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的雨滴 细雨如丝,淅淅沥沥。清晨的街道,笼罩在朦胧雨雾里。丈夫坐在驾驶位上,神色淡定地开车。 街道两旁种满了夹竹桃,正是开花季节,细碎的粉红色花朵在微风细雨里飘荡。 每次旅行,几乎都是下雨天。我说。 丈夫没有说话,只微微一笑,依旧专心致志地开车。我在手机上搜索,选了一首曲子。一按播放键,乐曲响起来。 这依然最美丽的和声,不是吗!我又说。 丈夫微笑不语,只是微微侧脸闪过来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四目相对,心有灵犀。所有的情感和心绪,汇聚成一缕时光,一串回忆,一幅剪影,一段过往,穿透车窗外的迷雾,在滴滴雨声里,悠然飘回到三十年前。 图书馆、大礼堂、球场、食堂。彼时的丈夫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满脸的青春痘如初春土地上蓬勃而出的幼芽。蹬一双溅满了泥点的白色运动鞋,哼着小曲,步履匆匆。正是午饭前的时光,学校广播站的音乐节目时间。主持人正在介绍一首新的乐曲,肖邦的《雨滴》。肖邦等候爱人乔治桑归来。他坐立不安,便在键盘上用琴声模仿屋外雨滴。淅淅沥沥的雨滴声,舒缓中带着忧虑。雨滴渐渐大起来,琴声随之激越亢奋。雨越下越大,琴声翻腾起伏,以至迷茫模糊。雨慢慢停了,琴声也归于平静,渐渐远去。这曲子就是《雨滴前奏曲》,肖邦24首前奏曲中最著名的一首。 说来也怪,就在主持人声音刚落,乐曲响起的瞬间,雨滴从天而降。一滴一滴的雨落在他的头顶、肩膀,先舒缓,后急切,当他踩着肖邦的旋律,走进食堂大门时,雨住乐止。旋律中的雨滴与现实中的雨滴如此合拍,完美地步调一致。从此他喜欢上了雨滴,也喜欢上了肖邦。《肖邦的雨滴》在每日的音乐节目连续播放了一个月,他记住了雨滴的旋律。 彼时的我,在另一座城市的另一所大学就读。我们二十韶华,正在热恋中。 那年七月,我们回到家乡过暑假。一起蹬车到了城郊的牧马河边踏青。沿河两岸种满了柳树,垂柳依依,挂满了河面。绿树倒影,青苔浸漫,染绿了河水。他欢天喜地迫不及待地介绍《雨滴》,摇头晃脑地哼出了曲子的旋律。记得那天,艳阳高挂,蓝天万里。听完他的哼唱,我嬉皮笑脸地调侃一句似乎不怎么样。 他则解释说音乐优美舒缓,只是由他哼出来,便失了韵味。如果将来有机会听到,我一定会喜欢。因为我喜欢下雨,喜欢听雨声,喜欢雨打芭蕉的浪漫,更喜欢细雨落在发梢的温情。一个个落雨的日子,挽着他的胳膊,漫步大街小巷,轻声念着戴望舒的《雨巷》。意念里自己就是那个撑着油纸伞走在雨巷深处的女孩,只是比那个女孩更幸运,因为身边有他,我的雨巷因此更迷人,更美丽。 两年后,我们大学毕业。又过了两年,我们结婚了。那时的日子很清贫,俩人的工资加起来也就几百元。有一年他去日本短期访问,积攒了些钱,我们骑车到前门大街的国美电器行买了一台五千多元的索尼音响。记得把音响搬回小屋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拆箱,把音响放在组合柜最宽敞的柜子上。我则买了一块绣着蓝色碎花的白色丝绸,丝绸如雨雾般的倾泻而下,遮盖了黑色音响。那是当时我们最大的财产。第二天傍晚下班后,我们跑到附近的音像店买了平生第一张光盘肖邦的《雨滴》,花费八十元人民币,几乎半个月的工资。从音像店回家的路上,飘起了雨,那是北京的雨季。细雨绵绵中,他把光盘护在胸前,弯腰骑车,光盘上没有沾上一滴雨。我一边蹬车,一边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不喜欢下雨。”他则笑着调侃“买了《雨滴》,便恨了雨滴。你忘了,你可是最喜欢这毛毛细雨,从来也不让我打伞的。”雨雾中,我们保护着肖邦的《雨滴》,骑车一路狂奔。 是夜,小雨依旧绵绵不绝。食堂早已关门,我翻寻出两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烧了一壶开水,泡面。与此同时,他撕开光盘上密封的塑料。我从厨房走进卧室,把白色蓝花的丝绸掀开。他用手一按,光盘盒子静悄悄地打开,转圈五个放光盘的黑色圆形浅盒子,他把《雨滴》放进其中一格。一边放一边说“我们可以把五个格子都放上光盘。想听哪首就选择哪首。”对视相望,满眼的憧憬,犹如光芒一般照进对方的眼底。 他轻轻一推,光盘盒子缓缓退回去。再一按播放键。《雨滴》乐曲顿然响起。最初是细雨绵绵的雨,一滴一滴落下的清脆。他说“乔治桑出门了,肖邦担忧和思念的情绪在流淌。”我说“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女孩走在小巷,细雨落在青石板地上的滴答声。”我总是无来由地把戴望舒《雨巷》的场景设定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重庆的沙坪坝。那晚,我们坐在棕红色的钩花地毯上,背靠背地一边欣赏音乐一边随心所欲地注解音乐背后的故事。 继而雨滴变得急切起来,“这是肖邦对乔治桑的挂念达到了顶点。”他说。“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我都要饿死了。”