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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罗河船游散记(二)
   


三、印象之二:刁民



吾团先后有过两个导游:黑嘎达导游威利与船上导游默罕默德。威利态度比较平和理性。穆罕默德则是爱国反美民主愤青,非常爱国,非常反美,非常民主,非常愤激。


两人都介绍过回回用的水烟袋。我都告诉他们,那不是阿拉伯人而是土耳其人的发明。威利立刻就承认了,但穆罕默德却硬要说那是土耳其人从他们那儿学去的。就连这么一个未必光彩的发明荣誉,他好像都得为祖国去力争。



回回水烟袋。顶部的金属容器是个微型炉子,以木炭为燃料,烟丝和香料燃烧后,产生的烟雾通过下方金属导管被吸入下端的玻璃储水室中,过滤后经中部的橡皮管及吸嘴进入吸食者肺部。每次“加料”后需要一小时才能吸完。回回用来待客,主客轮番吞云吐雾,其乐无穷。


有次他无限自豪地告诉我们,尼罗河是世界上最长的河流。我不知趣地更正道:那是过去的说法,如今有人认为亚马孙河才是最长的。他竟有些恼怒,说那是“American bullshit”(此处删去十个惊叹号以及大量横飞的口沫)。因为亚马孙河在美洲,所以美国人要编造这弥天大谎。我实在忍不住,说,C’mon,亚马孙河在南美,不在美国。此说是南美学者提出的,没听说有美国中情局介入。你这说法才是“African bullshit”。


真正惹恼了他,还是我不知趣地问,听说古埃及人已经灭绝,是吗?他大怒,说谁说的?我就是古埃及人的后裔!不光是我,现代埃及人都是他们的后裔!我说,不对吧,阿拉伯人是公元7世纪才入侵埃及的,怎么能说是古埃及人的后裔呢?他说,我是古埃及学家(Egyptologist),难道还不知道?阿拉伯人只是派军队入侵埃及,过后那些军队都撤回阿拉伯半岛去了。我问,噢,原来你们埃及人不是阿拉伯人?


这下他再没话可说了,脸胀得通红。我穷寇勿追,不再开口,心下却有三分鄙夷:为了争夺古埃及文明的继承权,连自己的祖宗都可以改换,这种爱国法,是不是也太那个了些?我在土耳其参观古希腊留下的文化遗迹时,那儿的导游非但没冒充古希腊人的后代,还告诉大家他们的老祖宗是何时从中亚入侵小亚细亚的。同是回回,埃及人为何连土耳其人都不如?


如同中国爱国愤青一般,他也是“外因决定论者”,认定本国一切苦难都是帝国主义带来的。在这点上,他与威利构成了类似中国的“汉奸”与“爱国贼”两极。


两人都认为,埃及的民主革命已经失败,对现状和未来都十分悲观,都认为革命后的日子比过去还糟,总统候选人西西(Sisi,倒像我一个朋友的名字)是个独裁者,军界强人,上台后百姓的日子肯定还不如穆巴拉克治下。


但两人的解释完全不同。威利觉得失败是必然的,因为埃及人民只想改换政府,不想改变自己。埃及人懒惰、腐败,因此必然贫穷,这不是改换政府可以改变的。可他们却不知道这最简单的道理,只知道起来抗议示威。革命根本就没有什么组织和计划,人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不失败何待?


穆罕默德虽然也承认埃及经济恶化始于民主革命爆发,但坚持说给经济带来最大打击的还是军人政变,而那完全是美国人操纵的。他无限惋惜地说,形势本来很好(我在心里说,Yes, I know that only too well. 大凡革命,一开头必然很不错,只是不知怎的后来总是会弄砸),可惜美国人看着嫉妒就插进来了,策划了军事政变,经济就此急转直下,一蹶不振。


他甚至问全车游客,西西逮捕穆尔西是不是政变。游客们大多是“犬儒”,默不作声,只有个波兰人说:“部分是,西西上台就跟普京差不多。”小穆更加激越,斥道:根本不是一回事!普京并未武力违宪,推翻民选政府,逮捕民选总统,关押异议人士。可这就是西西干的事。这不是政变还能是什么?穆斯林弟兄会既不是恐怖分子,也不是极端主义组织,当局有何理由迫害他们?你们知道么?如今在埃及未经审判被关押的已有三万多人。如果你们把我今天说的话告诉当局,那我明天也会被抓进监牢去!这就是美国人干的好事!


