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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屯人物剪影 2019-03-22 15:44:11

我屯人物剪影


  我在屯裡生活的一段時間正是公社化的後期,環境艱苦,度日艱難,幸好民風尚好、民俗尚純,無形中衝抵了艱難困苦的日子所引發的怨懟和悲傷。隨著時光的推移,屯中的往事和人物漸漸模糊,但一些指標性的人員形象和事情卻依然清晰和動人,尤其那些我或經歷、或目睹、或聽聞的人和事恍然如目前,不免提筆記載下來。


  我屯的前輩們


       老沙頭兒在公社化時期是全屯身材最高的老人,後生晚輩背地裡叫他"國籃"高手。所謂"國籃"""是暗指偽滿,因為他老人家是那個時代的過來人。那樣高的身量,對於背駝肩扛負重行走是不利因素,然而他卻有所突破,其中擔水就是他人所不能比擬的:雙手揣在袖中,口叼冒著青煙的煙袋鍋,肩扛扁擔,扁擔下鈎起一對盛滿水的水筲,旁若無人地前進,筲中水竟然平穩而無遺撒,真正令人稱絕!老沙頭兒在鏟地作業中也是推陳出新的高手,而不管別人如何地按部就班,他遇鹼不拉(鹽鹼地)時不像別人那樣左一鋤、右一鋤的一絲不苟,而是扛著鋤大步邁過,頂多用鋤尖剔除冒尖的雜草,讓人贊嘆不已!


       公社化時期我經常離屯外出,一次返回在小火車道旁遇到老沙頭兒,於是就坐在鐵軌上與他攀談起來。他握著我的手,不無憂慮地說:"你好玄見不到我。"我忙問其故,他說他大病了一場,好不容易緩過來,說不定哪天......我望著他略顯混濁的眸子,心情黯然,搜腸刮肚地找辭安慰他。老沙頭兒有三個兒子,大兒有先天殘疾,大隊讓他照料大種馬,算是照顧;二兒在屯中當車老闆兒;三兒在後屯任教。老沙頭兒的次子和三子都娶妻生子,只有大兒生活有些問題,這恐怕是老沙頭兒最為放心不下的吧?


        老沙頭兒是我的左鄰,而老崔頭兒的家則是我的右舍,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公社化時期,老崔頭兒已是年紀一大把的人了,夏天頭戴一頂黑色呢帽,冬季頭頂帽耳未完全放下的皮帽;臉上的皺紋縱橫且清晰,雙眼中有一眼簾稍微長一些,從側面觀察似乎總在眯縫著眼。老崔頭兒極喜吸煙,煙票(卷煙紙)和煙袋兒(煙荷包)不離左右,有空即手持煙票,撒上煙絲,捻成桶狀,動作老練嫻熟,不輸於任何年輕人。


        老崔頭兒的話語有其特色,即不同於本屯鄉里,可他的確是地地道道的東北人。無論他在我的窗外,還是已然踏進我的門檻,我總是歡迎道:"到屋吧!"而他也總是咪著眼睛答道:"在()這兒吧。"一般來說,屯裡人把""讀作"gǎi",只有他讀作"gě",真是非比尋常啊!


        上世紀60年代末,城裡知識青年下鄉,說是響應號召來插隊的,其實是與鄉民爭奪土地和糧食。持這種觀念的人不在少數,老崔頭兒就是其中之一,於是他與插隊知青的衝突開啓了第一波。


        一天老崔頭兒忽然發現自家養的雞短了幾只,而他前一天夜裡路過知青宿舍見到做飯的一個青年在褪雞毛,頓時明白自家雞的去向,便立馬將自己的懷疑報告給政治隊長。那時的政治隊長是老曲頭兒的二兒,因為頭部碩大而被稱之為"大腦袋""大腦袋"壓根就煩忽知青的到來,正愁沒有法子加以整治呢,得到這一消息如獲至寶,立即召集知青人人"過堂""過堂"的結果令"大腦袋"極其失望,知青們異口同聲地說雞是買的,一地的雞毛不能證明是老崔家的。"大腦袋"瀉了氣,隊委們沒了主意,而老崔頭兒差點兒氣得倒仰。這之後,老崔家的雞身上便被塗上了顏料,以此作為明顯標識,並且版權所有了。


        鰥寡孤獨是明顯的弱勢群體,在農村更是如此,其中的部分人員被列為"五保戶"。老楊頭兒是屯裡"五保戶",他膝下無子,房中無妻,據說來自山東。正因為此,屯民們背地叫他"山東子",語義中夾雜著歧視。不過,大多數屯民也是來自山東、河北等地,都是移民,只不過是先來後到的關係,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老楊頭兒帽子的帽檐和前臉挨得很近,彷彿鴨舌帽一般。他習以為常地披著件外衣,內里穿一件關內農民常見的對襟褂子,色白而油漬斑斑。他"鴨舌帽"下的鬢角已然蒼蒼,雙目呈三角狀且見風流淚。他背微駝,走起路來卻依然箭步,不輸於屯中小伙兒。老楊頭兒整日勞作,有時還上得大田,其實即使他不做,隊裡也少不了他的吃喝用度。


       老楊頭兒屬於那種"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樂天派,常常如同小孩子般地嬉戲吵鬧,時有惡作劇發生。隊裡殺豬宰羊由他主刀時,他竟然割下一塊兒什麼部件,當著眾人的面,生生地吞下,看得我們目瞪口呆。分肉分面後,他將自己的那份抱回家,把肉剁吧剁吧,把面和吧和吧,包成一個碩大的餃子。這蒸不熟煮不爛的大傢伙,他一吃就是好幾天,提高了效率,節約了時間,好不得意!


        老楊頭兒在偽滿時與日本人打過交道,那時他還是半大的孩子。我判斷他所說的"日本子"不會是鬼子兵,很可能是"墾荒團"之類搶奪中國人土地和糧食的日本移民,因為那時這地方是兔子都不拉屎的偏僻地界,鬼子兵可能顧及不到。老楊頭兒講述故事時那一板一眼的神情,那濃重關內語調卻久久蘊藏在我的心中,成為永久的懷念!


        談老崔頭兒與知青衝突第一波時提到政治隊長"大腦袋",而"大腦袋"他爹就是老曲頭兒。老曲頭兒在屯裡屬於識文斷字的文化人,讀過古書,看過唱本,學過玄學,善於占卜,能耐可謂大矣。由於年歲偏大,有時外出便帶個木棍當拐杖,但不是總柱著,而是作為一種身份或年紀的象徵。他老人家生有某種色素性皮膚病,雖不傳染,但看在眼裡總覺不大舒服,而他自己並不為意。他頭髮花白而稀疏,鬍鬚卻老長且呈馬尾狀。他步態蹣跚,動作微顫,特意將拐杖戳地砰砰響,不知是否在立威或顯示自己的存在。


        老曲頭兒健談,也善談,總有新詞脫口而出,比如他講:"感謝毛主席,販賣給我們拖拉機。"語法正確,用詞欠妥,讓人覺得可笑。他發音很有個性即音節重而拖長尾音,譬如他對老伴兒說:"----本想----不要--你,可又怕----沒得X----"這真正叫人哭笑不得,玩笑有點兒大。一次吃飯,他把老伴兒的咸鵝蛋拿來說:"----幫你----嘗嘗----------------",吃了蛋黃再送回去,又說:"----不能----------------"整個一個亦莊亦諧的"話嘮"


        俗話說,樹老根多,人老話多。步入老年,老曲頭兒碎嘴嘮叨本不足為奇,但言多必失,不免得罪人而不自知。有一次,不知言語間怎樣衝撞了屯中的幾個嘎小子,便被足足地調理了一回。那是去某地出民工,老曲頭兒也去了,雖然幹不了力氣活兒,為做飯的打打下手還是可以的。大家同睡一間屋子的大炕上,入夜,個個沈睡夢中,突然老曲頭兒猛然地""了一聲,接著開始顫著聲地罵大街。大家猛然驚醒,沒有人作聲,只有幾個後生偷偷地暗笑。後來得知,那幾個偷笑的壞小子把辣椒塗在老曲頭兒用的夜壺嘴上,以致讓老曲頭兒夜半灼燒難耐、罵聲連連。


