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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滩上的生日(短篇小说) 2010-11-26 19:08:22

 

沙滩上的生日(短篇小说)

 

 

 

八月的下旬,这也许是到情侣滩来玩的最佳的时候了。烦人的酷暑已经过去,此处洞庭湖里的水却仍是充盈,水色这时也是最好的,没有了盛夏时节的那般浑浊,而是呈现出一种天蓝色。在凉爽的和风中,粼粼的水波轻轻地拍打着半月形的沙滩,似乎有意是在邀请游人下水去享受一下夏日的煦煦湖水。现在又是暑假的末梢,孩子们可是铁了心要抓紧时间在学期开学之前玩个乘兴,都汇集到了这里。自然了,既然是情侣滩,又怎么能够少了幸福的新人呢?即便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小镇,年轻人照样新潮,也懂得浪漫,新婚夫妇拍婚纱照,皆选在这里取景。

据本地上了年纪的人讲,这情侣滩原来不是这个名字,而是被人凄惨地叫作“哭郎滩”,民国时就有了。传说是一位年轻渔民到湖里打鱼撞上了“湖盗”,鱼被抢走,人也被扔进了湖中。他的妻子每日傍晚都到这儿恸哭,盼望着自己的郎君能奇迹般的归来。丈夫最终没有出现,可是女人的泪水却软化了岸边的石块,竟变成了一片金黄细软的沙滩,故曰“哭郎滩”。那个时候,现在的这个镇子还只是荆州旁边洞庭湖畔的一个渔村,也就是百来户人家。解放后,村子升成了镇,不过“哭郎滩”却没有了,变成了“爱民滩”,那是文革时被县革命委员会改的。文革后,“爱民滩”又还原成了“哭郎滩”。现在的这个名字则是在大约十年前才有的,起因是有人在滩边竖了个漂亮的牌子,上书“情侣滩”,渐渐地,人们都这样叫了。

大约是下午三点左右,沙滩上聚集了不少的游人。这其中有一簇颇引人注目,不,也许羡慕这两个字更为恰当。他们近二十个人,一看就知道是大学生。不过,从他们那仍显青涩的脸面看来,应该是新生。自他们那儿不时发出一些欢快的喧闹声,夹杂着女孩子肆意的尖叫。其它的游人似乎并不介意他们的喧闹 -- 十八、九岁,正是青春绽放的年龄,谁又没有年轻过?

这群年轻人中间有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她的模样让人不由得联想起时下流行的那些有关大清王朝电视剧里的某位宫廷格格。她朝着一位长得挺帅气的小伙子发问:“冬子,叫你带些好听的CD来,可这些怎么尽是些乱七八糟的。”

那位被唤作冬子的男孩反问: “还珠格格,这些可都是最流行的,周杰伦的,还有英国的COLDPLAY

“那都是你们男生的,我们要抒情浪漫的,歌颂爱情的,”“还珠格格”回答。

她的这句话引起了他人的反响,一致嚷起来:“就是,我们要听爱情的音乐,我们要听小芸和冬子的爱情的乐章。”

“噢……,”众人一片嬉笑,围着他们中央的一位个子不高的女孩起哄;原来她才是活动的主角。

有人叫唤“不行,小芸,你得和冬子在这情侣牌子旁合张照,一定要手拉手。”“还得亲吻,”不知谁又冒出了一句。又是一阵哄闹。

小芸满脸通红,恳求她的朋友们饶了她:“早知道这样,就不告诉你们了。”

冬子替小芸解围,赶紧提议:“我们来堆沙字吧。小芸,”他转脸叫小芸,“你躺在那儿读你的小说,不许看我们,到时候再让你看。”言罢,大家拎着塑料铲子和小桶,跑到更靠近湖边的一处地方,开始忙碌起来。

小芸确实带了本书,《简爱》,不过这个时候她不想读。她平躺下来,让自己瘦小的身体享受一下细软舒服的沙粒。一双小手垫在后脑勺下面,她举眼眺望着头上那碧空如洗的蓝天,蓝的没有一丝游云,明净的就犹如她此时的心情。小芸闭上眼睛,嘴角边溢出怡然的笑容。