波兰人沉默了,小穆发泄了怒气后也住了嘴。下车后我把他拉到一旁悄悄问:你为何如此痛恨美国人?老美可是埃及最大的捐助国啊,给了那么多美援。他正色道:我不恨美国人民,我反对的是美国政府(我在心里说,Yeah, I know thattoo。我们当年也这样,痛恨美国政府,“寄大的希望于美国人民。”)美国政府在中东只有三个目的:第一,以色列。第二,苏伊士运河。第三,石油。


我答道:第一条没得说。在这个问题上,山姆大叔的睾丸确实捏在本国犹太人手中。我觉得普通美国人其实是被他们连累了。第二条说不过去吧?苏伊士运河不是从50年代起就被埃及国有化了么?难道如今不是埃及国民收入的主要来源?我从未听说美国人想阴谋夺取它。夺走对他们有何好处?埃及收入减少了,他们不是得掏出更多的钱来援助么?至于第三条,我没听说埃及是欧佩克成员国。而且,白痴布什总统那阵去打伊拉克,大家都说是为了石油。可战后捞到最大好处的,不是美国而是中国。美国子弟兵在大漠上流血送命,好处却让他人捞去了。按您的阴谋论,这怪事该怎么解释?


他无言可对,半晌急中生智,说那是因为美国人很蠢,事与愿违。我说,在这点上我倒同意你。漫说小布什是个罕见的白痴,即以一般美国人而论,他们也过于简单,过于天真。富于侠义心肠,常常以己度人,以意识形态作为外交出发点,于是不免好心办坏事。当年中国就曾让他们的民主激情坑惨了。在这点上,他们跟大英帝国那老狐狸可完全是两回事。可惜英国也是一代不如一代。要不怎么会出跟着布什跳进粪坑的布莱尔涅?


我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不过大概因为我同意了stupid Americans的说法,他似乎满意了些,政治讨论就此结束。只是我过后颇为美国人愤愤:TMD,白扔了那许多银子,却哺育出这种白眼狼!


可就这么爱国的愤青,也不得不说同胞的坏话。第一天去卡纳克神庙,在车上他就跟我们一再交代,下车后我们将立即陷入小贩的重围。进入神庙后,也不断会有人来指点我们该在何处照相,或是要和我们合影。千万不要理睬他们(此处删去三个惊叹号以及若干口沫),否则后患无穷。他甚至说:我知道英国人非常礼貌,不会粗暴拒绝他人,但决不能那样做(此处删去五个惊叹号以及较多口沫),就连“Nothank you”都不要说,要尽量避免目光与对方接触,不管对方说什么,全当没看见、没听见就行了。也不要随便去坐出租车。若兜揽的司机说他的车有空调,那一定是谎言,到时他把车窗摇下来就说那是空调……。在列举了诸多匪夷所思的花样后,他再度强调:“理睬他们,就一定会有不愉快的事发生,不理睬他们,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最后他满脸沉痛地说:告诉你们这些,我觉得非常耻辱,但我是个负责任的大国,不希望我带的团出什么不愉快的事。希望你们不要因此对我的同胞们有什么偏见。相信我,他们真是走投无路了(They are really desperate),经济实在太糟糕了,他们得活下去,就不能不这样了。