        離老曲頭兒家不遠是老吳頭兒的家,一明兩暗三間,中部是灶間,東部為其長子所居,西部是老吳頭兒兩口兒及次子居住。老吳頭兒個子矮,眼睛不大,總是剃着光頭,鬍鬚卻異常濃密漆黑。老吳頭兒的口頭禪是"媽了個吧子",開口閉口地帶着,並不是要辱罵什麼人,而是當成一種無惡意的語氣詞來用,倘若不知底細的人聽了很不舒服。上世紀70年代中後期,他給他二兒子操辦了婚事,可沒能力蓋新房,只好讓一對新人屈就於他們西屋的北炕,中間用一塊紅布作為遮擋。根據這種窘迫的狀況,那句"公公穿錯兒媳婦的鞋",看來不是不可能的。


        提到老許頭兒,不得不提許家圍子,這可是老許頭兒祖上的產業,縈繞着其先人的靈光和曾經的輝煌。許家圍子位於我屯東方偏北,隔水渠相望,中間由土路相連。出屯東向,跨小橋,越水渠,沿土路蜿蜒曲折向前,掠過茂密的莊稼和叢生的野花,便到達高崗之上的許家圍子。如今的許家圍子其高高的炮台、厚厚的圍牆和威嚴的門樓早已消磨在歷史的歲月之中,只剩得殘垣斷壁和散落的黃沙。


  許家圍子現在是我屯的附屬部分,歷史上為何種關係、建屯時間孰先孰後均無從稽考,但有一點是明確的,那就是它的擁有者一定是財大氣粗、田地廣闊的人物。像這樣的人家,按現代史發展的規律,肯定遭遇清算,財產被充公,土地被攘奪。然而,作為後人的老許頭兒,竟然絲毫沒有背負歷史的罪衍,成為歷次運動的整肅對象,反而搖身一變,成為烈軍屬,成為貧下中農,成為名噪一時的生產隊會計,咄咄怪事啊!


        公社化時期,老許頭兒有五六十歲的樣子。他個子不高,慣常戴一頂黑色呢帽,不修邊幅,經常以鬍子拉碴的面貌示人。他喜好喝酒,但又酒量不大,屬於那種貪杯、沾酒就醉、酒後無德的人物。聽說,他在偽滿時期做過水上警察,好一陣子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後來又在警察所待過,因酒鬧事、誤事,出過幾次烏龍。像這樣一個貨真價實的"歷史反革命",居然躲過後來的鎮反、肅反,依然故我地吃香喝辣,匪夷所思啊!


        帶着疑惑和不解,我多次詢問過屯中長輩,他們總是神秘地笑笑,口將言而囁嚅,使我一無所獲。不過,沒有不透風的牆,在我多方契而不舍地尋摸下,終於有人露了口風。當我得知確切消息後竟然感覺特別的失望,甚至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這不過是歷史上異族風俗在當代的變種而已,神秘個球!


        老許頭兒在舊社會人五人六,威風八面,得益於其家的產業和權勢;而他能夠在新社會華麗轉身,從地富子弟、異己分子變身為軍烈屬,得益於叔叔是八路、子侄是幹部。於是乎,得道、升天、舉家平安!讓人感嘆吶,不知其祖上墳塋冒得是什麼青煙,怎麼就歪打正着了呢?


        老許頭兒家境殷實,富裕悠閒,在公社化時期是屯中的首富,屯民們無不刮目相看、暗豎大指。在屯子向東土路臨近出屯的地方北側,有一羊圈,沿羊圈向北,曲折之處是政治隊長曲大腦袋的家。拐過曲家,穿過小巷,便有一"豪宅"呈現眼前,這就是老許頭兒的宅院。宅院東側便是屯子著名的東崗子----社員自留地,這裡的莊稼長勢最好、最旺。


        老許頭兒的宅院與屯中其他人家無異,只是內部裝飾截然不同:炕上蒙上當年罕見的塑料布,乾淨整潔;靠北牆碼放的一溜柜子,光鮮亮麗;牆上懸掛各式各樣的鏡框,新穎別致;桌子上的收音機、茶具、煙笸籮錯落有致。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到了許家,一進門便望見桌旁椅子上端坐着一位頭顱稍大、兩眼炯炯的年輕人。我一怔,竟然是來屯不久的知青小許,來這幹嗎?我正狐疑當兒,老許頭兒醉眼惺忪、滿面春風地對我說:"小許跟我認了本家,今個兒起就是一家人了!""呵呵"我胡亂應答着,心想這親是怎麼結下的呢,恐怕無利不起早吧!早先,老許頭兒娶了寡嫂,轉換了身份,適應了時代變遷,可謂拿捏得體;如今攀上大城市的知青,也許又是技高一籌、高瞻遠矚吧!後來他們是如何互通有無、優勢互補的無人知曉,畢竟是人家的私密,但有一點則是眾所周知的,那就是知青小許率先被招工,與他這個做生產隊會計的"干叔"有切身的關聯,必然的!


        公社化時期,我大隊接受過兩批知青:第一撥來自白城,沒有被分配到三隊(即我屯),後來陸續返城;在白城青年未走之前又來了第二撥,是我們大城市的知青,分到三隊的十好幾個人,有男有女,暫時被安排到老馬家的土屋內,地主子弟二明子和他爹被趕到別處居住。老馬家位於屯前,面對浩瀚的鹹水泡子,風水好,但蚊子、小咬也可着勁兒地鬧,着實讓我們苦惱。一天,我由東向西打算返回住所,剛剛拐向西遠遠地見到老許頭兒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來,還不時地回頭張望。這是怎麼了?


        我慌忙迎上前,攔住問:"忙三火四地,這是幹嗎?"老許頭兒鼻尖冒着汗,眼珠驚恐且猶疑地斜睨着我,口中噴着酒氣,喃喃地說:"這幫小子反了,合着伙地要削我,虧得我跑得快......""誰呀?""青年!"我忙拉他閃到老沙家柴火躲後面,急問道:"你對他們怎麼了?""沒啥,"老許頭兒定了定神說道,"我就隔着窗玻璃說他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的同學就喳喳呼呼衝出來嚷嚷‘打丫的’,虧得我跑得快......"聽罷,我笑了,說:"你還敢招惹知青?別拿豆包兒不當乾糧!"接着向他描述了有關我們知青的事。


        嫩江邊的水利工地匯集了各公社的人員,包括各個集體戶的知青,人多,魚龍混雜,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知青之中也不是鐵板一塊,結幫結夥也是很自然的事,他們之間的叫罵、打鬥也時有發生。有一個外公社的青年很不象話,欺上瞞下,混橫至極,早已惹得社員怨聲載道,但是敢怒不敢言。正在眾人側目而無計可施的當兒,另一公社的知青來打抱不平,用裝土的草袋將那小混蛋頭套住,眾人伸拳狂搗不止。那混混先是殺豬一般地狂叫,後來搗蒜般地求饒,最後就剩下賴狗似的呻吟了。那混帳玩意兒被摘掉草袋後,圍觀社員大驚失色,那頭整個一個血葫蘆,口眼歪斜,鼻孔噴出粘稠液體,那個骯髒!事情過後,小混混告到縣裡,縣裡訓了他一頓,說:"誰讓你招惹青年的!"


