡愁。忽报吴地聚旧友,从长相忆人去后。芳草伴人人不老,落花入水水不流。 重返初中的思南路上,首先见证了一段浪漫的爱情。英雄美人,情关难留。是什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人,才能完成这个梦。孙逸仙,自称博士,实无博士头衔;自称医生,却从未毕业于那所没有注册,且不受港英承认的港英西医书院;自称聪颖过人,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却班上只有他和江英华俩个学生。他一生拥有过红颜,有居可考的有卢慕贞,陈粹芳,宋庆龄,宋藹龄,梅子,浅月春,大月薰等等。宋耀如,这位毕业于美国神学院的传教士,恳求老友勿吃嫩草,不果而绝交。孙大炮一生崇尚暴力,出入黑帮,破坏宪政,引起军阀混战,暗杀主张议会制的宋教仁,自任临时大总统,暗中与日本、苏俄签订条约。他逼同盟会会员按手印效忠、发毒誓保密,将一个现代党派作贱成黑社会帮派,致使黄兴等大佬分道扬镳。联俄容共、北伐开战、破坏亚洲第一个代议制共和国,被主张联省自治和平统一中国的陈炯明赶出广州。这不影响他成为近代史上的伟人。宋庆龄毕业于上海女子教会学校,学贯中西,身负共产国际特殊使命。西安事变前的共产国际经费,都是由她转给张学良、毛泽东等希望建立西北联合政府、分裂民国的军头,处处与妹夫蒋中正过不去。跳窗嫁给孙中山的是她,最后放弃国母头衔,与小秘书结婚(他二个女儿也改口“奶奶”为“妈妈”)的也是她。死后只有保姆陪伴她,分葬在万国公墓父母两边,何其坦然潇洒。若去宋园路追思国母,一定不能忘了去思南路香山路孙公馆,凭吊这段轰轰烈烈后重归平淡的爱情。 思南路为法国工务局建于106年前,叫马斯南路。是我就读思南、兴业、向明中学期间,从家里出发的必经之路。它始于打浦桥,泰康路,蜚声海外的田子坊即在此。石库门改造的商业区,除了田子坊,还有新天地、多伦路文化名人街,甚至桂林漓江、成都蜀里一条街,好像都出自同一个设计院。旅游经过这些景点,令我想起文革街上千人一件的蓝色中山装。记得当年泰康路上的针织厂门口,经常有钩针捡。女生埋怨当时若送上一把钩针,一定省下四十年相思恩怨。看来人活着的真正意义,兴趣胜过物质追求。爸爸的橡胶机械公司原位于旁边思南路111号,如果女同学有胆量讨钩针,我说不定有胆量奉送一瓶爸爸厂里的冰冻酸梅汤呢。不过我们当时太封建保守,因为社会提倡禁欲、扼杀人性吧,男女同学之间连普通问候,都当作大逆不道。 拜法租界所赐,思南路两边遍布梧桐。梧桐原产云南,易种速长而引入法属殖民地。曾记得当年蝉鸣的夏日,无情的DDT水喷向葱葱绿叶后的毛毛虫,谁知对今天的你我,会不会导致认知障碍;麻栗球黄絮飞的秋天,南洋医院和广慈医院总会平添许多哮喘病人;秋末冬初,不解风情的扫路工,将遍地金黄的梧桐叶付之一炬,岂知肺癌冤魂添几何?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今天冬尽春临,满街梧桐,浑身伤痕。正是绿叶褪尽,秃枝梢头,满街更无一人。 我们一中心小学,又名萨坡赛路小学,震旦小学。旧址上凹型长长的两层朝南混凝土建筑,面向体育场、儿童乐园、砂滤水池、大礼堂、体育老师办公楼和学农菜地。法租界公董局深解童趣,绝无仅有。文革时备战备荒深挖洞,这些设施被破坏殆尽。地下的防空洞朝南连接针织厂,北经第二教室通向二医。警报响起时,我们赶紧身贴墙根,老师说可以防止原子弹炸伤。正门原是镂花铁门,像欧洲庄园的大门,可惜大跃进时被好事之徒拆去炼钢。许多年后装回了铁皮门,怎么看还是把罗浮宫变成了大寨村。门的一边是食堂、卫生室、红小兵团部、广播室和门房,另一边是老师办公室、音乐教室。大楼剩下两条主体结构,是教室和两间校办工厂(替小锁串上钥匙后装盒,替尼龙手套拉毛)。宽阔的走廊一边是教室,教室南边除了双排木门,其余全是明亮的钢窗玻璃。第二医学院(震旦大学)抢占去的游泳池,通过教室北边的黑板报上一排钢窗,将阳光波光粼粼投射在教室顶上。