今天是小芸十九岁的生日,她的男朋友冬子带着一串朋友在这情侣滩开PARTY为她庆贺。

冬子是男孩子的昵称,因为他长得很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他来自小芸的一个邻镇,和小芸是县中的同窗。入了高二时,班长冬子给陆小芸递了第一张纸条。小芸不明白,冬子这么帅气,学习也不赖,又是篮球队长,学校里这么多女生喜欢他,为什么偏偏挑中她。小芸不漂亮,这点她自初中时就意识到了 -- 那些男生们的眼睛总是往漂亮的女同学那儿瞟的,譬如她的好朋友“还珠格格”。她俩一起在街上走时,她注意到路人的眼光总是投向了“还珠格格”,就仿佛她是个没型的影子似的。初中毕业的那年,班上搞PARTY,租了盘台湾电视剧《流星花园》。当看到里面的姐妹花大S和小S时,小芸注意到那些男同学的脖子都伸得直直,眼睛也不眨一下。小芸坐在后面,怎么觉得他们的后脑勺儿长了眼睛,都在直愣愣地瞧着她,瞧得她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小芸身上的一切好像都是那对姐妹花的反版:人家是双眼皮大眼睛,她则是单眼皮小眼睛;人家是生动的椭圆形小脸,她的则是扁扁的;人家的鼻子小巧挺拔,她的则是塌平的。最让小芸羞涩的是她自己的身材 -- 她是多么希望能有一双像那对姐妹一样的秀丽纤长的美腿啊。她发育很早,初二就不长了。那段时候,放学后她不再想去学校的图书室,尽管那儿有她爱读的书。妈妈问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她没有做声。她又能说什么呢?她怎么可以跟妈妈讲,那图书室的门是两扇连地大镜子,她不愿意再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那双腿。她已经学会了,有些事情得吞在肚子里,留给自己。

她一度很自卑,人也变得少言寡语。

后来冬子跟她说,她待人真诚,遇事总是替别人着想,善解人意,又好读书,和她在一起他感到很舒服。“谁在乎电视上的那些明星们,”冬子说,“你喜欢她们,难道她们也喜欢你?她们在乎我吗?再说,谁又知道她们人究竟怎样?”

自己脾气好,好帮助人,朋友多,这一点小芸倒是很有自信。从小她就听奶奶絮叨,说这老天是公平的,给一个人这个少点,那个就多点,我们家小芸将来一定是个孝顺贤慧的好媳妇。她曾经很伤心,不稀罕什么“那个”,梦想着能像“还珠格格”那样漂亮,是个人见人爱的万人迷。直到过了很久,上了高三后,她才过了这个坎。她想通了,并不只是漂亮的女孩子才讨人喜欢;相处久了,人们似乎更在乎她的那些“那个”,就像她的奶奶,爸爸妈妈,大哥,还有她的那么多的亲戚和朋友。

不过小芸却一直没有应允冬子。她是喜欢冬子的 -- 多么阳光的男孩子,人也不傲气。她甚至在梦里已经答应了他:就在这情侣滩上,她紧紧地挽着冬子的膀子,赤着脚,两个人在仍是微微发热的沙砾上奔跑,就像那电影里似的,游人们皆投来羡慕的眼光,她仰起头来,迎着冬子的呼呼喘息声,还有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冬子,”她不由得轻声叫起来,掂起了脚跟……。可那是梦;梦醒后,小芸又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中:他真的爱我吗?