        聽我說完,老許頭兒通紅的臉頰變得煞白,酒糟鼻子上的汗珠消逝得無影無蹤,酒醒了大半。我又對他說:"你胡諏人家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就像你告訴盲流是好盲流一樣,這不是寒顫人嗎?"老許頭兒沒說話,戴正歪斜的呢帽,悻悻地走了,頭也不回。從那之後,老許頭兒在言語上很少張狂和暴戾,尤其對屯中知青敬而遠之,而知青們不久也得到了相應的回報。年底的分紅帳都是由老許頭兒一手操縱的,部分知青的收入不抵消耗紛紛去找老許頭兒"盤道",結果一經"秋後算帳",他們都從資不抵債變成相互對沖,無債一身輕了!這就是老許頭兒接受知識青年再教育的結果,成績頗豐啊!


        前面述說的幾位前輩有個共同的特點,即被人稱之為"X頭兒",其中的"X"即為其人的姓氏。這並不是說除"X頭兒"之外就沒有其他老人了,只是說他們的名分沒有那麼大,沒有特別地引人注目罷了。


        前述老崔頭兒的妻子----崔大娘其娘家姓王,是我屯大戶人家,其有兄弟3人,皆是屯中數得着的人物,他們依次為王洪奎、王洪文和王洪祥。


        王洪奎是參與紅色政權建設的積極分子,自然得到回報,於是一部手搖電話機便像模像樣地擺在他家柜子蓋上。這是公社伸向大隊,大隊伸向小隊的信息脈絡,維繫上級與下級的紐帶,同時也顯現其擁有者的權勢和能耐。我不曾觸碰過這蛛網的神經末梢,卻也離不開它能量釋放的範圍,居然對它有種莫名的崇拜。公社的通知、指示由它轉達,使我更加尊崇有加,對它的主人也肅然起敬起來。王洪奎曾作為貧下中農戶長與我們知青有過密切接觸,也曾為我們開辦過學習班,進行訓導和幫教。他的鬍鬚幾乎遮蓋上唇,講起話來從不離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專政,開口貧下中農,閉口地富反壞,其立場之堅定,態度之堅決遠遠超乎當地屯民之上。


        王洪奎的弟弟叫王洪文,正與"四人幫"的頭一名的名號相同,不過比他年長許多。王洪文眼睛不大好(這也許是家族傳統),話語也很少,默默無聞地經營他的職業----羊倌。我們屯子有倆羊倌,另一個是李家老三。我不明白為什麼要設兩個羊倌,可能是羊只太多的緣故吧,或者還有其他原因。但有一點是明白無誤的,那就是這是所謂"俏活兒",非貧下中農是不得干的。每日清晨羊群出圈,羊倌揮鞭驅趕,迎着朝陽,踏着晨露,別有一番浪漫滋味在心頭。在工作期間,王洪文總是帶着他必備的傢伙什即一塊老羊皮,可隨時用它坐於地上而毋庸擔心受寒或草色染髒褲子。


        王洪文的小弟王洪祥是所謂"老疙瘩",同樣擔任緊俏活計--馬倌,他不但放馬也兼顧趕牛。每日清晨,王馬倌威風凜凜地騎在他的黃驃馬上,手握一杆長鞭,驅趕由馬和牛組成的混合編隊湧向屯外,在草甸子上徜徉、馳騁,直到紅日西斜,方在牛蹄馬腳踐踏而揚起的塵埃中躍入屯中。我至今也弄不明白,牛和馬是如何自動進入各自圈舍而不相互摻雜的。當然"老疙瘩"自有他的辦法,外人無從得知。王洪祥為人精明,善於算計,在他為妻子舉辦喪儀時仍然念念不忘棺木木料的價值,連連稱讚"那可是好木頭哇"


        我們屯子除王家3兄弟之外,還有兩戶王姓人家,一為居住屯西的王書記一家,一為居住屯東南其母來自曹家窩棚的一家。


        王書記究竟是哪個級別的書記不得而知,但書記本人卻異常樸實,平易近人,體察不出鄉村幹部的官氣和官樣。王書記家住在屯子西頭,家裡有老伴兒,兒女雙全。在我即將離屯前,王書記特地請我到他家吃飯,雖然簡單,卻滿含真情,令我至今難忘。王書記的老伴兒曾經做過我們知青集體戶的貧下中農戶長,是一位腰板挺拔、慈眉善目的中年婦女。王書記的大女兒是當年屯裡學歷最高的女子,她自己講上的是"師範(fán"。這個"師範(fán)生"的弟弟很是不幸,雖然娶了本屯老李家閨女為妻,卻罹患了不治之症,為此還進行了截肢,依然沒有挽留住性命,真正的英年早逝。


  位於屯南稍微偏東、直接面對大草甸子的另一戶王家,其女主人為曹姓,來自屯子正西方高崗之上的曹家窩棚。曹家窩棚大約2-3華里遠,在孔家店地塊兒北面, 我屯與靠山屯之間,不屬於當時的大隊管轄,而歸屬於公社馬場,只有七八戶人家。曹老太太時常穿大襟褂子,持一把長長煙袋,面色和藹,儼然慈母風範。這位老人膝下有四子,個個健壯強悍,確實為老人家增色不少!他家收容我們知青小張,卻使我疑竇叢生。


        小張是我們知青集體戶的一員,少言寡語卻吃苦耐勞,整日價就是幹活兒、吃飯、睡覺,總是心無旁騖的樣子。也許因為擁擠吵鬧,也許因為寢食難安,也許沒什麼原因,他最終搬出集體戶,到這家王姓人家居住。王老頭兒、曹老太收留了他,容他吃住,其憐憫心腸天地可鑑!我看不出他們有什麼企圖,而且還須承擔一點點風險,那畢竟有肢解集體戶的嫌疑。


        我屯曾有一小學校,位於屯西東西向土路北側、一片疏密相間的林木之中,作為後屯小學的一部分而存在。小學校僅有一間教室和教室前的空場,小學校老師家住其附近,劉姓,那年代約40來歲。劉老師有文化,但層階不是很高,常常有笑話出現,譬如將"花好月圓"讀作"花好月圈",將"狠狠地打擊"讀作"狼狼地打擊",竟然被人稱作"狼掏"(把他名字中間的字改為"",順便又把最後一字換成""),寓意深遠吶!


        知青剛到屯裡時,隊裡給我們安排了個做飯的,那就是劉老師的媳婦。劉老師的媳婦幹練、乾淨,飯做得好,我到他家蹭飯就愛吃她炒的攤雞蛋,館子裡叫做"攤黃菜"。劉老師的媳婦就幹了一天,說什麼也不幹了,原因很蹊蹺:知青們邊喝酒邊吵吵,弄得烏煙瘴氣,最後竟拔出了攮子剁在桌子上。這情這景,看得劉老師的媳婦戰戰兢兢,回來說"這哪是‘青年’,分明是土匪!"說什麼也不去了。


  知青集體戶第一任"大師傅"倏忽間成了明日黃花,接踵而來的是人稱"大老朱"的彪形大漢。大老朱還有個弟弟,顧名思義,叫"二老朱",加上他們的妹子"狗剩兒",成為屯裡朱家三人組。


        大老朱膀大腰圓,皮帽子底下一張刻滿滄桑的臉。他沒有成家,自然沒有操持家務、打理飯菜的培訓,其廚藝的滿意度可想而知。一段日子,知青常常抱怨伙食的粗糙和質量的低劣,並異口同聲地嚷嚷貼餅子又苦又澀,並厲聲質疑大老朱的手藝。大老朱滿臉憂愁,不無冤屈地喃喃低語道:"我放鹽、放啟子了,咋不發呢?"知青問:"哪兒的啟子?""窗台上,那不是面啟子嗎?"女生""地一聲叫起來,"那是我們的洗衣粉!"結果,大老朱下了崗。


        接替大老朱的是二老朱,一個娶妻毋庸生子的老爺們,因為妻子為他帶來一群子女。雖說有家室,但畢竟不是幹家務的行家裡手,那飯菜做得無滋無味,如同嚼蠟,不久也被知青解除了"聘約"


        二老朱有一副蒙古人特徵的面孔,高顴骨,鼻子扁而窄,眼小並呈三角形,這與大老朱的面貌並不一致,倒與其妹狗剩兒相同。二老朱當過兵,見過世面,曾經以運輸兵的身份參加"抗美援朝"戰爭。一提"抗美援朝"時期的運輸,腦海中便呈現出影片中的景象:敵機狂轟濫炸,我軍火車、軍車冒着炮火前進。問他怎樣的感受,他嘴丫泛白,噴着唾沫星子,滔滔地講述如何左躲右閃,如何肩扛背馱,如何揚鞭催馬......我忙讓他打住,問:"不是跑運輸嗎?""嗯吶。""怎麼'揚鞭催馬......' 什麼車?"他磨嘰半天,低聲說:"大車......"


