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白(长篇小说) 汤凯 序 我是一棵杨树。一如这地球上所有的树木,我不清楚自己的年龄。不过呢,我却确凿无疑地知道我和张斌、陈红这一家做了整整二十年的伴儿。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家的女儿源源每过一次生日,她妈妈就在厨房门后面划上一道杠,到了今春冠毛飘舞时,那上面整整好划了二十个道道,而当初我第一次和他俩结识时,陈红还挺着个大肚子呢。 二十年,依你们人类来讲不是短时间,沧海桑田,那可是整整一代 -- 嘤嘤学语的婴儿长成了风华正茂的及冠青年,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两鬓斑白的中年人,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变成了花甲老人,花甲老人又衰蜕成了耄耋的老翁,而最终呢,这耄耋老翁则是,我终于知道了,则是要化为灰烬,永远地从这地球上消失了。对了,你们把这曰为去世。 于我们杨树,“去世”这个概念实在是太陌生了。有关时间,我过去只知道四季,春夏秋冬。春天来时,万物生机,我浑身长出娇嫩的枝芽,春燕飞至,蹲在上面唱歌,芳草青青,四周弥漫着馥郁的春兰花香,还飘逸着我那绒绒絮絮的白色冠毛,这真是个叫我醉心的季节,仿佛我在这个地球上再生了一次。紧接着,就是烈日炎炎的夏季了,这也是我最强壮的时候,枝粗叶茂,我的全身宛若是披着一件青色的战袍,威风凌凌,好不神气。可惜的很,很快地,秋季就降临了,这也是我感伤的季节,因为我的树叶,夏日时还是那么茂盛繁衍,此时开始失去它们青泽的光彩,变得枯黄,很快地就大片地飘零脱落,仿佛硬生生地剥下了我的那身威武的战袍,秋风瑟瑟,让我变得毫无生气。渐渐地,伤感又被一种莫名的忧愁代之,因为冬季就要接踵而至了。当冬天到来时,寒风萧萧,四周笼罩在一片彻骨的冰天雪地之中,没有了阳光,看不到生命,我这时已蜕变成了一枝独杆,孤独地伫立在那儿,任北风嗍袭,由冰雪浸辱。最令我恐惧的则是那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让你不由得想质疑自己的存在。不过,和你们人类不同,我从来就没有感到过悲哀。因为我知道,现在既然已经是冬天,那春天还会远吗?届时大地又将复苏,春燕又会归来,而我又将重生。 我第一次听到“去世”这两个字,是在一九九零年,那年源源刚出生。对了,这也是我从张斌和陈红那儿听来的,原来你们人类把一个新的生命的降临称为“出生”。那年的感恩节,源源大概八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我看到张斌家里的饭桌上多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已经很老了,脸上的皮肤就犹如秋天里从我的身上落下的树叶一样,黯涩干枯,还布满了酱色的斑斑点点。他的头发已经相当稀少,而且白得就宛如冬天这儿下的白雪一般。即使在客厅里,他走路也是颤颤巍巍的,得拄着根拐杖。他的眉毛全白了,稀疏无几,下面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眶中,浑浊不清。他的整个的一切,都让我不由得联想起寒冬时自己那令人怜悯的模样。听他们一家在饭桌上的谈话,才知道原来这位老者是陈红的外公,曾经在什么国民政府里任将军,跟着什么蒋总统跑到了台湾,后来就移民到美国来养老了。外公听说陈红得了女儿,不顾自己近九十岁的高龄,硬是要他的儿子从一千多公里外的纽约市开车送他到安城来,执意要见曾外孙女。噢,你没有瞧见当他把源源抱在怀里时的那份模样,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那双原本是浑浊疲乏的眼睛忽然发出光来,变得奕奕有神。他用他那褶皱重重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源源那娇嫩剔透的小脸蛋儿,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将它戳破似的。他这样来回抚摩了好一会儿,久久地端详着源源的眼睛。临到陈红终于从外公那儿“抢”回了源源后,他又要求大家在客厅里留影作纪念,由他抱着源源。张斌建议明早到后院照,有太阳光。外公则坚持要马上照,说他也许今晚就走了,一定要源源有张与曾外公合影的照片,好记住他。 我当时丝毫也不晓这个“走”的意思,还以为他要连夜返回纽约市呢。直到第二天的上午,日上三竿,陈红进到外公的房间请安,忽然间神经质般地奔下楼去,带着哭腔叫唤:“张斌,快来啊,外公好像……走了,你快来啊,”我才意识到外公的这个“走”字可能是非同寻常。后来屋子里一阵混乱,张斌不断地打电话,最先给陈红在纽约的舅舅打,就是在这时我听到他说了“去世”这个词,然后又给另外什么人打电话,讲的是英语,我听到了“pass away”这个词。没过一会儿,来了辆黑色的火柴盒子形状的大轿车,上面下来两个人,提着副担架,直奔外公的房间。我这时仔细端量了一下外公:他实际上没有平躺着,而是半坐在床上,头依在床头板上,一双手半攒着搁置在胸上,双眼紧闭,却是满面红光,眉心舒展,一副端庄安详的样子。其中一个人在外公身旁忙碌了一会儿,最后对陈红点点头,和另外一个人把外公挪到担架上,径直抬进了大轿车里,尾气管呼地冒出一串白烟,转眼就不见了。 大概是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我看见张斌夫妇和一位看上去四十刚出头的男人回到家来。男人怀里捧着一樽类似陈红家客厅的茶几上放的花瓶一样的东西,唯一不同的就是它还有个盖子。他毕恭毕敬地将这个东西放在客厅的壁龛上,和张斌夫妇一起向它三鞠躬,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凝重地对陈红说:“你的外公活了八十九岁,算是高寿了。他生前一直跟我讲,他对不起你外婆和你妈,说他死后要我把他的骨灰带给你妈,由她保存。你妈马上就来了,我就把骨灰留在你这儿了。” 我终于明白了。“去世”就是指这个人变成了那花瓶盛器里面的骨灰,再也没有这个人了,他的那么大的身躯,他的音容笑貌,他的喜怒哀乐,他那手指来回抚摩小源源脸蛋的动作,他那眉心舒展的脸面,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永远地没有了。 这么说来,所有的人 -- 包括张斌、陈红、甚至源源 -- 最终都要去世的,要永远地从这个地球上消失,变成灰,而且很快,就八九十个春秋。仔细想想,这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啊。既然如此,那人为何又要出生呢? 嗯,我知道你们人类有句话,叫做“草木无情”。肯定有人要问,我一杆冠木,怎么懂得这“悲伤”二字,又何以理解这“喜怒哀乐”。我该如何回答呢?这样吧,让我来讲讲这二十年来我所见所闻的张斌和陈红一家的丝丝缕缕,等到故事讲完了,也许毋庸我解释,你们已经领会到答案了。 哦,对了,我得先介绍一下我和张斌夫妇一家的关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