我回应。一句饿死了,才突然想起,方便面早坨了。于是赶紧跑去厨房,端来两碗面。俩人坐在地毯一边吃着康师傅,一边继续听雨滴。激越的雨滴渐渐舒缓,最终归于平静。他说“乔治桑终于回来了,雨也停了。他们开始吃饭。”“不会也吃康师傅方便面吧?”我笑着说。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肖邦的《雨滴》。飘着小雨的夜晚,雨雾苍茫里响起声声雨滴,优美舒缓的曲子,透出丝丝缕缕的缠绵和忧伤。原本就喜欢雨季的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雨滴》,一听钟情,始终不渝。 从此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坐在地毯上,或背靠背,或面对面,或依偎一起,聆听肖邦的《雨滴》。那年北京的秋季,雨水特别多,很多个夜晚,窗外的雨声和着屋内的雨滴,我把它比喻为世上最美丽的和声。 再后来,我们出国了。 从此往后的很多年里,我们走南闯北,四处漂流。多次迁徙中,肖邦的《雨滴》不知遗失何时何处。就如长长的岁月里,一个个曾经的青春梦想,悄然消失在时光中的某一个时刻和地方,从此再难重新拥有。 汽车离开街区小道,驶上高速公路,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流中。这是我们的又一次迁徙,由南向北。车窗外落下雨声阵阵,车窗内想起雨滴声声。世上最完美的和声,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旅途中,伴我们同行。 新冠肆虐的庚子年,一个下雨的七月天,我们再次迁徙,走向一个未知之地,心里有着不踏实、不确定,或许还有丝丝不情愿的缘故。莫名的伤感犹如绵绵的雨丝,潮水般席卷而来。 其实肖邦和乔治桑的爱情很短暂,离开乔治桑的肖邦很悲凉。几乎再也没有音乐问世。我说。 丈夫扭头看了我一眼,仅霎那,已从对方的眼底读出了过往岁月里所有的酸甜苦辣。 那些一次次的争执、吵闹,犹如一滴滴的雨珠,劈里啪啦掷地有声。你总是这样,你从来如此,指责的呐喊尖锐地穿透浓密的雨雾,大力度刺向对方的心脏。当每一句刺耳的声音从舌尖发出,我们以为自己赢了。每一次的赢了过后,是绵长的伤痛和伤害。彼时的我们,早已忘记了初听《雨滴》时的甜蜜,任凭怒气化成彼此伤害的疾风暴雨。 那年,他生病。结实的壮汉如面条一般卷缩在病床上,原本柔弱的我第一次强大起来,眼前的这个男人也有软弱无助的时候,他也需要我的肩膀。我们原为一体,彼此相依,互为依靠。记得几年后,我对丈夫谈起此情此景。他说 “我也一样,看见你头上的第一根白发,想起你十几岁时的样子,这是我的肋骨造的,一定要善待这个女人。” 肖邦的《雨滴》,和着车窗外的雨声,循环播放。 地中海上的岛屿,修道院、寒冬、冷雨、漏屋,疾病、寂寞、忧伤,音乐才子肖邦用纯净明朗的旋律流淌出来。优美的旋律重复单调的雨滴声,更使人的心肠为之颤动,甚而融化。仿佛舌尖甜蜜的果香里舔出微乎其微的丝丝苦味,而在苦涩与甜蜜相碰的霎那,完美融合成世间绝无仅有的美味。这就是音乐的魅力,它使人在体会音乐家曾有的美好感情的同时,又掀起巨大的感同身受的悲凉无奈的情绪。 音乐如此,人生不也如此吗? 三十多年的岁月流转,我们从二十芳华走进丰厚中年。也曾遭遇疾病磨难,颠簸流浪。初到异国的时日,更曾经历孤独寂寞,茫然无助。肖邦的《雨滴》与我们一同经历了北美修道院的漏屋和寒雨,一同走进心灵逐渐打开的明朗与开阔,也一起领悟了生命的真实和重生。 历经风雨之后,终于明白年轻时的爱情固然美好纯净,而日后的争执分歧,吵吵闹闹,亦是生命里的必修课。犹如一滴滴的雨落在地上的清脆和单纯,代表感情最初的真切、思念和焦虑,逐渐激越高亢的雨滴岂不预示婚姻生活里的那些一地鸡毛?而渐趋舒缓的雨滴,变成人到中年后的淡定从容。与此同时也理解了肖邦有乔治桑的陪伴,才有了那一首首美妙绝伦的音乐问世,才有了陪伴我们度过一个个雨夜的《雨滴》前奏曲。 我们生命的DNA是早被上帝预定好了的。作为上帝的儿女,我们的个性、性格都是特定的,无可取代不能替代。作为配偶有何权利、资格和能力改变对方?我们却一次次地行使上帝的权力,逼迫对方顺从己意,伤痕累累,难乎其难! 雨渐渐停了,肖邦《雨滴》的旋律也缓缓落下去。天空出现了一道彩虹,在正前方划过辽远的天际。 “彩虹之约,也是上帝之约。”丈夫说。 “彩虹总在风雨之后。不仅是在大自然的风暴之后,应该也包括我们在世间所经历的各种磨难。” 我喜欢把圣经的经文应用到现实生活中。 丈夫沉默。只是伸出右手,紧紧地握住我的左手。 手相握,心相通。 雨过天晴,万里蓝天,汽车平稳地行驶。 前面的路,还很长。 路上,一定会遭遇风雨。那些飘雨的夜里,一定会再次聆听肖邦的《雨滴》。一定会有争吵和矛盾。但是,也一定会在上帝的盟约里,穿越一个又一个疾风暴雨。生命的旅途,一定会重现一道又一道的七色彩虹。 08232022首载于《莫非可以如此爱》公众号 散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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