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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家大塘的秘密(短篇小说) 2011-07-29 03:44:44

 

 

西家大塘的秘密(短篇小说)

 

汤凯

 

 

“我要给你们讲的这个故事,在我的心里已经藏了整整三十年了。今天我终于决定要把它讲出来,是因为……”唐教授停住嘴,用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重重地扫视了一下眼前的三位少年,犹豫和沉默了片刻,终于又开了口,“是因为这故事中的主角上个月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三个十六七岁的花样少年,最大的那位是唐教授的儿子,另外两个乃唐教授的侄子。他们长得都很帅气,皮肤光滑娇嫩,那种细长型的身材,跟男模特儿似的,在长相上肯定继承了唐教授家这一支的基因。这是八月里的一个周末,窗外悬着似火的骄阳,屋内的冷气却令人凉爽舒怡。三个人吸着冰沁的可乐,在玩了两个多小时的计算机游戏后,开始跟一旁观看他们的唐教授扯起了各自的偶像。一个喜欢台湾艺人罗XX,一个仰慕中国互联网大亨马X,倒是唐教授的儿子高调些,一心想学青年才俊作家韩X。三个少年争来争去,各自吹嘘自己的偶像,互不相让,到了最后,矛头都转向了大人,十分好奇地问唐教授:你十七岁的时候,又崇拜什么呢?唐教授沉思许久,没有直接回答孩子们的问题,却说要给他们讲一个故事,一件在他十七岁时发生在他身边的真实的事件。

“作为爸爸和大伯的我,可真羡慕现在的你们。你们的偶像各持其一,像你那位姓罗的艺人,人长得漂亮,舞跳得优美,讨少男少女们喜欢;那位互联网大资本家马X,懂市场会经营;还有你的那位偶像作家韩X,文字写得美,爱情故事编得也美。无论如何,这些偶像都具备某些人们公认的美妙的东西,如美感,艺术,智慧,知识,等等。而我那个时候?这些都被涂上了‘反动’的标签,是成天在收音机里遭到猛烈批判的糟粕。那什么最流行?愚昧、流氓和无赖。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初中一年级开学的那一天,那是在一九七三年的二月。噢,忘了提一下,文革初,不知哪位中央领导心血来潮,责问为什么学校要学洋人的样子在九月一号开学,说冬季入学靠近元旦,新年万事新,不是更好吗?到了一九七五年他也许后悔了,又改了回来,所以我初中念了两年半,高中两年。下午放学的时候,忽然从大门外闯进来七八个小纰漏,手里提着擀面杖一般长的木棍子,杀气腾腾地堵在校门口。一会儿,从校园里面晃出四个人来。他们长得彼此都很像,最大的那位怎么看也不像个高中生,至少有二十岁了,而最小的那位我倒面熟,原来是今天刚刚认识的我们班上的哈得宝。次日从同学嘴里才得知,这四位就是遐迩闻名的哈家四兄弟,老大确实已经十九岁了,因为在小学和中学分别留了一级,所以如今还在读高二。那七八个小纰漏见到哈家四兄弟,立即毕恭毕敬地迎了上去。这一打人合在一起,以哈家老大为中心,开始仔细地察看放学的人群。忽然间,人群里有两个高中生猛地冲出校门,疯狂地朝着北面奔逃。可没跑了几步,就被哈家的人追上了。我看见哈家老大举起木棍,当头就是狠狠的一击,一下子就把其中一人撂倒了,紧接着就是万棒齐舞,看得我们是心惊胆战。另外一个人跪地求饶,哪还管用,哈得宝朝着他的脑袋就是一脚,后面紧跟着他的两个哥哥的棍子。前后三分钟不到,那两个学生已是满头满脸的鲜血,脸啃泥,躺在路当中如死人一般。哈家老大昂起头,盛气凌人地四下看看,嘴里面骂骂咧咧,妈的,搞得不得了了,竟敢胡吹不吃我们哈家巷的人,今天就让你吃吃。言罢,一声长长的口哨,呼啸中,一竿子人扬长而去。

“第二天,整个校园里都在议论这件事儿。我们当然相当害怕,可许多人心里却又非常羡慕哈家四兄弟,觉得他们露脸,神气。自这一天起,哈子,就是哈得宝,就成了我们年级里的头号霸王,神气十足,螃蟹横行。要说偶像,他们哈家老大就成了我们这些十三四岁孩子们的偶像。”

三个少年听得有点目瞪口呆;有人问,那警察不管啊?找律师控他们伤人罪,罚他个倾家荡产。

“找警察?那时候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凡事由单位自己解决,只要不死人,警察是不会来的。律师?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个词。头被打破了,得由家长自己领着去上打人的凶手家论理,可碰到玩命斗狠的,就像哈子他们家,连你家长一起打。那个年代,是市井泼皮的天下,是不讲道理只看谁‘狠’的世界,是痞子流氓的天堂。当官的住在花园别墅里面,出门有伏尔加轿车接送,与我们老百姓是两个世界,当然不会感到什么。可老百姓就不一样了,买菜,乘公交车,上学,看病,看电影,样样得活在这个世界里,躲都无法躲,只能忍气吞声。听说过八三年那次‘严打’运动吗?哦,当然没有,那时还没你们呢。据说起因是某位中央大领导有次微服出行,车子在香山附近遭到一群流氓团伙的抢劫,结果他龙颜大怒,来了个全国大范围的‘严打’,杀了、关了一大批流氓恶棍。那他如果碰巧那次没有去香山呢?”

