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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下乡50周年
   

纪念下乡50周年



       50年前我和与我同病相怜的一群人被送往松嫩平原草甸进行垦殖,人生轨迹因此而改变,成为纠结一生的创痛!值此下乡50周年来临之际,撷取几篇旧文稍加增改,献丑于阅者,仅作为那段岁月的纪念。


          下乡岁月的心路历程


  人民公社化后的第十一个年头,我有幸伙同十几个年轻人前往松嫩平原上的一个小屯,在那里开始一种别样的生活,以至于成为一生中刻骨铭心的体验,一种历经数十载而萦绕于心的印记。那里艰苦的生活,艰巨的劳动,无疑影响了我身体的成长和心灵的塑造,并改变了我的命运轨迹,成就我世界观定型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迥异的环境,迥异的人群,异常的气候,异常的心境,除产生莫名的奇幻感觉外,还造就了内心无以复加的压力和无以舒展的恐惧,因而显得格外敏感和焦虑。在这情境下,一个偶然的细节,一个微妙的变化,一个特殊的语调,一个无意的举动,都足以牵动紧绷的神经,而使脆弱的情感如溃堤的洪峰倾泻千里。但是,人的自制力有时又是顽固而决绝的,只要将过去的梦幻抛却,决心重新开始,便任何羁绊都不能予以阻止。不过,我得坦承,曾经痛快淋漓地将泪水抛向这片陌生的土地,哭天抢地般地将呐喊掷向翻卷激荡的狂风。泪干了,声哑了,一切归于平静。从此,烦恼不再理会,痛苦不再侵扰,默默承受不可避免的命运,用消极领略该来的和不该来的一切!


  在十几个同伴当中我年龄最大,本应承担年长应担当的责任,然而我却刻意采取回避和冷漠的态度,以使自己更深地躲藏起来。这样的姿态固然与软弱的性格有关,但根深蒂固的原因还在于深刻的自卑和无可救药的不自信。自卑并非起于下乡的那一刻,自从爆出家庭变故以来即已生发开去,至毕业分配便已不可收拾。


        我的家像城里所有家庭一样,再普通不过。父母均有正式工作,虽不富有,衣食尚可无忧。我父亲在一家国营单位任技师,我每次填写表格,在"出身"一栏总是写 "工人"二字,并总是志得意满。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史无前例"的运动大潮澎湃竟然挤碎了我引以为傲的"靠山",父亲进了"牛棚",母亲泪水涟涟,而家中与父亲有关的书籍、笔记、资料被强行搜走。这种接二连三的打击将我从高空抛至低谷,从此颜面扫地,做人不起。人都是有自尊的,在自尊成为狗屎的时候,还能有什么资格谈自信?


       我家有本1954年宪法竖版文本,其中第八十九条、第九十条的左侧被我用红笔涂上宽宽的划线,那是对法条深深地祈求和对现实默默的无奈。那时并不知道国家的元首也曾有过相似而无望的举动,如若得知,肯定不会再去尝试这种愚不可及的讨巧。虽然已经被编入另类,我却依然支撑自以为是的空架,仿佛没有任何事发生,仿佛无人知晓我身边所出现的种种怪异。我在空灵中虚度,我在迷惘中徘徊,虽然心中隐隐作痛,却闭口不谈,似乎在等待奇迹的降临和上天的特赦。在这种自织的虚拟大网下,我忍受层层叠叠的心理重压和林林总总的外界谩骂,在欺凌和恐吓及愧疚之间艰难地游走,直至崩塌的那一天。


         毕业分配便是我精神崩溃的开始,而一旦开始就如脱缰的野马,漫无目的,尽兴而为。分配的滑稽戏次次参加,次次作为陪绑或看客,总想得到,却总是失落。最后,展现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一条望不见尽头却不得不踏入其中的"坦途"。当我决意"自愿"选择离去的时候,工宣队那位手持烟斗、吞云吐雾的长者曾严厉地斥责我,示意我终止这种举动。他或许在暗示我什么,或者正在举棋不定而未全然舍弃我。但昏昏然的我没有采纳他的好意,而选择离开,而这竟然没有过多地考虑同行的伙伴是谁、多少人和去的地方的具体方位。在这断然与家庭切割,与学校切割,与过往的一切切割的冲动心理下,我注销了城市户口,准备好行囊,黯然踏上北上的列车,从此成为天涯孤旅。


