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同事Mike离开我们有些日子了,偶尔我还会想起他辞职前那张苍白的脸,那两颊万川丘壑被紧闭的嘴向下拉扯的样子,厚厚的金丝眼镜也挡不住他眼里的恼怒。他走的并不愉快,虽然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很多日子以后我们才明白他为当时的选择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对于同事而言,不过是走廊少了不紧不慢的脚步以及钥匙串的叮当声,而我也没了机会根据由远及近的叮当声判断该何时切换桌面。也许全世界的老牌部门都会有这样的Mike,他们在这里一待几乎就是长长的一生,周围熟悉的人事和环境让他们产生一种类似大内总管的错觉,以为有责任敦促大家都规规矩矩干活---除了自己。
Mike 的职位其实远不及大内总管,他只是我们这里的一个小小绘图员,说的好听点算是个设计师,不好听点就是个打杂的。他个子瘦小,像个孩子,笑起来爆发出的声量却是惊人。部门的大小boss来来去去换了几茬,他却在一个位置上一呆就是二十几年,这不能不说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奇迹。Mike的处世之道很简单,那就是boss说什么就是什么,boss给他一条随手绘的线,他就有本事把这条歪歪扭扭的线给原样画瓢弄到电脑里去,而从来不问这条线是从哪里来要做什么用。他做事也像小孩子一般随性,高兴起来可以交出一张很漂亮的示意图,烦闷的时候可以把一条人行道生生短掉一大截。所以交给他的东西要非常小心,笔触不能太随意,反复检查也是必须的,指不定他就把什么参数给输错了。这样的Mike, 在太平盛世的时候,做些小活,空闲就往各大办公室串门, 跟 boss聊聊天,顺便打听并散播一些小道消息,日子也算顺风顺水。因着他的殷勤,前Boss很能容忍他的一些小错,时不时喜欢唤他干点小活。boss走的时候甚至玩笑般当众送了一支粗红笔给mike,说是感谢他能经得起折腾. (boss喜欢用红笔做批示).
然而经济危机悄悄地来了,为了提高所谓效率,部门开始重组,大小boss都自顾不暇,同事之间连话都少了很多。Mike却依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伴着叮叮当当的钥匙声,清着嗓子,在过道里晃。该来的迟早会来,头儿一再警告他要小心,不能再晃来晃去过日子,老小孩的自尊心受不了了。又一次组里开会被点名以后,他忿而离去,半天以后白着一张脸,哆嗦着回来了。我们以为他终于认清了形势。像他这样的老员工,离开了部门很难再找到一份同等的工作,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低调磨到退休完事。不料这只是开始,头儿不知从哪里受了刺激,一心要整风, 组里言语上的冲突越来越多。Mike终于没能熬到退休,他辞职了。
辞职后的mike从我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他办公室墙上的水粉画,和桌上漂亮的手工木屋院落--- 那是他送给自己五十岁的生日礼物,制作精良,看得出花了很多心思,简直可以摆在店里卖,或许那也是他的梦想。相对于设计而言,Mike也许更算的上是个艺术家,他毕业于本地一所美术学校,画效果图颇有天分。可惜他不会经营自己,日子得过且过,某天早上鼻子上贴块纱布来上班,听说就是晚上喝醉了摔的。他没有成家,和一只大白狗相依为命,提起狗朋友,他有说不完的话,嗓音都会温柔甜蜜许多。母亲去世没见他有多悲伤,倒是那只大狗后来的离去让他很是低沉了一阵子,说以后不会再养狗。
离开部门的mike果然再没有找到一份工作。不知道他靠什么过活,也许是提前预支养老金?有人说他酗酒更厉害了,有人说他还和别的老员工一起钓鱼。又过了段时间,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同事说mike死了。他的车子掉进了路边的沟里,不是深沟,当不致命,据说当时他自己爬出来走回了家睡觉,然后再没有醒来。出事前那个同事碰巧在路上遇到他,跟他打招呼他恍若未闻的样子。恍恍惚惚就错车开走了。说话时同事一副古怪的表情,仿佛触到了命运的莫测先机。
老小孩mike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我不知道这算什么,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重新站起来。他来过又走了,没听说葬礼,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安息。没有人再提起他。依稀记得见过他少年时候的照片,是个金发的漂亮男孩,有着灿烂的笑容。我想,mike也曾有过属于他自己的快乐时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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