少年们似懂非懂,开始磨臀摆腿,看来相对于唐教授的说教,他们更想知道这故事的究竟。

“那个时候我们中学里主要有两个团伙,分别叫做南帮和北帮。南帮嘛,就是哈家四兄弟他们,因为哈家巷位处学校的南面。北帮主要是地处城北空军大院里的军人子弟。这北帮也非闲人,打架斗殴,欺行霸市,出了校门往北走都属他们的天地。不过,一山不容二虎,与哈家打了几次群架下来,尤其是在那次我见到的痛殴后(据说其中一人的头上缝了八针,另外一人的膀子则被打断了),北帮也惧怕起南帮来。当然了,对于我们这些大众学生,这两帮子人都俨如土皇帝,在校园里呼风唤雨,好不神气。

“你们的爷爷奶奶都是大学里的教师,我自这种环境长大,从小又好读书,所以对蒙昧和所谓的流氓无产者文化特别反感。可那个时候偏逢文革,别说是区区的学校,整个国家都陷在愚昧和暴戾的泥潭里,美其名曰无产阶级专政。你们应该理解,在你们这个懵懂年龄,最在乎别人如何待你,最冀求归属感,也最争强好胜。可是在学校里,不讲学习,不讲知识,不讲音乐,所有美好优美的东西都不讲,讲的就是阶级斗争,讲的就是像南帮北帮那样的愚昧斗狠。看着南帮北帮的那些人成天在校园里颐指气使,却又受到许多同学的崇拜,我那时很是迷茫,常常产生一种深深的挫折感。”

“好啦,老爸,”唐教授的儿子终于忍不住了,“别给我们上青春期教育课了,你要讲的究竟是什么故事啊?”

“别急,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我这讲的都和故事有关。

初一下学期的时候,班上转来了一位插班生。跟在班主任小董老师后面,他耸着个肩膀,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急匆匆地直奔最后排。而同学们则叽叽喳喳,甚至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原来他看上去至少比我们大上两岁,高出老师半个头,脑袋相对于他的身子显得出奇的大,饱满的额头两侧布满了暗红色的青春痘,喉结凸起,上唇上则已经冒出了淡淡的髭须,犹如是用毛笔描了一道。看他的脸还没什么,可从他的后面看,则俨然似个大人了。

“嗬,来了个老杆子,还是个大头呆子,哈子对着来人的后背做鬼脸,伸舌头,尖尖的声音像把利刃直刺他的后背,引来众人一阵嘻笑。他脸涨得通红,明显地恼羞,却不知道如何表现他的怒气,只能一屁股坐下,双眼直视前方,罔任大家带有讥笑的目光。

“他叫尤大弼,甚至连这名字也独特,日后成了哈子他们欺辱他的工具。当小董老师介绍他的名字时,哈子突然怪叫起来,哈哈,原来他妈有个大X,以后就叫他‘有大X’,惹得许多男生哄然大笑。小董老师满脸羞红,怒斥哈子,哈得宝,你小小年龄,怎么讲这样脏的下流话。怎么啦,哈子满脸的不肖,乜眼瞧她,讲了又怎样,谁叫他取这样个怪名字。你给我出去,小董老师气得嘴唇发抖,上来要拽哈子。教室忽然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哟,哟,哈子一副泼皮样,出去就出去,正好老子有人要玩。临出门前,他还回过头来,狠狠地瞥了尤大弼一眼。

“放学的时候,我们看见哈子和他的三个哥哥叉腰并肩,齐齐地堵在校门口。哈子一步蹿到高他半个头的尤大弼跟前,朝着他的后脑门就是一巴掌。尤大弼满脸通红,在众目睽睽下肯定是羞辱不堪。他的眼睛不停地眨巴;后来我知道,这是他的一种生理反应,只要他愤怒或是焦虑的时候,都是这样。我想他肯定是听说过哈家四兄弟的,一种本能的畏惧和自我保护意识令他没有还手,尽管他是愤怒已极。低着头,他匆匆地朝北边离去。喂,大X,哈哈哈,哈家兄弟的尖叫声还不放过他,以后老实点。”

“这哈家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可恶?”一个侄子忍不住了,愤愤地问唐教授。

“恶人随时随地都有,关键是恶人千万不能当道。至于哈家嘛,倒有一番故事。他们确实有胡人血统;据说当初他们的爷爷在西域活不下去,一路要饭来到了这民国的首都,从此就在这六朝古都落了户。老头子会生,听说哈子有十四个叔伯姑姑,还都是一个奶奶生的。干什么的都有,弹棉花,箍篾席,煎大饼,卖拉面,缝鞋底,一时间人丁兴旺,竟然把他们住的巷子的小半个给占了,哈家巷由此而名。不过,听说哈子的爸爸混得最差,解放前就因为偷窃在老虎桥监狱里被关了三年,出来后无所事事,整天混迹于街头,偷鸡摸狗,最后成了个老混混。他唯一在行的就是生孩子,除了哈子四兄弟,还有四个女儿,但只生不管,他又是那么个坏榜样,当时又是一个那样暴戾的大环境,你们说他们哈家兄弟能不恶?”

