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代我所在的班级里有两个姓氏相同的同学,一个戴眼镜,另一个不戴眼镜。两人相遇总喜欢开玩笑:戴眼镜的称不戴眼镜的为 small feet ,因为不戴眼镜的名字发音近似“小脚”,所以用英语small feet 称呼他;不戴眼镜的反唇相讥戴眼镜的为 four glasses ,因为戴眼镜的总佩戴一副两个镜片中间用胶布粘连的近视镜,four glasses 可能想说对方是“四眼儿”。不管它们相互戏谑其用词是否合乎英语规范,Small Feet 和Four Glasses 俨然成为他们在班级里的绰号无疑。Four Glasses 我接触不多,而Small Feet 则是与我有一段共同经历,因此接下来就说一说 S同学给我的印象。
S同学个子颇高但体形偏瘦,脊背微驼,头颅浑圆,经常以短发示人,双眸明亮,唇红齿白,只是些微口讷,但不妨碍侃大山、讲笑话。在公社化时期我下乡一行中就有他,是我们这个集体中小提琴拉得最棒的一个。农村中从未见过小提琴,惊异中给了一个纯中国式的称呼,曰“洋胡琴儿”,并将演奏称之为lá。我们四间大屋中紧东头儿一间是他专门用于lá“洋胡琴儿”的场所,每当从那儿传出或悠扬或激越或顿挫的琴声时,远近路过的屯民大多会驻足,会称道,会微笑。
虽然S同学lá“洋胡琴儿”首屈一指,但是对于农村的基本活计却浑然不知、疏于学习。这也难怪,毕竟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大城市长大,突然改变生活方式,有哪个不懵懂,哪那个不慌张失措?五六十年代的农村,生活之艰难,劳动之辛苦,是城市一代所未曾听闻,一旦接触其难以适应是必然的。我们这个集体的生活有时比之屯民还不如,油盐短缺成为常态,断顿的情景不时上演。这时S同学自有自己的绝技,每当集体的饭食难以下咽或伙食难以为继的情况发生,他便悄悄离去,回来时已然酒气熏天、饱嗝连连,被问及何故,则笑而不答。过后被发现他经常光顾一“地主”家蹭吃蹭喝,而老“地主”怀着忐忑之心(既惧怕担起“腐蚀知青”罪责又担心开罪下乡青年)好吃好喝地“款待”,其实也没有特别的,不过是烧酒、摊黄菜之类。对于这种“丧失阶级立场”行为,应该进行教育、批判,而S同学在批判会上的一番言辞另大伙儿无言以对,他说,过去地主压迫、剥削贫困农民无所不用其极,我如今代表贫下中农对他们进行反向剥削!
“反向剥削”只能偶尔为之,改变艰难度日的窘境还得另有图谋。我们这个集体中的部分人员将视线转向周遭随时可见的鸡鸭鹅狗,而S同学是其中参与者。从过后的笑谈中令人想象其中的场景:S同学手攥着大白鹅的脖颈,高高提起,使其离开地面,然后与白鹅一起躲于土墙拐角处,避免被人发现。后来东窗事发,生产队大肆追查,而众邻里也都墙倒众人推,均声称丢失鸡鸭鹅狗,可见人心之险恶。然而查无实据,穷凶极恶似的追查最终不了了之。
忍受不了困苦、单调的乡间生活,那就三十六计走为上------回城。回城需要车费,而车票昂贵,年底分红都抵不上一张车票的费用,于是便产生了扒火车“业务”。S同学亦是该“业务”的主干,然而扒火车风险极大,听闻一些知青因扒乘装载原木列车被挤压而丧命的故事,更听闻一些知青因扒车被作为盲流遭到羁押罚做苦力的故事,S同学转而蹭坐旅客列车,开展了他所谓的“百日蹭车无事故”活动。S同学的“百日蹭车无事故”活动效果显著,其办法颇独具心裁:混上列车后,一遇查票便与同行的伙伴儿假意争吵,形成口角态势,以转移视线,他们惯常这样,两人突然起立,怒目对方,呈恼羞成怒状,仿照当地方言脱口而出: “你跟谁俩‘妈’、‘妈’的?” “跟你俩‘妈’、‘妈’的,咋的!” “咋的不咋的,看我削你,你个熊色(shai)!” “小样儿吧------” 言语冲撞后大打出手,于是旅客、乘务员竞相解劝,混乱的车厢验票成了走过场,草草了结;如若时机掌握不准,S同学会健步登上座椅背,假装整理行李,而查票员成为灯下黑的过客,让S同学躲过一劫。