        狗剩兒是屯裡老曲家的媳婦,孀居,有子女相伴。據說取名"狗剩兒"是為了好養活,想一想連狗都不吃還不躲過多少磨難?幾年前返屯,她依然健在,其中不無取名帶來的好運!狗剩兒性情外向,待人熱辣,風風火火而無所顧忌。屯中每當婚喪嫁娶,熱情張羅者中必少不了她。在請客吃酒的筵席上,她總是忙上忙下,添菜盛飯,不亦樂乎。當客人離席,總能聽到她響亮的一聲:"吃好了嗎?"不過,晚年的她卻有些淒涼,疑似罹患痴呆症,面色蒼白,目光呆滯,當年的叱詫風雲早已是過眼煙雲。


        前面提到的老崔頭兒是和本屯的陸大板兒結()的親家,陸大板兒的大女兒嫁給了老崔頭兒的大兒子。所謂"大板兒",是車老闆兒即文言御手的意思,俗話"趕大車的"。陸大板兒個子不高,面部沒什麼特徵,連眉毛都是淡淡的,幾乎辨認不出。他經常揣着雙手,懷抱着鞭杆子,默默地出現在人們面前,既不招災又不惹禍的樣子。就這樸實、敦厚的人卻常常言語讓人匪夷所思,比如他會冒出一句"馬‘獸醫(shòuyi,下同)’和人‘獸醫’"云云,使眾人呈丈二和尚狀。還是常年跟他車的知青小馬領會其涵義,解釋道:"他把‘獸醫’理解成‘醫生’,而不是‘畜牧醫生’,因此,醫馬的被叫做‘馬獸醫’,醫人的就叫‘人獸醫’了!"眾人恍然,接着狂笑不已。


        陸大板兒比起同齡人多幾分率直,少幾分圓滑,很受大家喜愛。不過,他還有些許偏執和童真。一次冬季他與小馬同車外出公幹,返回途中遭遇大雪,在上下左右迷茫一片的時候迷了路。憑着十足的自信和多年的經驗,他毫無忌憚地揮鞭前進,而不顧四周的參照物早已缺失殆盡。行進了半夜,忽然發現又軋到了迷路時的轍印,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遭遇"鬼打牆"了!汗水從陸大板兒皮帽底下淌出,哈氣凝結在他稀疏的眉毛上,其臉色有些發白。知青小馬不由分說,解開偏套的馬,讓它自主行走,大車緊緊跟隨其後。這樣,他們終於在後半夜達到屯裡。過後,陸大板兒逢人便說:"那夜要不是人家青年小馬聰明,我倆可就瞎了!"


        陸大板兒的兄弟有段時間在隊裡任生產隊長,其實就是幹活兒打頭的。陸隊長不若其兄樸實、單純,很有城府,很有心機,一副肯吃苦耐勞的樣子。陸家或許有基因方面的疾病,個個麵皮慘白,有白化病的徵兆。陸隊長貫戴沿子耷拉的解放帽,雙腿褲腳時常一肢挽一肢松,嘴叼熄滅了的半支手捲菸,手握鋤柄一往無前,口頭禪是"不死就一味(mèi)做(zòu"


        儘管陸隊長幹勁十足,可畢竟上了年歲,不如年輕人抗造,歇氣的時候就頭枕鋤把兒昏昏然睡將過去。這時,地頭打鬧的、嬉戲的、打撲克的、捉大眼兒賊的統統安靜下來,要有動作或言語也格外當心,免得攪了領導的好夢。有好事的小嘎湊上前為隊長驅趕蚊蟲、扇風降溫,期盼隊長穩穩噹噹地長夢遲醒。這樣持續下來,社員們就可坦坦然然放鬆、休息。如果陸隊長睡眠過長,眼見紅日低垂,暮色將起,那姑娘小伙子們便開始煩躁,竊竊私語有之,喜笑怒罵有之,摩擦打鬥有之。好事的小嘎開始不安分了,停止各種善意舉動,用草棍兒輕觸隊長鼻孔。只幾下,陸隊長便在噴嚏聲中醒來,抬眼望望天邊的紅霞,怒視一下身旁尷尬的小嘎,無奈地說聲"家走吧!"於是,姑娘小伙子們一聲歡呼,仿佛得到特赦令般躍起奔向屯裡。陸隊長用迷離的雙眼斜睨一下,搖搖頭,心裡似乎在說"這幫嘎小子,可咋整!"


        我所在的屯子建屯已逾百年,是名副其實的老屯,經歷了中國農村所經歷的一切發展變化,尤其是現代歷史的種種磨礪和錘鍊,使其綿延不絕至於今。屯子自然是屯子開創者篳路藍縷、艱苦創業獲得的豐碩成果,從而招徠八方民眾匯集一屯,建成共同的家園。然而,如今屯中僅存開創者後人一戶人家,可謂身單影只。上溯至公社化時期,屯中其家族也不過兩三戶,那還是歷經整肅而零落的結果。據老輩人講,1947年前老會長是其家族中顯赫人物,聲名威震四里八鄉。這樣的人物當然不能繼續留存,其下台滅亡則是必然的,而其子女後代星散於各地。


        我在屯中時期記得只有兩戶開創者後人,是兄弟倆:年長的行六,人們稱呼他為六叔;年輕的行七,人們稱呼他為七叔。


        六叔瘦削、輕盈,讓人擔心會被風吹倒。他雙眸焦黃,膚色暗黃,連眉毛、鬍鬚也呈土黃色,並且其家人----女兒、兒子毛髮均發黃,似乎患有黃疸,但不肯定。六叔遇人時總是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臉,那點頭哈腰的樣子着實可笑,這可能是"階級鬥爭"適應症吧!我們知青集體戶的小曹有段時間跟他走得很近,時不時地去他家又吃又喝,而他總是好生招待,絲毫不敢怠慢。一次集體戶召開會議,批判小曹的階級立場問題。不過,人家小曹義正詞嚴地回答讓在場所有人目瞪口呆。他說那是"反向剝削",說過去地主剝削貧下中農,如今我們盤剝地主,不行嗎?我真不知道六叔聽到這番議論會作何感想。


        七叔則本色許多,少言寡慾,悶頭經營自己的活計。那時節,每個人都有各自身份,逾越總是不恰當的,但是由於鋪天蓋地的宣傳效應,忘記身份的時候也是有的。作為"地主""地主子弟"的他,有時的的確確拋掉自己的身份,有時甚至忘情地哼唱"革命歌曲"。有一次,他趕犁杖前面走,後面的我清清楚楚聽他唱:


       "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

       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申,

       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

       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湧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淚......"