“学生挨打,那学校不管吗?”又一个侄子问,满眼的困惑。

“学校?”唐教授苦笑一声,“连老师都自身难保,常常遭威胁,甚至挨打。你们不知道,我的那所中学,文革初期时就有一位老师给红卫兵打死了。当时是红卫兵,到我的时候是恶棍流氓,都一路货色,愚氓,暴力,无法无天,毫无对人的最基本的尊重。”

“我刚才谈到我当时的困惑感受,还说这跟我要讲的故事有关,那是因为尤大弼也同样持如此感受,不,更加强烈。我们很快就成了最好的朋友。他确实比我大上快两岁,已经满了十五岁,加上发育较早,所以显得额外的老成。迟了一年上初中,那是因为他在报社工作的爸爸被打成右派,文革初期全家下放苏北农村,直到六年后才得以解放回城,因而耽搁了一年。和他交往没多久,我很快就明白了为何他的困惑感比我强 -- 他读过的书实在是太多了。我那时自誉为书虫,可也就是水浒三国,外加几部外国名著,如《悲惨世界》和《牛氓》,而这些对他却早已经是小儿科了。他带了两本当时他正在阅读的书给我看,你们猜猜什么书?是亚当斯密斯的《道德情操论》,还有马克奥勒留的《沉思录》。这类书我直到读研究生时才开始接触。他甚至在那个时候已经在开始思考死亡的问题,探索人生的意义了。现在想来,他那个如此丰富复杂的大脑袋,却让愚昧无知的小纰漏随意敲打,任意侮辱,那会是何等的感受?

“好在他在我这里找到了知音。我们那个时候,学校里搞‘读书无用论’,放学后就回家,哪像你们现在这么丰富多彩的活动,什么物理俱乐部,数学竞赛班之类的。玩游戏机?字典里根本没有这个词。放学后,我们就常常跑到学校对面的西家大塘玩。你们知道西家大塘吧?明朝时就有了。现在都快被填完了,盖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当时可是好大一块水面,跟个湖泊似的。到了春天,水面上飘着绿油油的荷叶,塘边一圈茭白水芹和摇曳的荻花,岸旁则见柳荫遍地,三两茅舍散居其间,宅旁围着菜畦,徐风拂煦,杜鹃歌鸣,偶有光腚的小孩下塘戏水,摘菱采芹,一派田园风光,真是美极了。不过,我得承认,彼时少年的我对于这种美的感受还是相当淡漠的,不像大弼,那可是真正的欣赏,常常注凝良久,吟出诸如‘水田村舍,仿佛桃园’之类的句子来。”

哇噻,唐教授的一个侄子叫起来,他这也太早熟了吧。

“他是有点特别,因人而异嘛。换了哈子的大哥,都二十岁了,看到的就只能是一洼死水,野草一堆,外加几间破屋。”

你们都玩什么呢,另一个侄子好奇地问。

“两件事,看小说和下围棋。真的,你们别不信。大弼也不知哪来的这许多书,也许是因为他的妈妈在一个杂志社工作吧。我们常常躺在大塘东北角的那棵老柳树下面,读他带来的外国名著。眼睛累了,我俩就下塘戏水一番。别看大弼是独子,倒没有丝毫的娇气。我有时都嫌塘水脏,他说不就是一些泥巴嘛,又没有化学污染物,没事的。游完后,我们上岸躺在草地上,让太阳晒上半个小时,短裤立即变干,精神又来了,就下围棋。似这等情景,我在中学看的小说比我毕业后整整三十年看的还要多。围棋嘛,也是在那个时候打下了基础”

“哎,老爸,”儿子终于等得不耐烦,“你到底要讲什么故事啊?”

“就你急,我看你就不喜欢读书和动脑子,整天的电子游戏,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好吧,我就快些。故事的起因源于一位姑娘。”

嗯?三个少年皆竖起了耳朵。

“说到女孩子,你们现在的90后无法理解,我们这一代当年过的是什么日子。那个时候,‘性’这个字是‘脏’字的同义词,‘爱情’这个词等同于‘流氓’。别说高中,就连大学生也禁止谈恋爱的。中学里也有男女在一起的,那就是哈家兄弟这样的人。我记得初二时学校开运动会,那时我已经有点开窍了,哈家兄弟一伙子人神气十足地在田径场上晃来晃去,后面跟着几位非常显眼的女孩子,就像现在招摇过市的明星似的。说实话,那时的我还真有点羡慕他们。