三年的同窗过去了,小芸和冬子分别考上了北京和省城里的大学。毕业前的那个傍晚,冬子约小芸出来,到情侣滩上一见。第一次,小芸答应两人单独碰面。冬子说就要各奔东西了,好歹留个话吧。小芸说,大学里的女生又聪明又漂亮,你一定会碰上心上人的。冬子说他的心上人已经有了,只等她一句话。“你的心上人有什么好呢,她又不漂亮,”小芸低着头问。“她自己知道,”冬子回答,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小芸半响没吱声,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有一阵子沉默,两人只听见双方的呼吸声,还有那“唰唰”的湖水声。终于,小芸抬起头来,第一次,她拉起了冬子的手:“冬子,谢谢你这样看我。让我们再通一年的EMAIL吧;如果……如果一年后你还记着今夜,那我们再在这里相会。”

几百封的鸿雁来回,三百六十多个日落月升,当小芸有点惶惶然地又来到这情侣滩时,月光下她一眼就见到了那熟悉的身影,那肩膀好像变宽了,人也更粗壮了。小芸终于扑进了这具朝思暮想的身影的怀中。冬子要告诉所有的人,要在这情侣滩上庆贺她下个月的成年日。小芸好像是在梦中,觉得自己忽然间变成了那位美若天仙的还珠格格小燕子,天底下的人都爱她。

小芸想要天下所有的人都分享她的幸福,而第一个她想到的,就是她的哥哥。

冬子就是那太阳,小芸就是那月亮;太阳于月亮,谁也代替不了它。除了冬子,这天底下小芸认为最爱她的男人就是她的哥哥了。哥哥应该叫大哥,因为他大妹妹十六岁。大哥没文化,从小不好读书,成天在湖里滚打戏水,十五岁就辍学了,因着一身好水性,跑到五十里外的荆州的长江上做了江运船上的徒弟,省下钱来寄给家里。那年,小芸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做工的爸爸就没了饭碗,因为他的那个渔具厂关了门。不得已,他和妈妈用两个床板一并搭了个饭桌,在镇子里最繁忙的那条大街上卖起了便当。据妈妈后来告诉小芸,哥哥那时偶尔回来,瞧着妈妈挺着个大肚子,艰难地在煤炉上炒菜,脸上流着被煤火熏黑的汗珠子,十六岁的他眼圈一红,拎起行李就走,背后留下一句话:“妈,我回船上去了,加夜班多挣钱。”小芸渐渐长大,却没见着大哥几回,只知道家里总是定期收到他汇来的钱;而哪怕再穷,这其中的一半妈妈一定是不能花的,因为大哥说了,这钱是要省下来将来供妹妹上大学用的,我们家一定要出她那个凤凰。小芸上了高中,大哥三十老几却讨不到媳妇,没人要嫁穷漕公。妈妈要他别寄钱了,省下来好到乡下娶个乡妹子。大哥倔,说是一个钱也不能少,他这辈子就打光棍了,但决不能亏了妹妹。小芸考进了北京城里的重点大学,大哥从船上打来电话,那声音断断续续,不知是由于船在动,还是他兴奋得成了结巴:“小妹,好好学,吃的住的别省,让人看笑话,大哥多干点,多累些,也不能让你受委屈。”

小芸已经三年多没见到她大哥了。上一次回家,他说家里现在急需钱,奶奶要治病,妹妹的学费,可他在船上光替老板卖膀子却是辛苦不挣钱,得想法子做些其它的。也不知道他这几年在辛苦些什么,家也没空回。不过,当小芸把冬子的事儿告诉他后,电话里的他好像是自己找到了媳妇似的,迭着声问“真的啊?”他一定要回家见见冬子,就在今晚。

小芸想着冬子,大哥,爸爸妈妈,奶奶,还有她的那些众多的亲戚和朋友们。人人都爱她,她也爱他们。

“嗨,小妹,你的朋友们在那儿干啥?”有人向小芸问话,将她从快乐的遐思中又带回到眼前的这个世界。她侧过脸来,见是一位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少妇。“瞧,我女儿也拎着小塑料铲子去他们那儿了,”少妇又添了一句。小芸举眼望去,原来冬子那儿已经聚集了一些观看的游客。

小芸告诉她,他们在堆个图案,庆祝她的生日。

“那领头的小伙子,是你的……”少妇笑眯眯地看着小芸。

小芸忍不住,内心是盈盈的幸福感:“他是我的男朋友。”