      唱得我渾身雞皮疙瘩暴起,哭笑不得。


  我屯的外來戶


  所謂"外來戶",《互動百科》定義為:"一般是指從外地(有的時候是外村)遷入本村的居民,雖然擁有本地戶口和房屋,但不享有本地村民的福利待遇,即土地廠房村莊的集體財產換來的收入,也享受不了原戶籍所在地的福利,是地道的'二等公民',是一群政策照顧不到、法律管不了、沒'爹娘'的孩子。"具體到我屯,從狹義來講,除創業家族之外,其他姓氏都是外來戶,只是到來的先後不同罷了;從廣義來說,除世代相傳居於該屯的住民之外,新近遷入者都算外來戶。當然,這是在一定時間內動態的狀況,非一成不變。公社化時期,這個屯子的外來戶主要為三批,即以高xx為代表的城市精簡下放人員、以老劉瑜為代表的勞教釋放人員和以知青為代表的插隊人員。


  高xx,當年近40歲,原省城某單位工作人員,因偷盜被判入獄並在刑滿之後在勞改農場勞改。在那兒認識後來的老婆、家住本屯的曲某(亦因偷盜被判)。出來後,因女方的親屬曲大腦袋是屯子的政治隊長,走得人情關係落戶在屯子,成為屯裡第一批外來戶。

 

        高家土屋坐落在屯子靠北臨近過去土圍子殘牆旁邊,門開在東側,越過灶台西拐便登堂入室。內室南窗下是炕,北牆下堆放着雜七雜八的物件,孩子哭,大人叫,倒也熱鬧非常。他家有一本滿洲國出版的俄語學習手冊,完全用漢字為俄文注音,真不可思議。從中我得知接水用的"畏德羅"是俄語的叫法,"戈比旦”是俄語上尉的意思(讓老沙頭兒引申為"大官"......

 

      xx面部最顯著的特徵是厚厚的嘴唇,耷拉的眼角和參差的鬍鬚,不高的個子,歷經多年的農耕鍛煉逐漸粗壯起來的體魄。在城裡,他有一套鉗工技術,這在農村卻百無一用。對於農活兒,他是個外行,因而初來乍到的他遭了不少的白眼和刁難,被嘲笑和揶揄即成家常便飯。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高xx也不例外。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理論,高xx無論對象是誰,他都盡占之而絕無鬆懈之時。我們知青剛到屯那年,生產隊同樣為我們準備了自留地,供我們種些喜歡的作物。屯民們的自留地都集中在屯子東崗子上,由生產隊統一耕種,種什麼由各家自定,我們選擇穀子、玉米和土豆。那年秋天,我們誤一天工搶收自留地的莊稼,收工時紛紛到高家坐一坐、抽袋煙,由於都是來自大城市,自然有種親近感。回集體戶時,有人把鐵杴落在了高家,而高xx一聲不吭地留了下來。這種鐵杴很特別,鍬柄為三角形,屯民根本不買,因為不順手。這種鐵杴是隊裡用上級撥給知青的經費統一購買的,還買了一些鋤頭、釤刀、土籃子之類的物件。

 

        那天我到房後東崗子莊稼地里解大手,不一會兒忽然感覺一個身影從東崗子腰部小道上走來。那人低着頭,背着大大的麻袋,很沉重的樣子,右手緊攥着麻袋口,左手拎着一把鐵杴,幽幽地順小道向西而去。這不是高xx嗎?我叫他,他不理,腳步更加快了,轉眼隱沒在莊稼的密葉之中。我好生奇怪,納悶:我們的鐵杴怎麼就跑到高槐奇手中了呢?第二天我們發現自留地里的土豆丟得乾乾淨淨。我突然想到,莫不是高......但沒有直接證據,不好隨便說話,並且高的老婆姓曲,是政治隊長的親戚,來頭那麼大,還是別惹是生非了。

 

        土豆丟失的事我們只能口頭追索,政治隊長也只是泛泛地一提,結果則不了了之。事後,高xx一如既往地去我們集體戶揩油,去生產隊討便宜,而他老婆則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雖然屯裡育齡婦女都被公社用拖拉機拉着去衛生院"結紮",但是從未殃及高xx老婆。由此看來,土皇上的權力要比天大啊!幾年前我回屯並未見高xx,聽說他已然回省城養老了。這真應了那句話"好人命不長, 壞人活千年"


  除了高xx,這期間來到這個屯子的還有其他外來戶,譬如來自彰武的何家3口、來自省外的鄭家母女等。何家是老父攜一雙兒女落戶的,後來何家閨女嫁與馬倌兒小兒子為妻,之後其父兄又返回原籍,再後何家閨女育有一子,最後她病故於異鄉。那鄭家閨女後嫁與屯中號稱王家4虎之一的王x,我離屯時已見鄭家閨女呈大腹便便狀,後來聽說那王x奇異死亡,自殺抑或他殺之說總在街談巷議論之中。


  上世紀70年代初期,大隊新來了一批插隊戶,十幾個人,清一色的男爺們,年齡不一,差別很大。這十幾個人被分配到各個小隊,與社員無異地干農活兒,掙工分兒,只是身份有些異樣:他們都是文革前因為"勞教"到了東北勞改農場,其中有日本岡村寧次的翻譯官,有解放軍步兵學校的少校教官,有城市大醫院的主任醫生,有某市政府的官員,還有某市球隊的運動員等等。由於是"勞教",他們本來是可以保留公職、戶口的,就是撞上"文化大革命",一夜間他們勞改的農場全交給東北,因而回不去了,成了各個大隊的"就業犯"集體戶。

 

        他們之中的3個人即老劉瑜、老劉榮和小武子被安排到我所在的屯子,恰巧他們與我們來自同一城市,但是所受的待遇卻有些微的差別。生產隊把屯中心馬廄旁餵馬人員歇息的房子隔開給他們落腳,並把南門封死,在北面臨街處開了個門供其出入,似乎是防範他們破壞隊裡的馬匹。在東北這地界開北門簡直是開玩笑,那冬季的煙兒炮還不凍死人?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讓他們沾上一個""字呢!


        在馬廄區隔出的狹仄空間裡,一鋪炕擁擠疊壓着3套被褥:老劉瑜的永遠乾乾淨淨、整整齊齊;老劉榮的長期卷着(因為經常外出);小武子的凌亂且永不疊起。三人一室共用一炕一灶,碗筷三等份,各做各的,各吃各的,飯菜各異,老死不相往來。由於爐灶只有一個,經常為做飯的先後次序互相摩擦、齟齬、冷言相向,但從不動手。

 

        三人之中年齡最小的是小武子,當年30開外,衣着邋遢,五大三粗,說話不乾不淨,聲稱是高乾子弟(當下俗稱"官二代"),屢屢與王生產隊長嗆聲,他的那句"王隊長,我是很敬重你的",被我記得牢牢的。他後來的命運不得而知,因為我對其並無好感,忽略了。


        老劉榮與老劉瑜年紀相仿,當年40左右,人長得老且凶,滿臉絡腮鬍子,眼睛總是紅紅的,一看就是酒精練就的。我很少見到他,他經常四處遊蕩,漂泊不定,在屯中沒有太多的"事跡"。據說他對於自己的被處分一直耿耿於懷,隔三差五地去地區找人、找關係,用現在的話就是"上訪"。然而,上訪屢屢受挫,心情可想而知,鬱鬱寡歡卻又酗酒成性,最後倒斃街頭。


  老劉瑜當年40左右,身高體瘦,給人的印象是衣冠整齊,一絲不苟。打羊草時,頭戴養蜂人員才戴的那種帽子,頭部被遮得嚴嚴實實,雙眼從透明塑料片後面向外看。頸上圍着毛巾,顏色雪白,經常清洗的樣子。身着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褲腳用線紮緊,以防蚊蟲鑽入。足蹬高腰球鞋,鞋帶系得緊緊的,既防塵又防沙。


  老劉瑜是醫科大學畢業生、某大城市某醫院放射科主任醫師,其醫術可謂了得,方圓百里無人不曉,簡直神乎其神了!