“这几个女孩子里面最漂亮的那位,就是我要讲的姑娘。她叫马欣,和我一个班的。说她美,那是真的美,美得叫人眩晕,现在想来仍叫我心颤不已。她家也在哈家巷,听人说她的祖辈也来自西域,兴许当年和哈子爷爷一道儿要饭出来的。她的父亲很可能有穆斯林人的血统,妈妈则是道地的汉人,搭配得真可谓珠联璧合:既有西洋人特征,如层次分明的五官、生动的大眼睛、晶莹卷长的睫毛、秀巧直挺的鼻子、瓜子形的小脸,又柔进了江南女人特有的那种娟秀和柔情。她的脖颈,那个美,洁白纤细,真的令人不由得联想起溪水边伫立的白天鹅。她的身材,完全禀赋了西洋人的基因,均匀修长,举手投足,仿佛时刻都在散发着一种神韵。唉,就是这样一位在我看来美若天仙的女孩,竟然和哈家的人打得火热;哈子更四处放风,说她是他二哥的‘马子’,也就是他的女人的意思。

“后来大弼告诉我,马欣哪里是在跟哈家兄弟谈恋爱,那纯粹是哈家人的臆想。马欣和哈子的一个姐姐从小一块儿玩的,后来也就常常接到哈家兄弟的‘邀请’。最初时,她觉得新鲜,又碍于哈家姐妹的面子,加之少女的虚荣心,就响应了‘邀请’。但很快地,她就对哈家兄弟的行径产生了深深的反感,翻然悔悟,再也没有加入他们。哈家兄弟当然对马欣是垂涎三尺。尤其那二哥,三番五次在校园及放学的路上肆扰马欣,甚至半夜跑到她家窗户下企图窥看她洗澡。仅仅由于她态度坚决,加上顾及自己妹妹的面子,哈家兄弟才有所收敛,没做出什么更劣等的事情来。

“哦,尤大弼他怎么知道这些的?说来你们不信,马欣和他好上了!是的,学校里的万人迷姑娘喜欢上了众人眼里的‘怪人’书呆子。他俩将此事隐藏得滴水不漏,直到高二才让我知道。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大弼有点‘不对劲’。上了高一后,尤其到了下学期,我发现他和我在一起时常常走神。有一次我们谈论刚刚读过的雨果的小说《巴黎圣母院》,他若有所思,突然问我,艾丝梅拉达真的会爱上丑人加西莫多?他忽然注意起穿着来,几次让我瞧见对着图书室的玻璃门打量自己。不止一次的,他对我埋怨他自己的身高,说哪怕再添上两公分也好。现在想来,这一切皆源自他患的‘恋爱病’热恋中的人最在乎对方如何看他。

“他其实丝毫都用不着担心。据后来马欣悄悄告诉我,她在大弼那里仿佛发现了一片从没见过的崭新的天地。他把戴望舒的《雨巷》工工整整地抄好寄给她,还特地在旁边注了一句:闭着眼想像一下清明时节的哈家巷口,细雨霏霏,隐隐约约,小女孩打着油布伞,是不是雨巷?他给她讲牛顿和树上掉下苹果的故事,还有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与双目失明的少女的传说。什么事到了他那里,就变得不同寻常,变得特别的美,一种于她相当陌生的美。大弼于她是个谜,犹如磁石深深地吸引了她。美丽的少女终于堕入了情网。”

“嗬,老一套,佳人爱上了才子,”一个侄子嗤呀一笑,“你们那时中学生谈恋爱究竟是啥样的啊?”

“嗨,我得跟你们声明一下,我们那个时候即使谁喜欢上了谁,也绝对不像你们现在这样放肆,很自律,最多也就拉拉手,朦朦胧胧的。我俩和马欣都是班委,他更是语文、化学、和物理的三课课代表,所以就经常放学后聚在一起,美其名曰开班委会。再有的就是写情信,我们称作‘递纸条’,他每天都写,密密麻麻的,到了最后都由我来传递。

“嗯,为何要通过我?那是因为哈子好像已经闻到了什么。有一天,他把马欣堵在走廊里,恶狠狠地警告她,她可是他二哥的马子,别跟他人走得太近,否则得话有人可就要倒霉了。‘滚开,’像往常一样,马欣掉头就走,看都不看他一眼。没过几天,大弼就在放学的路上被一伙人打了,牙被打掉了一颗,鼻子鲜血直流。打人的撂下一句话,大头呆子,下次再看见你和女孩子在一起,掉的可就不仅仅是你的牙了。他个十八岁的血气汉子,一开始想反抗,可对方是个十几人的凶神恶煞的团伙,反抗的结果将会更糟。我将他扶到西家大塘边的那棵柳树下,替他抹干鼻血。他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身子阵阵发抖,眼睛眨巴得像把机关枪。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我前头说过,那个时候是‘狠人’得道,派出所犹如聋子的耳朵,只要不死人,没人管的。我劝他,就忍忍吧,反正还有一个学期高中就要毕业了。