好帅的男孩,少妇不禁脱口而出,笑眯眯的眼里溢出羡慕和爱怜的神情。“妹子,不到二十吧?哇,多年轻啊,好时光啊,我可是再也回不到你这个年纪喽。”

小芸嘴角微微一翘,感激地点点头。少妇挺好看的,白白净净,可眼角边已能看到鱼角纹了。我到她那个年纪会是咋样呢?小芸暗忖。

远处慢悠悠地晃过来一个中年男人,瘦高个儿,一件老式的咖啡色的西装皱巴巴地耷拉在身上,脚上是一双已经泛白的黑色的猪皮鞋,踩在淡黄色的沙砾上显得特别刺眼。他在冬子那块儿停住了步子,饶有兴趣地看起来。

“瞧那瘦男人?他是个捞尸托子,”少妇小声对小芸说。

“嗯?”小芸不明白。

就是替那捞尸船讲价钱的,少妇解释。少妇又说,此地经常淹死游水的人,政府又不管,家属只能找私家船捞尸体,上次她就看见这儿有两个中学生玩水淹死了,就是这个瘦男人和家长们在这沙滩上谈的价,后来他一个电话,那捞尸船就不知从哪里忽地冒了出来。

仿佛头上的晴空猛然掠过一片乌云,小芸那原本怡然的心不禁感到一阵颤栗。她环顾四周,见那湖水平静如镜,却哪晓得竟会常有人在此命丧黄泉。她也曾听说过这里的湖水看似怡静,实则十分危险,因为它是典型的“二节棍”-- 表层的水温虽是温暖平和,可是由于紊流的缘故,骤然间会变得煞冷湍急,常常叫戏水的人措手不及。她想象着那两个溺水学生的家长,自己的孩子正在冰冷的湖底浸泡着,万般的悲痛,可那捞尸托子竟然还强人所难,讨价还价。

“那男人怎么可以那样,就没有个同情心?良心呢?”小芸禁不住,轻声而骂。

少妇不禁瞧小芸一眼,不以为然:“良心?这年头还时新这个?你看看现在台上风光的,搞房地产的,山西的煤老板,大红大紫的明星,各色各样的大款,还不提那些贪官污吏,有哪个是靠讲同情,讲良心上去的?对那捞尸体的,尸体就是他赚钱的本钱,就像那煤老板眼中的煤一样,又不是他自己的孩子,他又没犯法,又不是湖盗,又没有杀人。”

小芸感到胸口一阵郁闷,有若是下坠的感觉,惶惶然的。她想反驳少妇,说人不应该这样的,像她的那些朋友们,像她的大哥,可是却有点气怯,不知如何与妇人论道。

“死”,这个让她恐惧万分的幽灵,忽然间又像一座高山似的向她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大约是在她才升初中时,她曾经被它压得喘不过气来,欲哭无泪。那年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了“死”,那是她爷爷。昨夜还是好好的,还在帮着爸爸妈妈在摊子上招呼客人,可突然间人一倒,就再也没有醒来。后来医生说是因为脑溢血。她一直没敢看爷爷,直到他在被推进火化炉的前一刻,才怯怯地瞅了一眼。爷爷脸上红彤彤的,像是在安详地睡觉。那两扇渗着生锈色的炉门一关,奶奶就瘫在了地上。小芸想象着炉门后的火焰,想象着火焰中瞬间融化的皮肤和毛发,想象着等一下子有个小盒子会递到奶奶的手中,里面就是爷爷,曾经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现在就这么没了,成了一撮灰。她突然间感到浑身冰冷,继而是一种无以描述的万念俱灰的茫然,冻僵住了全身。她好害怕。

小芸抬起头来,注视着正在忙乎着的冬子。在半落的夕阳照耀下,他那张年轻的脸膛散发着柔和的金黄色,汗津津的黑发不经意地掠在前额一边,稍稍地衔接到两道漂亮的剑眉,下面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那两片富有个性的嘴唇,男人的倔强的嘴唇,喘着粗气吻她的嘴唇,还有他那付二十岁大男孩子特有的性感的身体,那对拥抱她时常常勒得她喘不过气来的胳膊,……。小芸忽然有点想哭。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如此强健伟岸的男人,这个自己的一切,最终也要和爷爷一样,很快地就会老去,消失。她的脑海里忽然涌现出昨晚上和冬子在一起时的情景,他眼中那渴望的神情,有点笨拙的肢体语言,手足无措紧张的样子,以及他那温柔的耳语“没关系,我听你的。”