其实在到达卢克索之前,我对埃及人的素质就有点印象了。开在我住那家旅馆里的几家商店,无一家有商品价格标签。后来我才发现,所到过的一切商店,除了机场免税店外无不如此,都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从黑疙瘩到卢克索的路上,我们打尖下车时就曾陷入小贩重围。有位卖白棉纱巾的小贩缠住我太太,说只要两埃镑(约等于人民币两元,英镑20便士)。我讶其便宜,便站下来掏钱,不料对方立即改口,说是两百埃镑。我说太贵不买了,他就沉下脸来,说我答应过的事又反悔,他生气了。我不理他,他就死缠着我,逼我付钱。纠缠了十多分钟后,他作壮士断腕状,说不惜血本降价到一百五,随后又降到一百,并表示再不能降了。我推开他进入咖啡馆。他倒不敢跟进来,可一直在外面等。我一出去他就又迎上来。我不耐烦了,说,20埃镑,这是最后出价,不干拉倒!他改要80埃镑,我不理他就上了车。


后来我们在小镇爱德府又让个小贩缠住,逼着买了条棉纱巾。那小贩还不够刁恶,砍到10埃镑就卖给了我。船游结束后我们返回黑嘎达,在途中打尖时又遇到了那小贩。他一眼就认出我来了——本来我和太太就是一群白鬼子中唯一一对亚洲人,无比热情地嚷着扑了上来。我把那条纱巾拿出来,胜利地笑着对他说,See?这是我们在爱德府买的,只要10埃镑,比你的卖的还大,是不是?他便如同《聊斋》上说的“鬼惭而去”,一道烟消失了。


后来我发现,开口报价两埃镑,待游客要买时立即改口说两百,乃是各地小贩的通用伎俩,并非那人原创。而且,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死缠烂打,特别能战斗,当真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个个是持久战的高手,“未到根本绝望时期,决不轻言放弃”。


去游帝王谷(Valley of the Kings)那天,我在门前被一位小贩缠住。我且战且走,逃进了公园大门。个把小时后出来,他还在那儿专候,跟着我走了几百米,边走边竭力下说词,直到护送我上了车,才依依不舍地离去,那耐心真是可以感动上帝,连我都一度几乎被感动了。


但比起尼罗河上的特种部队来,这些常规部队还真算不了什么。那些人都是水军,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


水军迎着我们的船划过来了,顺流而下,来势甚急。舟中立着的那位大侠手持一丈青扈三娘的红锦套索,待靠近后即掷出。

套住了目标,紧紧抓住。


附上骥尾的不止一个。


开始叫卖。


总之,水军们的战术是“接舷战”,钩挂住游船后,就向住在二层的游客大声叫卖。“月亮走,我也走。送君送到天尽头”。他们的船就在人家的窗子下面,持续聒噪一个下午,最后总有神经脆弱者放弃抵抗,乖乖掏钱。幸亏我们住在第三层,不见其人,但闻其声,虽然睡午觉已无可能,总算免去了面对面交锋之厄。


这似乎是全民皆兵的人民战争,“红小鬼”们也照样参战。


这张照片是我们去费来神庙(Philae Temple)途中拍摄的,坐的不是游轮而是据说是阿拉伯人发明的三角帆船(Felucca,远处停泊着的就是这种帆船)。小鬼们或游泳,或使用图中所示滑水板,靠近帆船(或是摩托驱动的游船)后即入水抓住船帮,在水中引吭高歌。唱完了大众自然纷纷打赏(“打赏”是台湾烂话,我这位久蒙党的教育的老同志非常反感,却竟然被凯迪网站采用了,可叹)。


埃及人的生财之道真是无穷无尽。正如导游小穆所言,无论是哪个神庙,哪怕是帝王谷那些墓穴里也罢,都有大量游丐,以年迈者居多。他们一般都不会英语,只能用手势为游客指点看某幅壁画,或是某个柱子上的浮雕,完了就伸手要求“打赏”。那些地方都要买门票,只怕他们讨要一天也未必能挣到那点钱,他们是怎么进去的?可见该国也和中国一样全民腐败。


我太太历来是小贩或游丐们的围攻重点。看来那些人光靠相术便能一眼判定谁好说话。尽管我一再告诫她板下脸来,对那些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她还是在考姆翁布(Kom Ombo)神庙给人缠住了,让这俩伙计逼着拍了张照片:


这下麻烦了,“打赏”自然是免不了的。所幸他们还不是很贪婪,比我们船上的服务员还好些。


那天我和太太在顶层甲板上拍风景照。他走过来带我们去拍,把我们带入“闲人免进贤人进,盗者休来道者来”的驾驶舱,让我们与正在驾驶轮船的船长合照。过后我“打赏”了25埃镑,他似嫌太少,脸现不满。我也懒得理他,拉着太太走了。


这些其实都算不了什么。真正令我生气的还是两桩事。船到爱德府后停泊两小时。我和太太上岸去,立即就被码头上的马车夫们缠上了。


这张是船刚到时拍的,只有一部车,下船时已有许多马车在码头上恭候。


我毫无兴趣,但太太要坐。我只好与那皮条客讲价,说定50埃镑拉我们去城里兜一圈。那皮条客把我们送到车那儿,我一看赶车的不是他,便对司机强调,说好的票价是50埃镑,可不能涨价。司机满口答应,我们便上了车,去那烂城脏城里转了一圈。


那司机身躯伟岸,没拍全,算是管窥吧。


坐那车真是惊险万状,盖埃及人酷爱在路上修ramps(我不知道汉语怎么说,就是那种在街上修筑的两面斜坡,以迫使汽车通过时减速)。西方国家只在居民区的背街上修这玩意,可埃及明明没有多少车,城外也没有行人,可他们就是喜欢在城里城外到处修筑这玩意,发大愿心制造交通梗阻。


爱德府本来就没有什么机动车,可那街上每隔20米就是一个ramp。马车翻上翻下,我们在车里东歪西倒,前仰后合,似乎随时会跌出去。待到苦难结束,太太的脸都吓白了。


那车把我们拉到一个市集就停下来了。车夫跟我们说,到了,给钱吧。我说,什么?你为何不把我们拉回去?他说,你说拉到神庙给50埃镑,这儿就是神庙。我说,说好的是拉我们在城里兜一圈,回去后给50埃镑。谁跟你说神庙?我连这儿有神庙都不知道!正争执间,小贩大军到了,硬把我们拉去购物。买完后我又去跟车夫交涉,说你必须把我们拉回去,否则我就自己走回去了。车夫说,好,上车吧,于是原路把我们拉了回去。到了码头后,我给了他50镑。他拒绝接受,说到神庙50,回来50,一共100。于是又将先前的争论重复了一遍。他的优势在于,当初与我谈妥买卖的是那皮条客而不是他,但皮条客早就鸿飞冥冥了,因此无论他怎么信口捏造,我都无法辩驳。争吵半天他总算让了步,我们才得以以80埃镑脱身。


更气人的是去努比亚人居留地那天。途中停船上岸休息时,太太想去骑那些该死却至今未死的骆驼:


我告诉她,那是非洲单峰驼,不是亚洲双峰驼,骑着不舒服。要骑以后回国骑去。她执意不肯,定要骑着骆驼照张相。于是我和那人讲定25埃镑骑一次。不料那骆驼刚刚站起,马上又趴下了,历时大约30毫秒。我根本来不及拍照,乃要求主人再让骆驼站起来,不料他把手伸出来说,再给25埃镑,我就让它再站起来。我气得七窍生烟,拉着太太悻悻而去,把她狠狠埋怨了一通。


这些烂事都谈不上什么经济损失。说到底,第三世界物价毕竟相当低,两个局诈骗去的一共也就只有55埃镑,在英国还买不到一盒香烟。恼人的是被欺诈被愚弄的受辱感。


这种烂污国民,烂污国家,还指望什么文明化,遑论民主化?有这种感觉的绝不止我一人。同伴中那个波兰佬就说,他去过南美,那儿小贩也很多,但人家静静地坐在那儿等顾客光顾,并不像这样不由分说地强加于人,逼你购物。他还说,是啊,你穷,你可怜,别人确实应该同情你,帮助你,但你自己是不是也该做点事啊?别的不说,你那城里堆满垃圾,先把它们清理了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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