“这时已经进入了一九七七年的春天。隐隐约约地有传闻下来,马上要恢复高考了。我发现最高兴的还是那些老师们,仿佛他们可以考大学似的。当小董老师兴奋地在班上‘宣读’这条传闻时,同学们眼光都刷地一下转向了大弼。啧,啧,啧,哈子恶声恶气地叫起来,考你妈的大X大学,搞得不得了了,考上了我也照旧叫你趴下。大弼只是轻蔑地抿抿嘴,朝我和马欣那儿送来会心的一瞥。前一天下午,我们三个聚在一起时已经谈了这件事。从来没有见过大弼是如此的兴奋;第一次,当着我的面,他亲昵地拉起马欣的手,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双眼闪烁着憧憬的光彩:我们一起好好复习,一定能考上。

“清明一过,我们又下乡学农了。噢,你们当然不了解,那个时候,中学生每年都要到郊区农村去呆上几个星期,睡在茅草屋里,干农活,这叫做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每逢这个时候,就成了哈子他们的‘嘉华年’,一到晚上就在田埂茅舍间到处乱窜,偷鸡摸狗。大弼对这学农活动似乎很感冒,私下跟我埋怨,和农民住上几天就会喜欢农村啦?那农民为何还要拼命往城市里钻呢?不过这一次跟往年不同。我们在水田里插水稻苗,他是判若两人,干得比任何人都欢,嘴里还哼着那时刚刚播放的电影插曲《洪湖水浪打浪》,把所有的人都抛在了后面。时不时地,他回头鼓励我们,同学们,加油啊。我对他最了解,他哪里是在唤我们,每次回头他的双眼只朝一个人那里射去。

“这个时候的江南水乡,大地转眼间披上了一层嫩绿的纬纱;小河里的溪水一夜间涨了三尺,开始欢腾地流淌起来;春燕归来,树梢上来回跳跃,追逐着各自的爱侣。到处是春的气息,四下皆生机勃勃。隐隐约约地,那种朦胧的渴望在我们的心里也变得愈发强烈。大弼在灶房里就着只八瓦灯泡,给马欣写了封三张纸的情书。我没有问信的内容,但猜想那里面一定充满了他对他俩未来的美好的憧憬。不过,我却向他提了个建议。我们的学农下礼拜就要结束了,依惯例,返城的前一晚,我们都要到邻近的镇子上吃一顿,晃荡一个晚上,庆贺‘苦役’的结束。这时人都不在,你为何不和她找个僻静的地方一会?可以吗?他显得有点犹豫,可那眼里闪烁的分明是火一般的渴望。嗨,你马上都要十九岁了,还搞什么假正经,我讥笑他。他以一个感激的憨笑回应我,随即急不可待地在那封信上加了一句:返城前一晚,晚上七点半,水稻田埂旁的那座薅草堆,不见不散。

“唉,这是一个多么大灾大难的建议啊,我一辈子都在后悔。

“那天晚上,大弼刚刚踏上了田埂,远处那座薅草堆还是模糊一块,一块二乘四,这是那时流氓纰漏们的专用词,指半截红砖,猛不丁地拍到了他的后脑上,人一下子就载进了水田里。还没有定过神来,又是几记猛拳泻洪般狂舞下来,三下两下,他已经昏了过去。

哈子,最小的那位少年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你倒会猜。大弼也不知在稻田里昏了多久。醒来后,立即爬着挨到了那堆薅草边,却空空如也。他摇摇晃晃地摸到生产队长的屋子,报案被打了。原已经上床的队长挑着灯围他转了一圈,没见什么异样,也就是后脑勺肿起一个大包,眼角处红了一大块,嘴角边一些血迹。这种小打小闹的事情找你自己的老师去,队长打着哈欠说,我们民兵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管。等到我们都从镇上回来时,见他蹲在我们男生睡的茅草屋的门前,这么大个人了,眼泪却禁不住汩汩地直往下掉。领队老师听了他被袭的经过,也没啥办法,只能安慰他,说等回校后再去质问哈子。大弼没提马欣的名字。他哪能提啊。那个年代,深更半夜两个高中生跑到薅草堆下约会,那就是‘搞流氓活动’。我在大弼的眼里觉察到了一层深深的焦虑。我明白他担心什么,可当时已过了午夜十二点,实在不便去女生住的屋子。

“第二天,我们一早整队上路时,没有马欣!哈子也不在。你们现在可能无法想象,我们那时出外,哪有什么保险和老师签名之类,人丢了还不知道找谁去。没人在乎万人厌哈子,可马欣一个大姑娘没了,无论如何,老师们还是着急了。回忆起昨天晚饭时她还在,会不会家里有事昨晚自个儿先搭车回城了?电话?开玩笑吧,那个年代只有军长和大学校长家里才可以装电话的。老师们商量后的决定,依原计划步行,回城后派几个学生去她家询问。一路上,大弼一声没吭,可那眼睛眨巴的。好不容易回到了城里,那可是在步行了六个多小时之后,小董老师和我们几个班委立即急匆匆地直奔马欣家。

“迎接我们的是她妈妈吃惊的目光:马欣呢?