冬子,小芸简直就要叫出声来,我爱你,我今晚要全部给你,我是你的。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叫声,不是自己的,而是身旁那个女人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救命啊,救命啊,……”随着那声音,她看到的是女人发疯似的往海边奔去的背影。顺着女人狂奔的方向望去,离岸边大约五十米的地方,她见到有一个人头模样的黑点在水面上颠簸。“那是我的儿子,救命啊……”女人已是歇斯底里,半个身子浸没在水中,回头拼命地向着沙滩上人挥手。

游人们很快地都聚集了过来。妻子靠着丈夫的胳膊,恋人紧拉着恋人的手,小孩子拽着妈妈的衣袖,每个人都睁大了惶遽的眼睛,望着眼前的一切。方才还是平静如水的湖面,顷刻间仿佛变成了一道万丈深渊,狰狞地横躺在众人的面前。没有一个人往前再挪一步。安与危,生与死,造物主告诫它的万物生灵:趋安避危,求生惧死。无需踌躇,更不用思考。

小芸此时也处在围观的人群里。眼瞧着那个正在与死神搏斗的上下颠簸的人头,她那颗年轻的心仿佛瞬间跌落进一壑深不可测的恐惧的深渊,顷刻间浑身被冰冷的汗浸透。她的身体一阵剧烈的战栗,眼里这个男孩的人头忽然间消失了,变成了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那是她自己,双眼因恐惧而睁得滚圆,只拼死挣扎了一会儿,肺部就因缺氧而充满了鲜血,血冲到了脑里,眼睛一片漆黑,闭了起来,湖水淹没了头,双臂垂落下来,一切都在消失,失去了意识,只有那个身体,毫无意识的躯体,缓缓地向下沉去,向着黑暗沉去,向着冥冥的未知沉去。

小芸感到自己犹如一个在大街上和母亲失散的三岁的孩子,恐惧不堪,她回头寻找冬子,她亟需冬子那厚实的肩膀。

就在此时,她才发现冬子他们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而是就在她的前方的水里。他们一行十几个人,手拉着手,成一字形队列,由岸边向那个颠簸的人头渐进。队列的最前端是冬子,水面此时已经快浸到了他的脖颈,“还珠格格”紧接其后。“冬子……”小芸死命地叫唤,向前扑去。冬子好像听到了,回过头来,大声疾呼了一声“小芸,你别下来。”这时,少妇突然一声更加揪心的嘶叫“哎呀,救命啊。”原来刚才还在那儿扑腾的人头如今已不复现,水面是死一般的寂静。冬子犹豫片刻,对“还珠格格”说了什么,随即一埋头,向着前方游去。时间好像是停滞住了,世界也突然间缩小了,小到仅仅是冬子那急剧地向前挥动着的双臂,以及几十双追着它们机械地移动着的眼睛。众目凝视中,那双臂膀忽然间消失了。空气仿佛凝固住了,没有了喊叫声,人们的呼吸似乎停了下来,甚至连他们的眼睛,也是一动不动,死死地定格在水面上刚才那双膀臂消失的位置。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也就是个把分钟,可在众人看来有若是半个世纪,终于,一个人头猛地串出了水面,紧接着是冬子的那双手臂,以及他那张涨得发紫的脸。瞬间是一片欢呼,一阵雀跃,接着是七嘴八舌的嚷嚷:“快点,快点,那小孩怕是没气了。”冬子用膀子携夹着那毫无动静的孩子,挣扎着向岸边游来。到了距“还珠格格”大约是七、八米之遥,他停了下来,驮着孩子的那只臂膀明显地往下坠,头也开始时呈时没。他拼命地踩着水,一边在向“还珠格格”喊话。“还珠格格”松开了拉着同学的手,竟啪啦着冲着冬子游去。她终于触到了男孩,用她那纤细的手臂拽着他的衣服,踩着水开始往回游。柔弱的少女,她只移动了一个身体的长度,就已经明显地体力不支,开始下沉,那只空着的手神经质般地挥舞起来。好在刚才拉着她的手的同学已是近在咫尺,他朝着她又游了几米,接到了男孩,死命地往回划拉,将男孩传给了前面的同学,他又传给了下一个,再下一个,终于,男孩子被拽到了沙滩上。又是一阵欢呼,呼啦啦,众人们围了上去。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躺在沙滩上的这位十岁左右的男孩身上。那位少妇歇斯底里地扑到儿子的跟前,来回地拨弄他的身体,又嘴对嘴要做人工呼吸。实际上,由于冬子他们及时的营救,孩子沉入水里的时间非常短,也许也就是一分来钟,这可是救了他的命。还没等他妈妈的人工呼吸,他的喉咙就蠕动了一下,嘴角边流出了一些液体,原本苍白的两颊还原了一丝生色,竟然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啊……”四周顿时爆发出一片欢呼声,那少妇更是把儿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也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叫声从天而降,那是小芸的哭声:“冬子……”