每个教室的前上方角落,装了喇叭,播放一天两次眼保健操音乐。林彪出逃,自绝于党和人民,是从广播里获悉。广播也叮嘱我们小学生,见到外国人只说是2号病,不要告诉他们霍乱流行。如今交大附属医学院占领了整个历史性的小学,粗陋地改为他们的师生宿舍。宿舍前方安装一排溜不锈钢防盗栏,几乎隔断了童年记忆中,每当门房老穈敲响下课的铜钟,朗朗书声瞬间变成欢声笑语,毫无阻挡地涌出教室门,直奔砂滤水龙头、游乐场。不懂为何交大将正门上方的“1908年”凿毁,而新的迁往一边针织厂地址的一中学小学,刻着”始于1932”。新小学楼高大方正,贴满了马赛克,给人感觉应试教育的重压。向明中学(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大礼堂,文革造反时也被上海社科院顺便侵吞掉。我们中学放电影,倒过来要问社科院借礼堂。私有财产失去了公有权力的保护,失去的不只是建筑外形,还有经济浪费、文化湮灭、人文思想和城市精神和灵魂的丢失。震旦创始人马相伯,倡导学术民主、思想自由。马相伯规定对学校内部事务,由学生自行管理,财政公开,藉以养成共和精神。震旦培养出邵力子、于右任、徐悲鸿、马君武、胡文耀与翁文灏等等各行各业名流。就像绍兴路69号昆剧院传出哀怨婉转的西厢记不再。如今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全挤在重庆路、建国路、淡水路和合肥路这个区块里。四九年后除了陈丹青出自向明,昔日的震旦小、中、大学,我们还记得起哪个毕业生? 建国中路(极斯菲尔路)76号现是国安总部,原是丁默村,李士群,唐惠民令人毛骨悚然的汪伪特工总部。潘汉年从这里由李士群陪着去南京见汪精卫,为党立下的功勋,反成为由市长办公室迈向秦城监狱的铁证。思南路口第二看守所的高墙电网和狱警岗亭内,不知有多少孤魂野鬼游荡。镇压的民国精英、五八年的右派、文革敢于挑战独裁的思想家,每隔三五年一次运动中的受害着,当然阴魂不散。现在推倒盖起了司法大楼,没有希腊廊柱,没有洛可可或巴洛克风格,只有刀刻斧劈的线条,给人凶宅的寒意。广慈医院建德路后门,在我骨科实习时,小得几乎错门而过。主任陶景淳培养了世界第一个实现断指再植的陈中伟医生。我们急诊只安排一个住院医生对付长龙,现实中是没时间做这类手术的。遇到病人恭恭敬敬送上切断的手指,一律扔进垃圾桶,迅速做个皮瓣缝合了事。王家梓师兄比我早出国,希望他在美国一切均好。陈中伟的雕塑屹立在中山医院,陈医生忘了带房门钥匙,企图沿水落管爬上二楼,结果翻墙悲剧发生。 马路对面是震旦大学(二医大院区)后门, 校园之大,比以前只多挂了一块法国味牌子:巴斯德研究所,但是没有听到谁可以挑战哈佛归来的华山医院张文宏医生。因为没有英美医学标准作依托,又没有自己的创新发明,那就拜托时间长河冲走记忆里的一切吧。那里原是我出生的病房,在我有记忆前。爸爸叫了三轮车来接妈妈出院,医生和助产士一路送我们到木地板楼梯口,在一个玻璃橱边依依惜别。等我懂事后,这里改成闲人莫入的传染病隔离病房。每周二次去区少年宫接待外宾,一次航模小组活动,必须穿过寂静无人的合肥路。今天重游,发现这边没有树荫,上街沿逼仄,学生们打扮不像在高等学府,倒像在儿时弄堂里随意。住在对面的刘海粟,会做何感想? 77年初一在思南中学,记忆最深的是那个夏令营夜晚,我们睡在几张课桌拼凑的“床”上,半夜被叫醒去遍地搜索“空降特务”,结果在操场边树上发现扮演蒋匪帮的老师。校门边一长溜校黑板报足有二、三十米长,我跟高年级同学用湿抹布写空心标题口号,抄些报上的八股,每周可以换一次内容。如今在高级居民区里已找不出一丝思南的痕迹了。 初二与兴业中学合并,在提高一班跟了倪中兴老师两周,然后一拆成两个提高班,划拨给慈母般的沈凤凤老师。四层“L”型教学楼面对空旷的水泥大操场,如果把小学操场比作呢帽、小西装和皮鞋,这里只是白衬衣、蓝裤子和白跑鞋。学校没有强拆的麻烦和巨大成本,自然在房地产推动GDP声中,也成高档住宅小区了。一定是中共一大兴业会址太有名了,兴业再度与重庆中学合并,保留了原名。