        列车缓缓开动,车厢内外一片哭泣和悲鸣,伴随着的是窗外喧嚣的锣鼓声和窗内扩音器中亢奋的歌曲声。随处是朦胧的泪眼、弯曲的口唇、挥动的臂膀和晃动的红宝书。在这群情癫狂、手舞足蹈、声嘶力竭的氛围当中,我木然地立在车窗前,目睹前来送行的舅舅隐没在人海之中,心中升起一丝愧疚:母亲不愿送行,因为她受到深深的伤害,是我悄悄取出户口簿迁出户口,而这无疑是沉重打击。我的眼中没有一滴泪,我的心中只有怅惘和苦痛。我对周围的一切毫无感觉,似乎处于梦魇状态,又像被利器击中处于半昏半醒之中。在枯立中,列车将久居的古城抛向身后,也将我过去的一切永久地寄存在记忆里,而前方、迎面而来的是未知、空洞和苍白。


        列车的车轮撞击在铁轨上发出规律的铿锵声,车头的煤烟和蒸汽不时飘撒过来,使得乌烟瘴气的车厢空气平添一股另类味道。前方就要到达东北最大的工业城市, 已经能够看到郊区低矮破旧的建筑群。我到过这座城市,那是那年的11月小雪飘落的一天,我和我的同学结伴走出车站,手里还握着小豆儿冰棍儿。那时的天真无邪、悠然自得早已不复存在,当我再次现身同一地点却转换了身份。站台上迎送的队伍敲锣打鼓、红歌高唱、翩翩起舞,红旗、红书、红袖章比比皆是。在我眼里, 这一切都消失殆尽,独独涌向脑际的,是早年从大西北前往华北途中,铁路旁肮脏乞讨的小孩儿怯怯地伸出的小手和小嘴巴央求发出的"馍馍放下"的细弱音节。当时的我没有怜悯,只有窃喜------庆幸自己没有沦落成叫花一族。然而,命运就是这样无常,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即将远去讨生活,土里刨食,自食其力了。


  经历一昼夜的颠簸,列车最终停靠在我们的目的地站,之所以称之为"我们的",因为应该还有别处的目的地在等待那里的人员吧。后来得知这个站是不停快车的, 也许是特例,才为我们而停下,许是"优待俘虏",亦未可知!此时,天已经黑下来,至于几点已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还要转乘"小火车"。后来知道这"小火车"官称"轻轨",是连接这个车站和劳改农场的专用铁路。用它运送我们这批另类人物再合适不过,当然不是送往农场,我们不配;送往劳改则是恰逢其时、名正言顺、合情合理。不知为什么没有让我们乘坐车厢,而是让我们拥挤在敞篷车内,任由狂风吹拂,横遭飞石击打,这就是所谓"经风雨,见世面"?晃晃悠悠的车厢,黑黢黢的旷野,密匝匝的星辰,战战兢兢的人影,一切都在忐忑中,一切都在惶恐中,一切都在慌乱中,一切都在迷离中。"哐当"一声,小火车骤然停下,我与同伴被勒令下车,之后小火车悄无声息地启动,慢慢驶向黑暗。接着,我的手中被塞入一个矩形的牌牌,没有光亮也能猜测是什么物件,但也不好拒绝,又不敢夹 在腋下(那样就太不恭敬了),只得轻轻托着,跟着大伙登上大车。赶车人一声鞭响,一声口令,前后两挂大车吱吱地逶迤前行,后面是星光普照下的一溜车辙。