人们这才想起了救这孩子的小伙子,还有那位漂亮的姑娘 -- 他俩并不在他们当中。再回头看刚才还是一番喧闹的湖面,此时已是平静如镜,不见一丝涟漪,平静得令人心。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让人们的心境一直处于一种紧张激动的状态。而此刻,面对着眼前的一片茫茫,大家才突然意识到有两条英雄的生命就躺在前面不远的冰冷的湖底,正在迅速地离他们而去。女生们都吓哭了起来;有几个男生试图下湖,可很快就止住了步子:茫茫一片,何处寻觅?还有那令人恐惧万分的“二节棍”?

小芸疯狂地往湖里奔去,但是脚下刚刚涉水,就被一只男人的瘦手死死地拽住。

“姑娘,”男人的声音有点发抖,“没用的,你会淹死的,得要会水的人,还要用船。”

瘦男人话刚落,一个女人的头撞向了他,跟着是连珠炮似的怒骂声:“没良心的,良心让狗吃的,船呢?你那会水的主人呢?”

男人推开少妇,舞了舞另一只手,犹如是在替自己申辩:“看见没有,这手机?我一直在叫他们,可他们不接。”

这个时候,众人才发现,就在沙滩右边不远处丛丛芦苇的尖端处,隐隐约约泊着一只带蓬的渔船。大家都挥起了双手,歇斯底里般的向着蓬船的方向呼叫:“救命啊,有人溺水啦,救命啊。”

没有任何反应,那船篷纹丝不动。

有人向着船的方向奔去,但立即就意识到了此举的徒然:船并不在岸边,中间是一大片深不可涉的芦苇丛。小芸此时已是近于昏厥状态,瘦男人一边用一只手臂扶着她,一边用另一只手不断地摁着手机上的键。他知道时间的重要性,他知道此时每一秒钟的分量。一秒,一分,十分,二十分钟过去了。他终于停止了摁键,浑身像散了架子似的软塌下来,一屁股坐在沙子上,嘴里面支吾不清地冒出一句:“完了,没用了,太晚了。”

小芸被少妇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恍恍然有若在梦里,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根本无法理解。冬子?他不就是在水里休憩一下吗?等那船开过来,冬子和“还珠格格”就会上来了。她仍然是紧紧地盯着远处的那个蓬顶,默默无言,双眼噙满了期望的泪水:冬子能舍命救人,他们也会的。

所有其他的人都在愤怒地叱骂,狂风暴雨般的泻向那船:“畜生,招天杀的,良心让狗叼去的。”

怒骂声中,那船真的动了一下,同时瘦男人的手机响了。他虽是避开了众人,尽管压低了嗓子,但也许因为太激动,旁人仍是拾遗了他断断续续的通话:“……他俩是因为救人淹死的……我说不出口……先捞上来再说……”