回城享清闲,自然惬意,但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毕竟没有城市户口,被催促返乡成为实质压力,最终悻悻回屯,以图相安无事。苦哈哈的“插队”生活处处比不过生产建设兵团,只有一点可以“技压群芳”,那就是出工不出工自便,无人理会。这种自由给了S同学无限发展的空间,任由其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来往于屯与公社、各知青点儿之间成了S同学利用闲暇时间联络感情或奔走门路的必经之途。从我屯到公社可乘小火车,但从屯到车站须步行2公里,下车之后还须步行2.7公里,而从屯到公社直线距离近9公里,乘小火车不太划算。除此就只有搭大车或步行,大车不一定方便,步行又太累,于是有一次S同学借生产队一匹马和一张老羊皮,用羊皮当坐垫,骗腿儿上马,迎着朝阳绝尘而去。中午时分有人见到S同学的坐骑悠闲地回到马厩却未见其人而大惑不解,直到日头偏西,方见S同学拖着老羊皮步履维艰地款款而来。一打听,原来马儿驼着S同学经过一个屯子的水井旁,欲到井旁水槽饮水,而S同学不解其意便勒紧缰绳,马儿口渴难耐,只一低头,我们的S同学即刻从马脖子处向下滑落,差点儿落入水槽。马儿一惊,尥一下蹶子,撒开四蹄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无奈,S同学只得打道回府,还不得不拖拽着那张老羊皮,用他自己的话是“累滋了”。听S同学道明原委,大伙儿笑得前仰后合,S同学也附和地笑但显得有些尴尬。
秋收时节日子稍微好过些,有时队里分些甜瓜给社员尝鲜,我们也得到几土篮子,堆到地上,不时地挑几个砸开甩掉籽饱餐一顿,有时也用桶盛好放进屋里小井中,使之凉透,吃起来脆凉甜,甚是过瘾。不过,这样无节制暴食的后果便是茅厕的利用率大幅提升,有时会发展成突发事件。前文提到过出工不出工自便的事,S同学属于经常趴窝的主儿。这天清早愿意出工的同学共同做好早饭,因为炕上有S同学等人依然熟睡,便将炕桌摆在地下,准备用餐。这时,蒙头大睡的S同学翻了个身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继续酣睡,而是猛然坐起,睡眼朦胧却惊厥一般自语一声“不好”,随即鹞子翻身般一跃而起,跳到敞开窗子的窗台上,麻利地扯下内裤,屁股朝外,接着便一泻如注。屋里所有人都愕然不已,纷纷关切地询问。酣畅淋漓后的S同学不无羞赧地告慰大家,说瓜吃太猛,跑肚拉稀而已。大家说何必急三火四,茅房蹲位正在空闲!S同学说来不及了,在被窝中已经“情不自禁”了。大伙儿检视S 同学的被褥,未见点滴腌臜污物存留。再行追问下,S同学坦承,自己在跃起前已经承接于手中了!一番言语听得大家直反胃,这早饭还怎么吃!
饭得吃,日子还得过,好在苦日月终有尽时,同学们最后纷纷回城。回归大都市,正赶上恢复高考,S同学幸运地考上某校中文系,志得意满的他不无夸耀地大讲他与同窗如何运用刚刚学到的主谓宾、定补状语等法去检测报纸上的行文而乐此不疲!寒窗苦读,日夜不缀,终于学成正果。毕业后被分配到国营单位并节节高升,最终升任单位高管,其顶头上司据说是我们这个大都会一把手的红颜知己。飘飘然的S同学并未忘记与自己同炕滚过的“插友”,每当聚会大多由其买单,费用出自他的招待费,他明言若不花完将会缩减其款项。小车接送的他俨然成为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牛气自然冲天,而出手叠叠崭新人民币时的派头非同一般,令人刮目相看。然而盛极而衰,到达顶峰意味着下坡路的临近:一把手倒台,其红颜知己落马。在传言将被审查和自身疾病双重击打下,S同学一蹶不振,终于不起,最后一命呜呼,可惜,可悲,可怜!
明明一介“插青”,被命运推倒不胜寒的高度,是自身把握欠妥,还是遭受裹挟不自知,是耶,非耶?令人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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