  胶皮车轮在蜿蜒的土路上滚动,上下颤动使得坐在面向后方的我一手紧抓住大车的横木,一手小心地托起那扁扁的矩形物体,严防任何差池。为什么如此谨慎小心? 其实源于那次无意举动而招致的祸殃。在那疾风暴雨般狂热运动中,我和交好的几个同学到某一同学家玩耍,以打发无聊时光。由于不小心,我做出了在我看来无意而别人看来有心的举动,于是被告发到军宣队那里。真所谓,墙有耳,伏寇在侧。交友不慎,必受其害呀!之后,我面对全班同学进行深刻地检讨,狠挖阶级根源, 猛批思想污点,展开灵魂深处的革命,用刺刀见红的态势剥皮刮骨疗毒,将一个体无完肤的人展现在他人面前。在自我羞辱、自我泼污、自我贬损、自我嘲弄之后, 在或异样、或冷漠、或怜悯、或暗嘲的睽睽众目的检索之后,我超脱了、自由了!然而,我的情绪低落了,我的人格低下了,我的前途失落了,我的方向失去了!如果说,那次我躲过了一劫,这次的一劫说什么也躲不过去,这是命运的轮回,是一还一报!由此得出的结论便是夹起尾巴做人,在这个小小集体中不张扬、不做作,甘愿成为最低调、最消极的一员,逆来顺受,潦倒一生!


        黑暗中影影绰绰地出现建筑物,恐怕已经到达我们真正的目的地,我生命中的小屯。大车在七扭八拐中戛然停下,我头顶上方忽然红光闪烁,背后不远处骤然响起噼噼叭叭的鞭炮声。我猛然扭头张望,在一幢低矮的建筑物前人影晃动,忽明忽暗的光亮使我有些眩晕,我的脚触到冰冷的地上,趔趄了一下,但还是站稳了。在脚踏实地的一刻,我开始了新的体验,新的生活方式,必须以新的姿态拥抱新的未来。祈祷吧,愿苍天庇佑!


  人们常常用"难得糊涂"来曲折表明清醒或大智若愚状态,并辩解某种蠢举的暴露,而我则是彻底的幼稚或愚蠢,竟然在急于离家出走的盲动中,忽略将来伴随身旁的人们。在走进我们栖身的低矮土屋、盘腿炕上之时,方才注意到同伴的数量和类型:我们一共14人,4名女生,10名男生。男生中大多都是同班同学,有的较熟,有的生疏;女生是否出自同一学校不得而知,但无一认识。我暗自庆幸多数同伴来自同一班级,无论生熟都可认为"师出同门"。这层关系非比寻常,是我们这个集体的凝聚剂,虽然内部不免产生龃龉、摩擦、矛盾,但抵御外侮还是最基本态势。


  我们这个集体的这种团结现象在我所知的类似群体中凤毛麟角,远的不说,以屯北小铁道那边那个屯子为例,足以说明其中差别的原因。我所在的这个小屯是生产大队的第三生产队,而那个群体所在为第四生产队,他们的组成虽然以一个学校学生为主体,但既非同一年级,又非同一班,加上掺杂社会人员,显得芜杂凌乱,自然没有统一的心理和愿望。我们这里稀松平常的小事,在他们那里俨然成为可圈可点的大事,因为每人各有一张小算盘,无人关心整体一盘棋。我很庆幸遇到一群肯于互助、鄙夷拆台、维护长远、不屑短视的同学们,使我得到帮助和鼓励,进而度过那一段艰难竭蹶的时光,并从中汲取助人为乐和同甘共苦的宝贵精神养料。我永远记得那些无私的援手,记得那艰苦卓绝的岁月,诚心诚意地为好心的人们祝福!


  我到达的这个小屯偏僻、闭塞、蛮荒、孤陋,在它的西南方向千里之遥的黄河岸边的所在,依然是偏僻、闭塞、蛮荒、孤陋,不同的是漫漫黄沙相环绕,不似我们这里绿草茵茵、繁花朵朵。在那里,我的一个本能留城却选择支边同学成为了建设兵团的"战士",伴随乌兰布和的荒沙和红柳战天斗地。那时我们还有通讯联系,交流各自的见闻和情感及思想,这是极其正常而又正当的。他回信给我,并附有照片,可以一睹那里的风貌和他本人的风采。他不单单复信给我,也给其他同伴,因为我们大家都是同学。有一位同学读完信后大发雷霆,质问我为什么给他告状,并严厉警示我,别议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这真是岂有此理,正当通信他人有何权利指摘,我与同学在私信中的话语有什么可以指责的?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势,我理所当然不能接受。限制他人言论,他还没有那个资格!矛盾开始升级,话语出现锋芒,争斗不可避免。最后出现的事有目共睹,确实如户长所说的,是琐碎小事长年积累后矛盾的总爆发。如若双方秉持理性、克制、宽容的态度,事态不会失控;依我怯懦的秉性决不会寻衅滋事,也许时光可以冲刷一切,使之归于平静。然而,当火插(一种添柴用的工具)撞击额头,鲜血喷涌而出的一刻,除了自卫还能有什么选择?冲动是魔鬼,这对谁都一样。结局是两败俱伤,从此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悲剧呀,教训哪,最大的遗憾是多年的同学之谊一朝付诸东流水!