众目睽睽之下,那机动小船缓缓地开了出来。船篷里钻出两人,一个船头,一个船尾。站船头的是一赤膊大汉,拎起系在船侧的一根头上箍着锋利铁钩的长竹竿,吆喝着船尾的掌舵人。那船并没有去方才冬子沉没的位置,而是开到距那位置约五十米远更近湖心的地方,慢悠悠地打起小圈子来。这赤膊大汉想必是很有经验,知道由于水中湍流的缘故,溺水者最终的陈尸点迥异于落水的位置。他用长杆戳着湖底,每隔大约半米就戳一下,凭着掌心所受到的反弹力来判断所戳的物体。常常地,他会在同一位置使劲地捣上好几下,以确定被戳的是不是软绵绵的肉体。他的动作相当熟练,但却是机械性的,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的整个的举止显示出他正在尽职工作。

小芸此时终于明白过来:活人是不可能用那么大和锋利的钩子去戳的。那个长杆每捣戳一下,小芸的心就像是被挖掉了一块。没几下,她就昏厥了过去,倒在了同学们的怀里。

没过多久,赤膊大汉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命令掌舵的停住船,将那长杆垂直地朝水里猛地一戳,接着双手夹住杆子,使劲地搓了一百八十度,然后依着船沿,小心翼翼地将它向上翘起。一只惨白的人的手臂浮出了水面。大汉弯腰拽住那手臂,同时呼啦啦一下子拔出了铁钩。他把那手臂固定在船沿上的一个绳套子里,立起身来,拎起长杆,那船又动了起来。只一会儿,大汉又叫停了船,如法炮制,又从水中捞出一人,手臂被拴吊在绳套上。

岸上的人们此时是鸦雀无声,犹如一群观众,默默地观看着一幕荒诞不经的电影。

那船转了方向,现在是正对着人们开来;待离着岸边三十来米时,停了下来。赤膊大汉立在船头,伸出右手的三个指头,往面前一挥,大声的对着众人叫喊:“三千一个尸体,一共六千块。”

最先是从学生们那里崩出了愤怒的骂声:“见死不救,挟尸敲诈,你还是人吗?”

大汉对此毫无反应,依然是一句:“给钱拿尸体,没钱我就走人了。”

少妇搀着小芸,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他俩是为了我的儿子而死的。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拿钱,你这没心没肺的。”

瘦男人大声的对着他叫唤:“老大,就先把尸体给他们吧。你没看这位姑娘,死的是她的亲人,都哭昏过去了。”

大汉仍是无动于衷。不过,他还是朝小芸那儿瞅了一眼。

小芸此时也睁开了双眼。她看见两只被水泡得微微发白的手臂,硬生生地悬吊在船沿边,令她不由得想起了奶奶在屋檐下吊的腌封鸡。她看见一只手腕上的黑色的手表带,那是两星期前她送给冬子的礼物。她看见另外的那只手臂纤细滑嫩,被绳子额外地多绕了几圈。小芸将眼光投向船头的那位赤膊大汉,她要看一下这位见死不救的男人的脸,这个泯了良心的脸。她看不出他有多大年龄,只看到他两鬓已经是花白一片。他的那张脸因长期日晒雨淋而显得粗糙不堪,黑黝黝的颜色。还有他全身的皮肤,呈一种紫酱色,黯淡发黑,典型的那种因常年在水上遭日晒不断脱皮而形成的皮肤。她看得出来,这是个长年辛苦卖劳力的男人。她将自己的眼光射向他的眼睛,她想在男人那双浑浊的眼里找到答案:人怎么可以如此残忍无情地对待他的同类?

四目相视。

大汉突然浑身猛烈地颤动起来,双手情不自禁地揪起了自己的头发。

小芸双眼滚圆,半张着嘴,有这么一刻,整个脸部都僵住了,随即两腿一软,嘴里发出了碎心的嘶叫:

“大哥……”

 

2010年六月完稿于香港科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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