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写旗人,谁能说写得不准?《茶馆》里的松二爷,提笼架鸟依旧,撑不起“派”,还留着秉性;常四爷,有格骨,“自食其力”,声音响亮。这两路人不像一个祖宗的子孙。 多年前在东陵那一带住过。那是“农业学大寨”的年月,东陵人也不能例外。可东陵人在当地农村原先很例外。老辈旗人回忆给皇上家看坟的日子,是“冬天找老阳儿,夏天找树阴凉,到月儿领官银子官米”,什么活计也不用干。等皇上没了,东陵人得自食其力了,哪儿的东家也不乐意雇他们,说“不会干活儿”。
“不会干活儿”的后代怎么学大寨呢? 就靠使笨力气。当时东陵大队创造玉米高产的消息也曾全县甚至全地区通报表扬。种的方法叫“大垵(读如na'er)玉米”,就是在山坡上刨坑(因为坡度宽度实在不便于造成梯田),一坑(垵)种两株。坑里先填的粪土和后浇的水,全是担上山去。那玉米长得棵棵粗如小树,棒子也是又长又粗,单株产量远超大田。亩产,看你怎么算了,那样的山坡地本来就不算在册亩数。
见到那位大队长,你也能约略想见当年八旗子弟是什么样。小伙子高个儿宽肩膀,大骨头架,大手巴掌,气派自然——借一句黑龙江俗话——那叫个“敞亮”。
东陵人说话的语音也不是蓟北或京东农村的味儿,听起来比北京人还北京。本来他们跟二百六七十年的皇上家是一家,都从一个老根儿来。那老根儿是从白山黑水之间越过沈阳山海关伸进北京的。
“天朝”进入的北京,原已有金銮殿。再先的那家是从唱花鼓调那地方经由南京过来的。要自称北京人,横打鼻梁手拍胸脯,他们更得在先。
北京,原本就是这么个地方,五方杂处,好几百年了。谁是老北京?
不才出生在北京,长大上学,直到下乡插队前,一步都没离开过北京。可我早就知道,我不能算老北京,这事儿也不由我说了算。我只能说自己是五方杂处之地的北京来的北京人。要是不这么说,我就成哪儿的人也不是了。
说不说的吧,这本来是个自然的事。可有时也让人搅着不自然。
前些年在一位朋友家作客,聊天,聊别的都好,说到北京人,朋友却颇忿忿:“哼! 北京人? 北京人!……”就差当着我这个和尚骂贼秃了。我接不上话,心里倒也明白,这位准是在北京受过“外地人”的待遇,一辈子都忘不了。
北京人对待外地人,是容易遭人恨。至今我在两边都站过脚,对此不难体会。可是,如上所说,历来北京人从哪儿来的都有——考古专业说的“北京人”恐怕没在北京待住,早就不定漂哪儿去了——所以怹也没法遭人恨。拿今天说吧,北京已经全属于“北漂”,您骂“北京人”,一弄不好就骂到自己个儿的乡亲头上了。
不信? 您就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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