  在那次不知深浅的行为的若干年后,我才从乡亲的口中得知,他曾经哭诉这段经历,这使我很是自责。这老乡的家,是他曾经的"堡垒户"。所谓"堡垒户"是我实在找寻不到恰当词汇予以表达而借用的,指的是在无所依傍的形势下所寻找一个可供托庇并可寄托情感的场所,譬如一个人或一个家庭。这里我所指的是老邢家。傍依"堡垒户"的行径,我们大家大都持鄙夷态度,一致认为是挟外自重、无视集体的卑劣行为,这往往意味着携外人自重。寻觅并倚重"堡垒户",他不是第一个,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之前有寄宿老王家的张某和认亲老许头儿的许某,之后就是我。或许会有疑问提出,既然曾经不屑,何以后来重蹈?我只能说,思想观念是会随情况而变化的,过去狭隘的认识需要发展,一成不变的事物终究少数。我是在孤身一人的状态下结交老邢家的,不存在里通外人的嫌疑,更不存在损害集体的必要,因为那时没了集体,只有个人。


  老邢家,其实是指二老朱家,因为二老朱迎娶了老邢家的女主人,而女方带来众多孩子,使自己在家中成为少数,屯民们便直呼"老邢家",而忘却了二老朱男主人的地位。也许二老朱并不在乎自己的位置,女主人又在主持家务、待人接物等方面的强势也让二老朱无话可说。二老朱是军人出身,去朝鲜打过仗,见过世面,晚年患有眼疾,多亏这一帮义儿义女送医治病,否则难保不凄凉。女主人年轻时应该模样出众,到屯时虽然已人老珠黄却在勤俭持家、打点田亩方面赢得好评,当然也在某些方面遭到非议。


        那年的冬季异常寒冷,我独居的房屋似冰窖一般,四壁漏风,外面暴雪飞扬,里面屋顶作为顶棚的枯黄的秫秸杆其残存叶片哗哗作响,而北墙挂满了下垂的冰柱,寒气逼人。在这冰天雪地的当儿,每晚我在炕洞塞满秫秸点燃后便去老邢家坐坐(其实是蹭点儿热度),唠嗑归来便钻进铺好的被窝儿,借着余温进入梦乡。


        过阴历年时,老邢家弄来一个羊头,煮了一锅汤,把片下的肉让我吃,他一大家子喝汤,真让我感动不已。离开屯子的最后一晚是在他家睡的,一大家子加上我,躺在一铺炕上,盖着补丁摞补丁的被子,浓浓的暖意环绕着我,使我昏昏然、陶陶然。


  在将近7年的乡村生活、劳动中,与我同来的伙伴们陆续地离去,到最后那年的隆冬时节,我的那个小学、中学同学也离开了,使我更加惆怅和心灰意冷。对我来说,那个小学、中学同学是最可亲近、最可依赖、最可信任的朋友,虽然在屯时的交流不多,但只要他在场我就有足够的信心和力量。我为他的进城感到欣慰,同时也升起无限怅惘。在我六神无主的当儿,到老邢家串门便成了我"业余爱好",而这家人热情地接待我,使我感觉亲切和温暖及感动。这个家徒四壁、穷困破败的所在成为我的落脚之地,它给予我的不是物质帮助,而是精神支撑,这种支撑足以使我度过那段虚空飘渺的时光。