        我們大隊衛生室原來有個大夫,原因不明地消失了,剩個赤腳醫生百事不頂。有一天,隊幹部家的女人生孩子難產,相當危險。想找老劉瑜救急,可又擔心其"舊病復發"。考慮再三之後還是請老劉瑜出山,雖然有點"風險"(此"風險"非彼風險)。老劉瑜真有兩下子,不到兩個小時孩子就生了。可孩子生下來就全身青紫,不會哭,也不會喘氣。老劉瑜倒提着孩子的腿乓乓兩下,孩子就活了。孩子沒事了大人又來了麻煩,排不下尿憋得要命。老劉瑜端一盆水對女人說:"咱們兩個一起撒",同時把水到在桶中發出很大的聲音。這麼一誘導,問題就解決了。這以後,一傳十、十傳百,老劉瑜可是名聲在外了,連外地的農民都趕着大車來我們大隊找他看病,一時間老劉瑜成了紅人。

 

        後來公社醫院聽說我們這裡有大城市的"放射科專家",就請他到公社管X光透視。一天,老劉瑜給一個四方坨子勞改局的幹部透視,認定是肺癌,單憑普通的X光機確診癌症可不是一般功夫。那幹部既害怕又疑惑,立馬到專區醫院複查,結果是無問題。那幹部回來就痛罵老劉瑜,好懸沒削他。可個把月後,那幹部真的發了病,還就是肺癌,不久就死翹翹了。從此,老劉瑜名滿當地,公社醫院業務量大增。

 

        聽老劉瑜說,他在勞改農場經歷這麼件事:打洋草的時候,一幫人打架,其中一人被用打草用的大搧刀在胸口上砍了個通透大口子,人立馬就不行了,只要一動血沫子就往外噴涌,周圍的人傻了,最近的醫院也要幾個小時路程,眾人束手無策;老劉瑜被拉來,見狀也十分害怕,他不是外科大夫,而農場衛生室的消毒藥、麻藥、器械等手術條件樣樣缺失,治死人罪責難逃哇!領導瞪眼道:你死活也得給我馬上治!無奈之下,老劉瑜硬着頭皮,把一大瓶酒精都到在傷口上權當是消毒,給傷員灌了半瓶白干算是麻藥,讓幾條大漢強行按着,便開始處理傷口、進行縫合。傷者像殺豬一樣嚎叫,而周圍根本沒人敢看。後來非常幸運,傷者傷口沒有感染,加上其年輕體壯,居然活過來並恢復得不錯。

 

        老劉瑜是醫務工作者,說話辦事,邏輯性相當強。他說起話來,聲音清細並略帶口音。他常常告誡他的聽眾遠離十件事。哪十件?他總是略帶調侃地用方音說道:"吃喝嫖賭,外帶抽;坑蒙拐騙,外帶偷。"按說,他這樣的人應該是正人君子,不料卻犯了事,耽誤了大好前程。犯的什麼事?據說是在給女病人看病時有超過正常醫療行為,被公安局處罰到東北農場勞教三年。不過他自己斷然否認,說是被人陷害的。瓜田李下的道理他應該明了,卻稀里糊塗下了正道,嗚呼!這是否就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呢?


  上世紀60年代最後一年,我們一批遙遠的大城市的知青到達這個屯子,這是公社化期間最後一撥外來戶。在我們這批知青來到以前,也有本地的知青到我大隊插隊,他們來自地區所在地城市,被屯民稱之為"白城青年",而我們來自大城市的知青則被稱為"青年"。為何在稱謂上有如此差別,我個人認為體現了農民的某種智慧。所謂"知青""知識青年"的縮略,明明知道其知識不足而年紀輕輕,何必用知識來修飾,難道寒磣他們不成?因而省去"知識"不提,簡單而明了。先於我們大城市知青而來的年輕人沒幾年便悄沒聲息地紛紛回城,後來者自然沒有必要再冠以城市名稱了,一言以蔽之"青年",乾淨、利落、朗朗上口,何樂而不為?


        我對白城知青沒有太多的印象,因為他們沒有被分配到我屯,有些人是在後屯供銷社遇見過,有男有女,人高馬大的樣子。至於他們什麼時候離開則完全沒有上心,畢竟離開與否和我們毫不搭界,沒有必要去關心,這可能就是事不關己的心態吧。

 

        我們來自同一大城市並分配到第三生產隊的知青,其特點就是團結一致,而每個人又各具特色、擁有多重性格、言語行為極為迥異。其中,戶長小顧沉穩機敏,處事果斷,從容不迫;小馬正直大度,忍讓而不失原則,是最聚人氣者;小沈凝重踏實,敏捷而條理分明,有領導者風範;其他人等均朝氣蓬勃,熱情而缺少韌勁,狂躁而不輕狂,雖經常吵鬧怒罵、寢食難安,卻也流露出惶恐不安和心神不定的底色。總之,是一群身心未失孩童本色卻被命運推向人生低谷、接受不可抗外力打壓摧殘的群體,是暫時蒙塵而將來必有所作為的年輕人。


  在我們這個被稱為集體戶的群體中,我是最為另類,鬱鬱寡歡,對一切事務包括人都心不在焉,似乎永遠隔着一層;說話辦事仿佛總是文不對題,溝通能力十分欠缺。對於到達時的感受,我曾在一段文字中說:"當時的我暈暈乎乎的,腦子一片空白,腳下踩的似乎是棉花。上了小火車,不過不是客車車廂,而是無棚的敞車,窄窄的。我們立在敞車裡,風掠過頭頂,帶來斯斯涼意。四周漆黑一團,只有遠處點點火亮。那是什麼呢?腦海出現了幻覺,幾匹烈馬上坐着強悍的人,手舉熊熊燃燒的火炬,策馬飛奔而來。‘哐當’一響,列車戛然而止,幻覺為現實所替代。我們被招呼下車,戶長塞給我一樣東西,方方的,扁扁的,可能是個牌牌。我極不情願地擺在胸前,因為覺得那樣子很傻很傻。帶着很傻的感覺,我跨上大車,被載入黑暗。"


  公社化時期,我所在的那地方能源主要來自草甸子上的羊草和莊稼秸稈,秋季前隊裡和各家各戶都要準備充足,以度過漫漫長冬。我們是春季到達的,隊裡將前一年收集到的作為牲口飼料的羊草的一部分撥給我們,堆放在集體戶房子前面。不料我們來到後正是羊草青黃不接的當口兒,政治隊長曲大腦袋便跟我們商議,欲將我們作為燃料的羊草借用為隊裡牲口用的飼料,並鄭重答應秋後將以雙倍的羊草予以償還。

 

        金秋送爽的風兒刮過,緊跟着便是寒冷的北風,接着又到了春寒料峭的時節。然而,隊裡答應給知青雙倍償還的羊草卻蹤影皆無,使得我們幾乎斷燒。我們無奈地輪番誤工去草甸子上樓草,以解燃眉之急。樓草這活兒看似輕鬆,實則費工費力:開始時徜徉於荒草蓬蒿之間,神清氣爽;上草後頗有些怡然自得,尚可大步流星;當草聚集豐厚時則感覺力不從心,雙腿如灌滿鉛水,欲高抬而不可得。草樓得不少,被風吹走也很多,可謂費力不討好。我們個個累得要拽貓尾巴上炕的程度,不過隊裡好像並不擔心。據戶長小顧說,當時與隊裡商議的只是口頭協議,並無文字依據,曲隊長很可能背信棄義。

 

        為了解決燃柴問題,更重要的是維護集體戶的權益,戶長和知青們進行了商議,大家紛紛出謀劃策,提出各自的解決方案。戶長最後總結道,既然曲大腦袋不仁,咱們只能不義,不過須講求策略,要有理、有利、有節。戶長要擅長外交的青年小沈迅速帶幾個人趕往大隊部,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反映給大隊領導,尋求支持;他帶領部分人員直奔曲隊長家據理力爭,討還柴草;最後委派部分人員去屯中各"元老"家,聲稱隊長召集開會。

 

        那天曲大腦袋正犯腰疼病趴伏在家中炕上,突然湧入三波人馬:知青、大隊幹部、屯中耆老,頓時暈菜,加上眾口紛紜,自知理虧且不願開罪於大隊領導和眾多前輩,只得答應履行前言,雙倍償還知青們柴草。不過歸還的不是既能做燃料又能做飼料的羊草,而是一捆捆的秫秸,而知青戶長對此表示理解,認為只要歸還就好,我們只是燒,哪有牲口喂?