“人没了,公安局派来个便衣,第一件事就是把大弼带走了。事关重大,大弼不得不说出了约会的事,但坚持两人只是要谈准备高考的事。便衣满目狐疑挑他一眼,谈考试要等到黑灯瞎火时跑到荒郊野外去?学校里立时谣言四起,讲到最怵人处,说大弼和马欣一直在搞流氓活动,马欣已经有了,大弼怕事情暴露,就把她弄到水田里给害了,公安局正在寻找尸体。还说大弼演苦肉计,自己把自己的脑袋砸了,意欲栽赃哈子, 可那天人家哈子明明在镇子上晃悠了一晚上,同学们都看见了。我急得六神无主,却又拿不出证据替大弼辩解,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抚双方的父母,信誓旦旦,作为他俩的最好的朋友,我保证那些都是弥天谣言,他俩是清白的。可这又怎能释然马欣父母的焦虑?

“三天后,最凄惨的、大家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马欣的尸体找到了,不在水田里,而是在西家大塘,就在那棵老柳树冠枝垂钓下的位置,是一个戏水的小孩偶然发现的。案情急转直下,大弼由谋杀嫌疑犯转成了强奸嫌疑犯,上面传下来的话是马欣遭强奸后羞辱难当,投塘自尽。全校哗然;原来只是猜测,心里可并不愿意相信。如今人真的死了,死得好惨,而且偏偏又是全校公认的校花,大家开始恨起大弼来,都说没想到,这样一个书呆子竟然干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来。”

三个少年听得连眼都不眨一下,但眼露疑惑,尤其是唐教授的儿子,砸舌发问,这也太怪异了吧,他俩既然喜欢彼此,这种事不是很正常的吗?即便男的有点强迫,那又如何?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自尽吧?

“你懂得倒不少,”唐教授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我也是这样想的,绝对不相信大弼会做出任何伤害马欣的事,他们是一对爱鸟啊。”

DNA嘛,最小的那位侄子插话。

“那是七十年代,哪来什么DNA。那几天学校里乱了套,尤其是我们班上,死的抓的都是公认的好学生,大伙儿心里堵得慌,女生们都去陪马欣父母了,走廊里同学们围得一堆一堆的,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可谁晓得,仅仅过了三天,大弼给放出来了,而哈子则被铐走了。”

啊???

“事情的真相是,我们班上有一位女生,还算是马欣的朋友,却一直在妒嫉马欣的美貌。马欣把大弼写给她的那封情书藏在枕头底下,怎么就让这位女生给偷偷地看了。妒火中烧,她将约会的事转告了哈子,原指望就吓吓他俩。万万没有想到,闹出了人命,把她给吓傻了。眼看无辜的人就要做了替罪羊,这次是良心驱使,她向公安局投了案。哈子一进去就招了。原来他托人回城转信给了他二哥;那天晚上,他把大弼一砖拍昏后,就径自奔镇上了。而就在五十米开外的那堆薅草边,在哈子二哥那因为忌妒和暴怒而阵阵狂颠的身躯下和公牛般的哞叫声中,不,后来还加入了他带来的南帮的五六个恶棍,一位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子的美梦瞬时间被碾的粉碎。据哈子二哥交待,他们后来畜性未尽,又把马欣劫持到田埂的另处,再次轮奸了她。无人知道这其后马欣的踪迹,但据警察推测,她当夜一定是赶回了城,在西家大塘边徘徊了很久。

“哈子二哥被判了二十年,很快,三个星期不到判决书就下来了,这叫作从快从重。还算他走运,若碰到一九八三年那次‘严打’,他早就枪毙了。哈子也在拘留所关了一个多月。”

有一阵子沉默。大弼怎样?终于有人问。

“他全然像是换了个人,那嘴仿佛从此用线给缝上了,我们再也没有听到他说一句话。唯一的一次例外发生在哈子回来的那一天。哈子进教室时,大弼冲了上去,看那情景真的要把哈子撕成碎片,嘴里发出闷闷的一声吼叫,妈的X,你个滚刀肉,我跟你拼了。只是,骂声没落,他已经被哈子的一记狠拳击倒在地,顿时鼻子鲜血直流,腹部同时遭了重重的一踹。他俩此时的身高对比与大弼刚来时的状况正好相反 -- 大弼好像一直就没长,一米七都不到;而哈子却有如吃了疯药,到了高一时猛窜,至少窜到了一米八四,浑身的疙瘩筋肉,活活一个现代李逵。大弼躺在地上,那双眼睛根本就不眨了,而是紧紧地闭着,鼻血也任其滴淌。很显然地,在这种如此不对称的状态下,面对的又是这样一个凶猛的恶汉,大弼无论怎样动作,还不是以卵投石?哈子呢,则是一只脚踏在大弼的肚子上,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根本就不看脚下的那个人,而是四下傲慢地扫了我们一圈。”

妈的,要是我,就弄把枪把哈子干掉,一个侄子愤愤地喊起来。

“你不要命啦?他死了,你不也得枪毙?再说,去哪儿弄枪?不过,我绝对相信,这若是在中世纪的欧洲,大弼一定会和哈子决斗。

“同窗四年多的最后的几个星期,就在一种压抑和沮丧的气氛中度过了。临毕业前的几天,我们在校门口拍毕业照,大弼坚持留一个空位代表马欣。可当我们列阵数人时,数来数去怎么还缺一人,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直到小董老师就着花名册点名,才发现哈子不在。再一想想,我们有近一个礼拜没看见他了。这倒正合了一些人的意,没他更好,省得和一个流氓合影。

“可是我们哪里知道,这个时刻,哈子正躺在西家大塘的塘底上呢。”

啊???