新兴业中学依然在重庆路和建国路角上。尼克松车队经过那天,公安局严禁所有师生靠近窗边观望。有个同学的书包被锁在五楼的教室里,高年级周同学自告奋勇从隔壁教室的墙外窗户爬进去开门。刚爬到两窗之间,操场上一个女同学高呼:“周建光,你当心点啊。”结果被关心的周同学从五楼摔到水泥地操场上,断了三十多根骨头,昏迷了一个月。他醒过来第一句话,竟然是书包最后拿到没。他后来去了“劳动人事报”当编辑,他足以鼓励今天千万人翻墙。 高架桥对面的韬奋纪念馆还在,纪念的不是新闻自由,而是报人反民国的事迹。边上的天主教堂作为文物,幸免于难。但不是法国天主教了,是三自一爱教。早已没有法国嬷嬷,音乐老师吴楚生转去开辟了卢湾区文化馆。人去楼空,星移斗转,两个初中均消失,老师们的音容笑貌却依稀。呜呼,沈凤凤,吕志浩,朱宗麟已作古。唯一欣慰的是,我和郑思国毕业后曾探望过班主任沈老师多次,不然抱憾终生。柳鸣莺,吴珏,刘进丁,冯亦芳,冯新珠,倪中兴,李大沧,吴莺莺等欢度晚年了吧。吴莺莺老师的舅舅是瞿秋白,因为红二代基因,我们毕业后,她进化成区教育局局长了。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荫。托科技进步的福,感陈莉班长的恩,我们同学幸运地被微信群联系起来。也有同学贵为市府领导、区委书记,出于组织纪律,不能与布衣白丁恢复联系。如果老同学没有了共同语言,又何必回到大家庭来呢。 过了兴业,十四栋西班牙小洋房,由破旧衰败,电线如蜘蛛网密布的七十二家房客,蜕变成华丽的饭店和咖啡馆。幸运的是从来被黑墙篱笆拒之门外的73号,验过指纹后,竟然允许我们入内参观。放下神秘面纱的周公馆,原来不是白马王子和邓颖超的玫瑰园,从车库,客堂,厢房,阁楼,除了周恩来,董必武夫妇,挤满了警卫,秘书,众多工作人员。相比他们勤于工作,拙于奢华,献身主义,追求理想,我们太过于注重物质,耽于嬉戏,纵于酒色,将老师的嘱咐和学校教育抛到九霄云外。最后一栋原是少科站,陈莉和我一起在此参加区数学小组(大世界里的是市数学小组),如今是公司私产。马路对面的袁世凯公子住宅,遮不住破败,是可有可无的文史馆,如同蒙尘的装饰花瓶,做不了承载二十四史的书架。你能想象当年三千青楼女子,数万红帮徒弟为袁克定出殡的壮观吗?还有61号江西都督李烈钧的住宅,令人伤感的不仅是虎落平阳,龙游浅滩,更感叹沧海桑田。最后值得一提的是87号,是我们的藏胜苓同学的阿娘的亲家:梅兰芳的寓所。这个台上最美的女旦,应全国戏迷要求,与中国最佳老生孟小冬结成连理。又是这个家里的大男人,冷透了孟小冬的心,推她入体贴入微的海上闻人杜月笙怀里。 顺着皋兰路法国公园(复兴公园)边门,进入儿童乐园。童年记忆中的高头大马,竟然是眼中如此不堪的小马驹。印象中广袤无垠的湖泊,忽然觉得只是这么一小潭水。路边录音机旁若无人般高音播放着,似曾相识般日本浪人唱的闽南歌。一群俗不可耐的男女拥搂着忸怩作态,忘了自己七八十岁的年龄。而我猛然醒来,我们长大了,中学里学到的知识让我们进步,变得脱俗和有趣。作为人类,和其它物种一样,本能是繁衍后代。我们的青少年时期,物质匮乏,精神也极度贫乏,国家承受不起青春期反叛或早恋,早孕,早婚或找工。我在大学五年期间背诵学生守则:“在校期间不准谈恋爱”,毕业后还铭记晚婚晚育光荣,先立业后立家。老师们对我们倾注了爱,灌输了清教徒观念,服从而不是挑战权威,死记硬背而不是疑问和寻找答案。我们实现了他们多少的期待?还记得多少学校教育?在与社会现实的冲突碰撞中,几人挣扎前行?几人低下了服输的头颅?从马斯南路到思南路,已经106年。从呱呱坠地到今天,我们走了半个世纪。再过50年,我们跟今天的思南路又有多少不同呢?大厦如倾要梁栋,万年回首丘山重。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没有了母校的思南路,再见。愿我们师生都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