  在屯子內部遭遇不公,我們敢於抗爭,奪得勝利,充分展示精誠團結、一致對外的信心。在屯子外部,我們同樣不畏艱難,排除干擾,捍衛自己的利益不受侵害。有一年知青中的大部分到嫩江畔出民工,正值天寒地凍、大雪封江時節,而燒柴幾近枯竭,全隊民工面臨凍餒威脅。我戶的小沈,一個身材勻稱、口齒清晰的年輕人主動請纓,帶領幾掛大車和一干人馬赴江東採擷燒柴。

 

        嫩江江面籠罩在風雪之中,幾掛大車載着我屯民工和知青駛往目力不及的對岸。車輪下的冰雪咔咔作響,呼嘯的北風嗚嗚吹來,每個人都既激動又忐忑,因為誰也不敢擔保江那邊有柴可取,同時誰也不敢擔保冰層的厚度足以抗擊車輪的碾壓。他們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抵達對岸,突然發現大量的柴草呈現在眼前,未來得及歡呼,卻隱約看到地平線那邊有黑黢黢人影移動。小沈當機立斷,組織人力分工負責,將柴草快速搶運、裝車,然後掉轉馬頭,揚鞭而去。

 

        滿載的重車行走在冰面上發出吱吱的響聲,揚起的冰屑飛濺到轍道兩旁,馬匹的噴鼻和車老闆的鞭聲交相輝映,組成一幅江雪拖運圖。這幅圖畫的四周漸漸被墨跡所渲染,原來江東的屯民認定他們地盤的柴草被偷、被搶追趕而來。前面的大車已突破合圍跑掉了,作為斷後的小沈和那掛大車被團團圍住,在這啃節兒大車右輪偏偏打誤,動彈不得。眼見圍攏過來頭戴狗皮帽子、手持大木棒的江東人,小沈將自己的大衣鋪墊在右輪前方,接着沉着地指定屯民準備推車,然後奪過鞭杆子,凌空一個響鞭,喝道:"都給我閃------開!"頓時嘈雜紛擾的江面一片寧靜,狗皮帽子們不自覺地讓開一條道。小沈再一揚鞭,聲響爆在轅馬眼前,轅馬發力,屯民推搡,車輪躍出冰窩,大車沿着前方車轍急速離去。

 

        小沈的敢作敢為舉動震撼了大隊所有出民工的社員,因了眾人的傳播傳遍大隊以及公社,很受上級的重視,為其日後的晉升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小沈是我屯知青中最晚離開集體戶的二人之一(另一個是我),他最後的職務是副大隊長,專門處理大隊各屯之間的糾紛(因為知青的身份使其更顯公平公正),深得屯民們的信賴和尊重。


  我屯老曲頭兒曾經顫巍巍地給小沈相面,說:"----呀,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印堂發亮,將來----啊,命還不錯;其實----啊,你們都是明珠讓泥土給埋沒了,早晚----那,會被大風吹出來的。"仔細體味這位長者的話語,確實感悟到其言辭不謬。


  我屯的“官”二代


  我在公社化時期的農村待過一段時間,對屯裡的情況約略知道一二,對同我一般大小的人們有印象,特別是那些""字底下的孩子們。那麼,我們屯子有"官二代"嗎?按標準,在當下起碼得是縣鄉一級,在過去起碼得是縣和公社一級。然而我們屯子比較憋屈,沒能出現此類"大人物",故而必須矬子裡面拔將軍,退而求其次,認定當今行政村和自然村的首長、早先的大隊和小隊的頭目為""了,那他們的子女自然亦可稱之為""二代了,雖然此""非彼""。如今的情況不得而知, 公社化時期則禿子頭頂上虱子般明擺着:大隊的書記和隊長、小隊的政治隊長、貧協主席、生產隊長等的小子、閨女們都屬此類,這些人物各有特點,其面貌也彼此迥異,從而極大豐富了"二代"文化。


        我們屯裡究竟哪些青年堪稱""二代呢?我想,這些"出類拔萃"的人應該是:大隊原書記的大閨女;貧協主席的大小子;王隊長的大閨女;陸隊長的大閨女;政治隊長的大小子;大隊書記的大小子。至於我離開後還有哪些前赴後繼者,則不在討論範圍之內。


  大隊原書記是我到達屯裡時在任的生產大隊頭號人物,是一個謙和、質樸、隨緣的老好人。不久後不知是升遷還是轉任,他不再擔任大隊領導,見他時常騎自行車出屯往東去,可能去公社吧,這已不是我所關心的了。我所關心的是他的長女,一個腰板筆直,個子高高,梳齊耳短髮的大齡女青年。她是我屯學歷最高的女性,是一個師範生,至於當時畢業與否只能存疑。不過對於學習上的事,她還是十分上心。有一段時間中專學校準備招生,知青們紛紛誤工複習功課,而她便以大姐姐的身份到集體戶察看情況、指導學業、督促備戰。在我們那個閉塞的屯落里,陳舊思想還是比較濃重的,男女之間依然保持授受不親狀態,她能夠衝破舊有思維定勢,是繼承了她父母已有的寬厚品德。她可能不知道,知青們背地裡稱呼她 "雙嘴唇",只緣她嘴唇較厚且中部較寬。不過,這不含惡意,只是一種戲謔而已。


        大隊原書記大閨女上師範是由大隊推薦的,一般人肯定沒有這種機會,她當書記的父親的職位應該起到非同一般的作用,這在鄉親們心中和明鏡兒一樣的。憑大隊原書記大閨女的身份、體貌及學歷,找對象肯定得門當戶對,果不其然嫁給一個軍官(如同老沙頭兒所說"大戈必旦")遠走高飛了。


  公社化時期每個生產隊都建有貧下中農協會(簡稱"貧協"),是群眾運動組織,是階級鬥爭工具,其領導稱主席。我屯的貧協主席是一位長者,身量不高,胖墩墩,經常鬍子拉茬顯得歲數挺大,其實是外貌掩蓋了實際年齡。按照屯裡的稱呼,大家都管他叫"老貧協" 老貧協稟性隨和,慢條斯理,並有絮絮叨叨的嗜好,可他講的笑話人人愛聽,常常使人忍俊不禁。他的大小子是個高中生,在公社中學讀了2年(那時高中期限就是2年)就回家就業,當然不能類似我們那樣地耪大地,而是到大隊任"赤腳醫生"。赤腳醫生這行當是那時的"傑作",代替正式醫生行醫開方,卻不需要執照和資質。這位赤腳醫生當然知道人命關天的道理,自知學業淺薄,能力不夠,所以才刻苦自學,力圖通過惡補達到獲得治病救人手段。湊巧,他後來跟隨大都市來的醫師,亦步亦趨地學習,獲益匪淺。


        後來他的醫術怎麼樣不得而知,但一般的診治應該得心應手。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他不明原因的染病,儘管身為醫生,可逃脫不了醫不自治的俗套,從微恙漸進至深疴,從手腳麻木到癱臥不起,最後竟然失聰失明,遭受極大苦痛。雖然其妻(曾任大隊婦聯主任)努力維持,但是不能挽救生命,早早撒手人寰。


  我剛到屯時只知道生產隊的主事人是政治隊長,是經常領頭下地幹活兒的所謂"打頭的"。後來這位政治隊長便不常"打頭兒"了,取而代之的是王姓隊長和陸姓隊長。這陸隊長貌似有白化病傾向,麵皮上疑似有白色粉狀物質附着其上,而他的家庭成員均有這種狀態出現,不過屯民們並未介意。有一段時間陸隊長帶領屯民幹活,總是叼着半息不滅的煙頭,手攥鋤把,一個勁兒地往前鋤,大伙兒在其後緊攆,而他常把"不死就一味(mèi)兒做(zou"")掛在嘴邊,着實讓人惱怒。那時他的大閨女尚未出閣,故而如同其他待字閨女一樣下大田作業以填補家用。這陸家大閨女是個快人快語的主兒,行事做派如風如煙,倘若話語不合便吵吵拔火,那架勢可生了得。不過她終歸是女娃兒,還是保留溫柔的一面。有一次,我到陸家向她要脫脂棉(現在已經忘了脫脂棉何以在她家),說了好幾遍,她都沒整明白,最後只得連比劃帶說,她才瞭然,笑着說"你說‘藥棉花’不就得了",看來還是我用詞不當了!


