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八旬的老父亲要出《回忆录》了,他多年的心愿终于能够付诸实现,身为儿女不由很替他高兴。 父亲二十年前就发过宏愿,要编家谱,写回忆录,寻根溯源,把家族传统讲述给儿女子孙。年轻时候的我听过不以为然,觉得那是相当遥远的事。然而光阴转瞬即逝,如今的父亲已真正儿孙满堂,回忆录也终于正式完工。可以想像父亲把底稿交给阿兄的郑重模样。一百五十多页的篇幅,加上珍贵的老照片,是父亲浓缩了的大半生 ,也是四零后人的真实写照。为了追溯家族历史,父亲走访了不少人,翻阅了很多资料,用并不灵便的指头一个字一个字敲完文稿,而父亲自己也如同一本厚重的书,慢慢进行到了尾声。 感谢这本回忆录,让我能够重新认识父亲。那个沉默的小个子男人也曾是顽皮的懵懂少年,也燃烧过自己的青春理想。那些我不曾经历过的苦难岁月,在父亲的记忆长河里缓缓流淌。父亲少年失怙,兄妹四个全靠奶奶一人拉扯成人。奶奶六十来岁就因病过世了,还没来得及享过一天儿孙福。奶奶照片旁边那片空白,当属于爷爷。爷爷去世太早,没能留下任何影像,那片小小的空白成为父亲一生的遗憾。我出生晚,没有关于爷爷奶奶的记忆。然而在父亲的回忆里,我彷佛看到那个病弱的乡下郎中,曾经把幼子放在膝头亲自启蒙,也曾经为一家的生计拼命奔忙。爷爷把诚实善良的品质传给了父亲,父亲又把这个品质传给了我们仨,如今也在孩子们的身上闪现。老家院子虽然早就不在了,但父亲固执地把它刻在了我们的心里。虽说早就搬离,每年清明和岁末,父亲总会带着我们回到老家的宅院看看。父亲记忆里的那片竹林,在我幼年时候还剩有一小片,如今随着铁路扩道,大概和那条我曾经落水的小河沟一起彻底消失了。 父亲属蛇,一直以为父亲应该属马,像《动物庄园》里那匹永远要更努力干活的老马拳师,又或者属牛,俯首甘为孺子牛。与阴险狡诈的蛇相反,父亲善良正直,人缘极好。记得和他饭后散步,走几步都能遇到熟人。有人当面感谢父亲,父亲总是一副笑呵呵不值一提的样子。母亲背地里叫他笑面虎,意思是在外面充好人,在家里扮老虎。而在我眼里父亲不过是只纸老虎,唬脸往往坚持不了几分钟,一戳就破。不过遇到工作上的原则性问题,父亲就成了不合时宜的犟牛,绝不私下收授任何礼品。父亲自嘲胆小谨慎,记得我高中那一年,市里出了贪腐大案,上上下下牵涉很多,父亲是少数几个没有被席卷进去的人,最后全身而退。动荡岁月,父亲躲过了风雨的洗礼,给了我们一个平安的港湾,靠的正是这份谨慎和努力。 父亲这一辈人在苦难中长大,经历过十年浩劫,见识过人情险恶,最擅长忍隐。我曾经以为四零后有太强的时代烙印,讲究责任,亲情淡漠,工作就是他们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也不尽然。虽然从不曾表达,父亲用行动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天,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家。小时候常常羡慕别人家里的欢声笑语,觉得自家父亲太古板,说话总是语重心长,沉甸甸的让人总想逃离。直到真的逃到地球的另一端,隔了几万里路,二十年的时光,蓦然回首,才发现父爱一直都在那里,在上学前的一碗热气腾腾的清粥里,在晚自习回家的一盏昏黄夜灯里,在电话的重复叮咛里,一直都在那里。 父亲从乡下一路走来,从乡村老师,到小学校长,再到政工干部,凭的是积极肯干。命运曾落在父亲肩头,把他带到了城里,我们兄妹仨才有机会接受更好的教育,命运又落在我的肩头,把我带到了大洋彼岸,让我的孩子们有机会去认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不知命运将来又会将孩子们带往何方?不论在哪里,惟愿他们保持这颗诚实善良的本心。 父亲是退休以后才开始学习电脑打字的,那时的他手指僵硬不说,连最起码的字母都识不全,为了追赶网络大潮,很费了些功夫。父亲曾向上大学的我请教,然而那时的我还太年轻,没有耐心,完全理解不了父亲的世界,初初为了教会他几个最基本的键,我俩都差点崩溃。几次以后,我直接放弃了。直到后来某一天,我突然收到了父亲的一封Email,只有简单的几个字,也不知父亲是怎样慢慢琢磨出来的。 父亲曾和母亲三次来美探亲。第一次,我们还住在简陋的学生公寓里,家徒四壁,连旧床垫都是从教会捡来的。他们对此并不抱怨,对周围的环境充满了好奇。母亲很快就和留学生家庭打成一片,跟随大家在公寓旁的空地里开辟了自己的菜园子。父亲则上起了学校的免费英文班,零基础也不怕,只用汉字旁注了每个单词的发音,早晚大声练习。那认真的劲头足以让每个博士生汗颜。路遇老外,父亲会热情的操起三克油(Thank you)式的中式英语,居然也能得到对方回应。那一年,小布什访问了我们学校,父亲自觉很荣幸,见识了一把总统演讲---虽然啥也没听懂。那时侯的父亲不过花甲,乐观开朗,饱有活力。我们曾经因为意识形态的差异进行过激烈争辩,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母亲及时叫停,我才意识到成年父女也需要磨合,需要求同存异。后面两次父母来美,我们已经毕业工作,住进了house,物质条件大为改善,然而所在社区华人稀少,二老倍感寂寞,不再有初次的热情,此是后话。 父亲如今已是耄耋之年,每天在家写字作画自得其乐,出门遛狗依然精神矍铄,步下生风。同龄人已经如落叶般渐渐凋零,而父亲则像那冬日的枝干,老而弥坚。父亲和母亲携行一辈子,也吵了一辈子,到了晚年谁也离不开谁。每年的团圆日,因了我的缺席,父亲总有一些小小遗憾,所幸还有视频聊以弥补。倒是母亲看得开,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压岁钱一份也不少都给孩子们留着。这几年,我错过了父母亲的金婚纪念日,也错过了父亲的八十大寿,疫情让我回家的脚步一拖再拖,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踏上归程?又是新的一年,惟愿二老身体康健,平安喜乐,天下无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