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农历的立夏节气,意味着夏季伊始,炎热即将来临。不过这对于关内、中原地带是准确无误的,对于长城以外的塞北、关东却不太适用:这天以后在关内、中原春风拂煦将渐渐为烈日炎炎所取代,而我曾经居住过的松辽平原的草甸子之上依然在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之中。记忆中的我的小屯其气候十分古怪,自退去冬装始便被裹挟在风沙之中,往往是自日出便劲吹,一旦日落西山就戛然而止,又透着几分神奇。我屯村民口中常常叨念一句话,叫做“立夏鹅毛住,刮倒大榆树”,以形容风势之大。
节气向后拖延,农事自然延宕:关内田间已然葱绿,我们这儿方才播种。
记得有一年五一节,外面风刮得昏天黑地,草甸子上的枯草东倒西歪、折断的蓬蒿上下翻滚,这鬼天气只有猫在屋里炕上睡觉才是解脱的最佳方法。然而正当渐入梦乡之际,一个声音冲入耳鼓:“起呀,起呀,都干活儿去!”强睁朦胧的睡眼,只见队长侧歪着膀子边扒拉人边大呼小叫。原来西岗子补种玉米缺人手,队长亲自来驱赶上工了。见到别人无声地起身离去,我也无可奈何地跟上大家。
西岗子是小屯西侧的地块儿,地势北高南低、中间略呈起伏状,因而站在南端向北看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当地的五月正是狂风怒号、飞沙走石的天气,没有植被覆盖的西岗子一片黄褐颜色,在这单调色彩之中,一群身着蓝色或黑色衣衫的社员正在热火朝天地翻土掘坑、洒水播种。两挂大车不停歇地用硕大的水罐运水到地里,而社员或提或担又将水洒到挖就的土埯内,随后有人抛下种子接着予以掩埋。泥土与狂风齐舞,井水并汗液一色。忙乱中,水溅湿了鞋,鞋踩到了浸满水的陇台,带起的泥水糊满了裤脚。到处是泥和水,到处是人和桶,夹杂着鼎沸的人声和嘶嘶马鸣。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加入了混战的行列,最终落得汗流浃背,泥水满身。
过去每次出工都是打听好干什么活计,拿相应的家什去劳作。这次由于并非所愿且不知用啥劳什子合适,便徒手尾随众人到达西岗子。狂风吹得双眼欲睁不能,沙石灌得满口腌臜。屏住呼吸,迷离双眸,感觉西岗子上人欢马叫,热闹非常。到达目的地后,我们散开,融入这欢腾的人流。这时的队长可没有闲工夫指派去什么干活,完全凭自觉去进行。正当我在风中枯立不知如何是好时,斜刺刺闪出一个人影。
我扭头一瞥,一个小小的人儿挑着一副大大的水筲彳亍地从我身旁经过。印入眼帘的那人,头裹红底黄格围巾,身着天蓝色短褂,分明是个小女孩儿。初到屯里,人生地不熟,众多老少爷们都没有认全,何况一个丫头片子。虽然我不知她是谁家闺女,却灵机一动:这不是送来现成工具来了吗!我三步并成两步追上那小孩儿,冒昧地喊道:”喂!”
那小孩儿迟疑了一下,站住,侧过脸,疑惑地问:“招呼谁呢?”我看到她红黄相间头巾严实围裹下露出的双眼闪烁着疑虑的光,眉梢边浸出的汗珠与泥土相混而成点点泥斑,让人记起一个词--花狗脸。我不禁笑了一下,说:“叫你呢!”随后又补充道:“我帮你挑吧,看你立趔外斜的样儿?”“别糟改人,我挑得动!”小姑娘脱口而出。我虽有些尴尬,还是不舍地说:“那我帮你浇水得了!”小姑娘迈动步子,说:“‘帮’啥‘帮’,麻溜的!”我心中暗喜,跟随小姑娘走到人群拥挤的地方,拎起水筲,一个埯一个埯地灌水。说实话,那水筲真的很重,提起时我的手臂不住地打颤,若要担在肩上说不定真的没有那小姑娘那样淡定。胳膊乏力,导致倒水过猛,水泼洒得垄沟、垄台满世界流淌,我的鞋袜乃至裤脚统统弄得净湿,那难受劲就别提了。一旁的小姑娘吃吃地笑,说:“咋造成这样呢!”边说边提起另外一个水筲,舒缓地注入每一个土埯,水恰到好处。然后,撒种,掩土,踩实,按部就班地进行。我有些羞赧,又有些愤然,不无调侃地说:“寒碜我,是吧?”小姑娘正颜厉色地说:“不是‘寒碜’,是“磕碜’!”言罢咯咯地笑起来,透着爽朗和自信。我无话可说,依样画瓢地摆弄那沉甸甸的水筲。那天收获的不仅仅是满身的泥浆和浸湿衣衫的汗水,还有狂风中的无奈和话语间的冲撞,使我仿佛觉得人生还有一丝希望,并伴有一缕淡淡的哀愁。
从此,狂风怒号、沙石满天的那个五一节,人影晃动、泥水飞溅的那个场面,随风起舞、红黄相间的那个头巾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成为我挥之不去的影像,而“立夏鹅毛住,刮倒大榆树”的俗语成为勾起我追忆的索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