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 在绿树白花的篱前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 ─ 七里香 席慕蓉
他生长烽火漫天的二战日本,一个穷乡僻壤滨海小村,家家户户非讨海即务农。 他们家世代打鱼,他最小,没念几年书便随父兄上船,撒网收网补网修船一样一样慢慢学会。 母亲向来疼宠,父亲也赞他聪明能干,但也看出他的狂野不安份。 捧着贫穷稳固的渔饭碗,却一心向往外面繁华汹涌的大世界,尤其那个在海洋彼端先进富裕的占领国。 父亲警告人要知天命守本份,母亲叮咛千万别莽撞妄行:一旦出去就回不来了! 然而十六岁乳臭乍干他还是毅然逃家,偷家里卖鱼的钱,买了张往东京的单程车票。 没有只字片语。母亲哭肿双眼,父亲扬言,若敢回来必打断那双贼手。 在外面挨骂受冻几年,他才如愿当上船员行走世界。那是他第一次有脸写信回家,告知母亲船公司名字,若出意外她可领到一笔赔偿金。 跑了几年船他终于踏上那童年梦想的新大陆,在旧金山他头也不回地跳了船。 几经辗转他落脚加州中谷农业区,那儿有不少日裔移民。他不敢写信回家,怕家人笑他历经千辛万苦跑了大半个地球,到头来还是种田! 他们不会了解这是遍地希望的新世界,只要肯吃苦努力,就能打出一片天下! 经过几十年血汗,童年美梦虽未实现,却也有房有车有田,说得上殷实富足、子孙成群。 七十岁那年老婆去世,没几年他诊断出癌症,之后他开始梦见故乡。 “三郎,吃晚饭了,你还不快返转家来?” 母亲声声招唤历历如昨,彷佛过去的几十年从未发生。 那曾轻易挥手道别、以为早如隔世的童年,其实一直潜伏体内静静等待。 “可是爸爸,你的家人全在这里,你在故乡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子女无法了解反应激烈。 但六十年后,七十六岁的他孑然一身回到那滨海渔村。 纵使外观面目全非,他的身体犹记得故乡气息,一如鲑鱼无法忘掉出生的溪流。 也一如鲑鱼,他曾迫不及待地奔向大海,如今却又一心渴望重回怀抱。 生命是否像个圆,任你走得多远,终点也仍将回归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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