  在未获赦免得以离开之前,我几次三番地梦想过走向小火车站、走向城市的情景。然而,一旦真的离去,那境况根本不是我臆想的那样美妙和愉悦。虽然像往常一样沿着林带旁的土路向北前行,但是思绪却未曾奔向远方的家,而是徘徊于身后渐行渐远的小屯,胸中没有朝思夜盼后生成正果的欣喜,倒是增添了对于未知的疑惑和对于过去的留恋。我们过去总是埋怨对我们的处置缺乏公平和正义,认为在我们之上的所有路途都比我们强:第一类是红色的帽徽红领章,光荣威武;第二类是操作机器轰隆隆响、挥起铁锤响叮当,骄傲异常;第三类是手握镰刀紧握抢、亦农亦军保边疆,吃穿不愁还有饷。我们被归为第四类,脸朝黄土背朝天,浑身汗渍惹人烦,一年四季风雨里,食不果腹兜无钱。尽管穷困潦倒,有一点我们忽略了,那就是------自由。这里任我来去,任我嬉笑怒骂,高兴上工,不高兴趴窝,敢恨敢爱,敢打敢闹,谁人能够阻挡穷欢乐?这一去千里,从此告别自由自在,从此套上另一种枷锁。自由,没了!


  “自由”消失意味着束缚降临,束缚意味约束,一方面来自外界,另一方面来自内心。约束的压力一直伴随左右,直至退休才得以部分解脱,仿佛蛹儿破茧,方可一睹天地。此时可从容地面对自己几十年的人生足迹,可踏实地重返度过青春的地方。


          追忆十年前返乡之旅


  20097-8月间我和几个同伴相约,返回曾经生活、劳动的地方,一个地处科尔沁草原边陲、草甸和盐碱地交错环绕的屯落。这次返乡之旅让我重新认识离我们已然遥远的"故乡" 重新燃起尘封的记忆,既有欣慰亦有感伤。


        头天下午出发,经一夜颠簸,至中午时分抵达我们下乡原公社所属县的火车站,这个作别30多载的火车站,它如今的面貌焕然一新,非昔日可比。


  昔日的站房红瓦平房,坐西朝东,在我办理“病退”频繁往来于县和屯的时光里,给我极其深刻的印象,它不但是上下火车,更是我办完事务无处可去的栖身之所。


        办理“病退”手续繁复,须打通的关节甚多,医院是必经之地,而医师则是关键人物。那时候,同情心还是普遍存在的,我所遇见的多是好人,因而诊断证明的取得没费大多周折。在我办理“病退”前便听说城里方面需要持续一段时间的病情诊断证明,从而确认患者确实符合“病退”资格。因而在我办时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进县办理,而一纸诊断证明全凭医师的大笔一挥。其实医患双方均心知肚明,窗纸有时一捅就破。一次,医生开好证明交与我,顺口说了句“有这就好使!”我当时千恩万谢,捧着它如同圣旨一般,而这句话一直记忆犹新!


        离开医院即刻奔至邮局,将“圣旨”用挂号信寄往城里,如此便完成一轮“病退”业务。而等待北京批复、催促批复送达则必去知青办,那也是个踢破门槛儿的地界儿。记得一次酷寒时节去县知青办,戴着屯里伙伴儿的狗皮帽子,穿他的皮衣,依然冷得瑟瑟发抖,但还得坚持。前后脚儿到达还有一个女知青,也是皮衣皮帽,还比我多一个大大的口罩,只露双眸怯怯地向外张望。知青办的人奈烦地听我们讲,又奈烦地向我们解释,临了满口应承,之后把我们的名字郑重其事地记在台历的空白上,我瞥一眼,她的名字叫“崔乃昭”。


  那时从屯至县方便快捷的便是乘小火车,到县北面那一站再倒大火车,反之亦然。县北面那一站依铁道而建,坐西朝东。它的北侧有工务段的工房,我的一个同年级同学曾在那儿务工。它的南侧有货物办理处,是托运物品的处所。


  在铁道路基东侧下方不远是小火车站房,轻轨从这里始发驶向劳改农场,中途的新立车站便是我们乘降的所在。


  我们施行返乡之旅前已经得知小火车道已然废弃,所以回屯只得乘面的向东北方向而行,驶向原公社所在地。路途所见草甸、牛群、风车,不禁道一声“久违了!”