        俗話說得好"女子無才便是德",快人快語的陸隊長大閨女儘管胸無點墨,但命好,後來嫁予前述大隊原書記的一個吃商品糧的兒子,並遷居東面的一個農場,"從此過上幸福生活"


  王隊長也有個閨女,但不是他的,而是王隊長娶了寡婦失業、外號"馬大肚"的女人,由"馬大肚"帶來的大閨女,是為義女。王隊長這義女,屯民稱為王閨女(其親父亦姓王),成為隊長閨女後身價有了提升,並自認模樣尚可,從而開始睥睨一切了。儘管家貧,卻依然喬裝打扮,隨身攜帶圓鏡一枚,不時顧影自憐一番。雖然胸無點墨,才智有限,卻往往做出受人挑唆、構陷他人的蠢事。那時由大都市來了一批"勞教"釋放人員,其中一位劉姓大夫下放到我屯,政治隊長特意安排他一個掏大糞的工作,以示懲戒。掏大糞當然要到各家各戶去,一次劉大夫"巡遊"到王隊長家,正趕上王閨女如廁,雖然劉大夫已經高聲示意,但是王閨女還是大呼小叫地聲言劉大夫窺探於她。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攤在一般人頭上都是大罪一樁,何況一個"勞教"釋放人員?一時間黑雲籠罩全屯,大有整死劉大夫的架勢。幸好那個立場分明,態度強硬,專以欺壓弱勢群體為能事的政治隊長正趴在炕頭上鬧腰痛病,沒那閒心思搭理此事,災禍才從劉大夫頭頂悄悄掀去。


        狹隘、自私、欺軟怕硬的王隊長大閨女從此名揚整個屯子,她得到的是戶戶討嫌、人人各應的下場。不過,正如慣例所示,在鄉村只有剩男沒有剩女,王閨女最終還是得以出閣,嫁給本屯大姓大家族的一個成員。夫家為抑制她的頑劣和任性,從不放鬆家務管理權和支配權,使她戰戰兢兢過活,抑抑鬱郁度日,在悽苦、哀怨中了卻殘生。


  酷好整人的我屯的政治隊長,其人頭大且禿,眼斜口歪,皮笑肉不笑,走起路來橫着膀子埂着脖子,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不知上級領導稀罕他什麼,竟用這等料管理屯子,使屯民們叫苦不迭。對於屯裡大戶,他竭盡討好之能事,挖空心思地予以幫襯;對於與自己不對付的人家則不擇手段地打壓,而這裡面絲毫沒有親戚里道的限製成分。他老爹是我屯年長者之一,體弱多病,晚年生活不能自理,希望能夠得到作隊長的兒子的援助。然而,六親不認的政治隊長則採取不聞不問的漠然態度,竟然使老人家在無依無靠中撒手人寰。政治隊長的所作所為統統被他的大小子看在眼裡、記在心間,正所謂有樣學樣, 正是他將這件"衣缽"予以繼承並發揚到政治隊長自家身上。人民公社解體後,政治隊長家兼營馬匹的飼養、放牧,常常與其子趕馬到草甸子上啃食青草。他們既不走大道,也不走小路,而偏偏從莊稼地里橫趟過去,自然這地不能是他家的,被踐踏土地的所有者個個敢怒不敢言,任誰都知道得罪政治隊長家父子的後果意味着什麼。俗語說,人在做,天在看。作惡多端,必遭報應。後來,洋洋自得的政治隊長被失了前蹄的馬甩出老遠,腿斷了,人瘸了,臥床(應該是"")不起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非但得不到細心照顧,反而像他老爹一樣被親生兒子所遺棄,最終哭嚎於大雪紛飛的曠野,得不到任何援手和施救,無聲無息地終結了自己"輝煌"的一生。當屯民們準備立馬下葬這個前隊長而他的逆子提出再等一等的時候,屯民們異口同聲地表示:"麻利的,可別讓他再緩過來!"一句話,足以說明其人之惡已經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政治隊長的大兒在魚場工作,該工作當然屬於"俏活兒",非一般人所能得到,應該託庇其父。不知感恩的他雖然兒女雙全,卻在不知不覺間將家族的衣缽傳遞給自己的兒子,當他年老體衰時得到自己兒子的無情打罵,誰說不是報應呢!


  前面提到的前書記離任後,繼任的書記是一位勤勉工作,聽從指示,一絲不苟貫徹始終的領導人。這位書記的大小子在我待在屯裡的時候尚年幼,東北話稱為"小嘎",他一頭色澤稍黃的毛髮搭在淡淡的眉毛上,眼睛彎彎的,似笑非笑,手裡揮動自製的小鞭子,口中喃喃些不知是否自創的兒歌:"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叫我去當兵,我還沒(mèi)長大。"當我回城後很久才得知他確實依他童謠所述,成為了一名軍人。當我造訪我生活過的小屯時得到他更多的信息:先在省城讀書,畢業後轉入部隊,再後來調到原公社所在地東北方向那個勞改農場並擔任一個小小的官職。那時節,能夠走出屯子,在外謀取一官半職是一件極其困難而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事情,不但光宗耀祖,而且憑此而飛黃騰達。在這樣輝煌前途和當前境遇雙料刺激下,書記的大小子便越發陶陶然不能自已,只看到自己,看不見別人。他很少回屯,即便回來也是凡人不理,兩眼吊得高高的,似乎他人都入不得他的法眼。母親去世,他不以為意;父親"下野",他無動於衷;弟弟病殘,他熟視無睹。他最為關心的是遠大的前程和當下的權威。然而,將自己捆綁於自織的網內,幻想高歌猛進,到頭來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古語云,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往往一個差池便會釀成一場禍災,一個跟頭便從此一蹶不振。有一次,他的部下意外將一疑犯致死,其實與他無根本關係,至多是領導責任。可一個"高人"出了一個"高招",讓其逃亡以避禍殃。律法淡薄的他輕信"高人""指點",居然離家出走,由此便背負上一切罪責,被開除公職,成為被緝拿的逃犯。致使他老爹痛楚萬狀,欲哭無淚,只能與另一“智障”小兒為伴,苦度餘生。


        大隊書記與其小兒相伴過活,那小兒子看似智障,其實只是表象,他不過是酒鬼加懶漢,讓他陪伴其父簡直勉為其難。如今書記已為病榻之人,苟延殘喘,來日無多。侍奉之事,其大兒無可指望,其二兒自己糊口都難以為繼,還能予以託付?悽慘如書記者,豈有他哉!


  公社化時期鄉間的""二代比起當下的"官二代"是不同的層級,不在一個水平線上,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依仗當官的父輩謀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當然,這不能一概而論,個人修養的不同會有不同的人生選擇,譬如前面論及的大隊原書記的大閨女、老貧協的大小子都是二代中老實、肯干的一分子。這樣的人越多,我們這個社會才越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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