“哈子的尸体是在我们毕业的前一天浮出水面的。那几天正逢洪汛期,大雨瓢泼,把他给冲了起来。尸体已经浮肿得发白,人们看到他的腰上系了根一头已经断掉的粗麻绳,据警察讲,那是用来绑重石的,所以肯定是他杀。”

大弼干的,一快嘴侄子抢先插话。

“最初我也是这样怀疑的,可立即就否定了。办案人员验尸后,没发现什么伤痕,他又是那么个大块头,所以推测一定不止一个人介入,强迫哈子就范,然后把他扔进了塘里。想想死去的马欣,私下里我们都说这是报应。但很快地,大家就忘了此事。大约过了三个月后,听说案子破了,凶手系北帮一个外号‘大莽’的头儿。原来,大莽参与群殴械斗,一刀把人给捅死了,判了死刑。临刑前,审讯的人问他还作了什么恶事,他怎么稀里糊涂地提了哈子的名字,还掺合着‘报仇’的字眼。再一逼问,原来哈子是叫他给弄掉的,以报北帮长期受南帮欺压的耻辱。正好,两个死刑并着一个,大莽第二天就上了刑场,也算给哈子的案子画上个句号。”

三个少年默默无语。这样一个故事,充斥着强暴、冤死和谋杀,对于都在市里最好的中学就学的他们来说,真可谓天方夜谭,令小小的他们也不由得唏嘘。可是,老爸,唐教授的儿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对呀,你最初不是说上个月故事里人才死的吗?

这次轮到唐教授沉默了。

“上个月西家大塘那棵老柳树下面浮出具男尸,你们看新闻了吧,”他终于开口。

“是啊,电视里不是报道嘛,那人腰上系了块大石头,断为自杀。

“那是大弼。”

啊?三位少年皆瞪目結舌。三十年都过去了,这也太殉情了吧,有人嘀咕。

“我们高中毕业后,恰逢七七级首次高考,大弼果然厉害,考上了那时最流行的核物理专业,上的学校也是北京的那所全国最有名的大学。我呢,就上了你们爷爷奶奶的这所大学。后来他考上了李政道先生的美国留学生项目,而我则留校读研究生,彼此一时断了联系。一直到了十年前,他来看我,才知道他九十年代初就已回国,涉足互联网络的通讯器材的创业。只五六年工夫,他的公司的业务已呈颇大规模,在他做的那个领域挤进了全国前三名。如此事业有成的海归,按理应该是意气风发的样子,可他给我的感觉却是心思重重,快四十的人了,依旧孑然一身。问他是不是仍然沉溺于马欣的事不能自拔,他点点头,可又摇摇头,只是长叹一声,说他这些年来几乎每夜都被噩梦惊醒。问他什么梦,他的眼睛又如我熟悉的那样急速地眨巴起来,说梦见西家大塘老柳树下的水面,忽然裂开了一道口子,直及塘底,那儿躺着一人,眼球外爆,阴森森地凝视着他。临别时,他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说他再也受不了了,下次一定会将真相告诉我。我不懂他在胡叨什么‘真相’,却开始关注他的公司来。哦,他学习行,办企业更厉害,三年前公司上了市,按我的估价身价真的可能上了亿。他更是为富亦仁,热心公益事业,尤其是在青少年教育方面,有些事情做得让人忍俊不禁。比如说,他在我们城市建立了一个‘中学生好行为奖励’基金,只有农民工及收入低下的弱势群体家庭才能享受,讲好一个孩子如果在初高中六年读了他指定的十五本中外名著、没有打过一次架、也没有涉足任何不法行为,基金会就会负责他大学四年的所有学杂费;即使他没考上大学,也能从基金会那里得到相应数额的奖金。小学,中学,大学,到处都是他的广告和事迹报道,他成了人人引以为荣的偶像。

“大约两个月前,他来看我。他的母亲去世了,他是来奔丧的。老友重逢,唏嘘一阵后,他忽然长舒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说他的二老现在都走了,他无牵无挂,既无兄妹,又无妻小,随时也可以走的。我大吃一惊,说你开什么玩笑,事业如日中天,到处受人仰慕,你怎么玩起厌世来。他眼睛眨巴了半晌,最后竟紧闭了起来,嘴巴也抿着,好像我根本就不在屋里。似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睁开了眼睛,这次是很认真地注视着我,可还是不说话。你到底怎么啦?我跟他急了。他咳了一声,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决定似的,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莫名其妙,问我是否还记得高一时我俩胡弄麻醉剂的事。

“我前面跟你们提过,大弼是化学课代表,精通各种化学试剂的配制。高一的时候有一次上化学课,他调制了一种非常强烈的麻醉剂,抹在手帕上,叫我拿他做实验,只搁到他鼻子底下几秒钟,人就晕了过去。我说当然记得呀,你晕过去快十分钟呢。大弼又问,如果连续再嗅两次,那不就可以把个人弄晕过去半个小时?是啊,我有点警觉了,问他究竟要告诉我什么。半个小时足够把个人从化学实验室驮到围墙底下,用麻绳拽过墙,再挪到西家大塘边的,是吧?他冒出这句,语调很平稳。我却刹那间感到接不上气,一种不祥之兆骤然袭来。知道吗,他又说,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眨巴着,犹如在重复一个熟悉的故事,哈子一直在偷学校化学实验室里的试剂,拿到外面倒卖赚钱,所以当他听到大弼主动表示服他为王,愿意帮他一次,半夜里给他开化学实验室的门时,哈子当然是喜出望外,晚上十点钟不到就越墙而入,还随身带了个大空包。

“我好像被一辆火车头迎面撞上,脑子里一片漆黑,糊里糊涂咕噜了一句:不可能的,哈子一米八五的块头,又是那么凶猛,没有三个人是绝对弄不倒他的。

“他却问我,还记得当年我们在西家大塘边读莎士比亚时,他的那句名言:tempt not a desperate man?当一个男人的尊严已经荡尽,当他的心爱的姑娘已经死掉的时候,面对仇人,他的力量是无法想象的。

“我开始歇斯底里,像是要把字字塞进他的嘴里:你在说胡话,哈子是北帮杀死的,三十年前就定了案,凶手早已枪毙了,封了,结了,知道吗?

“他递过来感激的一瞥,可是嘴里说出的却叫我彻底地绝了望:那是大莽临死前给吓糊涂了,官方又想尽快结了哈子的案,也没有照章程仔细验证,反正大莽也是一个死,稀里糊涂,就那样定案了。

“我仍不甘心,对着他大喊,哈子他们当年可都是横行霸道的恶棍,是毫无人性的畜牲。是吗?他认真地看着我,反问,那谋杀哈子的行为又算什么?有人性吗?”

屋子里一片静默,故事的发展显然超出了少年们的预料,皆愕然无语。最后还是唐教授的儿子开了口,说人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回不来了,大弼可以继续替社会做善事,这样不是比……更好?

唐教授点点头,苦笑几声。

“到了最后,我也是如此劝大弼的。但只要一看他当时脸上的表情,我立刻明白了,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他的脸色出奇的平静,那是一种大风大浪万般煎熬过后的平静,一种主意已定万劫难返的平静。他说近些年来他一直在匿名地资助哈子他家的人,给他的父母亲买了套房子,还通过熟人间接雇用了哈子的早已下岗的大哥和三哥,给他们一口饭吃。甚至连那位刑满释放犯二哥,大弼也托人情给他找了个开电梯的活儿。他刚刚设法去会了哈家的三个兄弟,都是年过半百的小老头了,个个穷困潦倒,体弱多病,一副唯唯诺诺像,根本无法想象他们当年的那种凶神恶煞。尤其那位二哥,他不知如何知道了大弼暗自帮助他们哈家的事儿,不断地给大弼下跪磕头,骂自己害了马欣和大弼,是万恶不赦的罪人。越这样,大弼愈发抛不掉哈子的影子,几乎每个晚上都要从塘底钻出来,阴森森地凝视着他,叫他噩梦惊起。我真不敢与哈子二哥对视,大弼自言自语,他哪里知道,他面前的这个恩人就是那么残忍地杀害他的弟弟的凶手?”

没有人吱声。唐教授终于说出了这两个字,孩子们也似乎终于意识到了那不可避免的结局。

“大弼的尸体捞上来的次日,我收到他托他的律师转给我的一封信。信中委托我管理一笔一百万的基金,负责救济哈子的那位仍然在世的老母以及他的三个哥哥,包括资助他们的儿女或者孙辈上大学。但讲好了,如果哈家后代有任何一位参与打架斗殴或其它的不法行为,则立即中止对哈家兄弟的赈济。另外一件托付,就是代他多关心马欣的父母,说他已经留给他们足够的钱,关键是予以二老心灵的抚慰。信尾的落款日期是七月X号,我猜应该是哈子的忌日。”

唐教授的故事讲完了,三位少年面面相觑,屋里陷入一阵长久的缄默。唐教授长吁一口气,双眼在孩子们的脸上来回扫视几番,郑重地要求他们:这个连亘三十年的西家大塘的秘密,就让它永远地埋葬在我们的心里吧。

孩子们点点头。不,从今天起,他们也许再也不能称作孩子了。

 

(全文完)

(2011年五月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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