  我们乘坐的士小巴到达原公社所在地即现在镇所在地,它的变化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记得原公社所在地其实就是一个硕大的屯落,一条较宽的土路贯穿南北,道路两旁零星分布商店、邮局、饭馆等建筑,路人稀少,车马却络绎往来。公社解体,改乡、改镇后这里才发达起来。不过,如同其他地方,其发展模式一成不变,其街道两侧的布局一如其他乡镇毫无二致,具有当地特色和特点的样式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若不细看,真看不出那就是我们曾经的公社驻地。


  当年我曾到五棵树中学造访在那里育种的同校高年级同学,感受父兄为贫下中农的学子们笑语欢歌、嬉戏打闹的欢快氛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熟识与陌生相交织,兴奋与澹然相交错,好像是在我们有豆油却缺白面的情况下炸玉米面饼子,味道极像油饼儿可口感依旧是玉米饼一样!


  我们换乘屯里专来接送我们的面包车驶往西北方向我们曾经栖身的屯落。道路在公社化时期是土道,现已改为柏油路。那时的土道须经常维修保养,我就曾作为民工参加过修路工作。那时的土道上也通行长途汽车,我就曾看到张贴车牌的公车停靠在路旁。如今我们的面包车急驰北行在这条路上,前方路上标牌显示向东到四方坨子,向西则无路可寻,然而还是有路的,只不过是由原小铁道路基改造而成的窄窄的车道。当初我们就是乘坐在无篷的小火车上沿着这路基上的小铁路,驶向我们目的地的。


  车轮飞转,前路笔直。正值盛夏时节,两旁是连绵的草甸,色泽暗绿而茂密,右侧远方在葱茏的绿茵深处有点点水光隐现,左侧路旁掠过突兀的山岗后是一马平川的绿草地和点缀其间的繁花。天空湛蓝,云朵白皙,艳阳高照,燕雀低飞,一切让人心旷神怡,同时也令人感慨万千。时间真是捉摸不定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消耗掉人的生命,使命运抛物线或成剧烈状,或成悠闲状,总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一晃几十年过去,我们又踏上这片土地,土地依然故我,我们却今非昔比:当年一行多人,如今有人驾鹤西去,有人远渡重洋,有人退休赋闲,有人依然忙碌。当年血气方刚,于今垂垂老矣,惟有惆怅和悲伤相伴随!


  车厢微微倾斜,车辆驶下路基。从县城一路陪伴护送我们的李大哥(即小生子)告诉我们,前面是许家围子。我举目观看,并未见到记忆中残余炮楼的高高围墙,只见路的两则净是挺立的庄稼,像护卫土路的高墙。面包车在绿色墙壁裹挟的小路上逶迤前行,微风习习,墨绿色的玉米叶片刷刷作响,带有金黄色花瓣的向日葵垂着沉甸甸的头,枝繁叶茂的豆秧花插地点缀在高杆作物中间,错落有致,让人有种奇异的感觉。公社化时期这里可不是这个模样,那时通往许家围子的道路两旁也有田地,但不似现在这般密集,而是星星点点地散布于草甸子之上,是以草为主地为辅的。如今这般模样,可见耕地之紧张,食粮之重要,而草场退居其次了。


    记得在这里曾经由曲队长带领下铲过玉米,但见他硕大的头顶着一顶帽檐斜歪的蓝色解放帽,埂埂的脖子上缠绕着汗渍渍的灰白毛巾,双手握锄奋力地锄向前,众社员紧跟其后寸步不拉,汗水滴滴答答地敲打在枝棱八岔的叶片上。众人极累,极渴,可没有队长发话谁也不得歇息。日头偏西,热度消退,可曲队长丝毫未有歇气的意思。大家竭尽全力推、拉、砍、刨,已经顾不上哪里是苗,哪里是草,一阵拼杀,终于铲到地头,算计着该收工回屯了。当前面的人已到地头直起腰杆之时,后面不知谁喊了一句"还有俩粘豆包没消化呢!"刚端起烟袋的曲队长棱愣一下三角眼,将烟袋锅子朝鞋底一磕,抡起锄头往回就铲,众人鸦雀无声地顺着各自的拢锄去,但心里一定在埋怨那个冒失鬼并痛骂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打头人。那天回屯,月亮已爬上天际。想到这些,我心中不禁发问:“曲队长,你还活着吗?”


  面包车终于驶出绿色围墙,前方豁然开朗,平坦的草甸一片深绿,点缀其间白色的盐碱地(碱不拉)格外抢眼。一道突起的长堤横亘在路前,我知道这是屯东的水渠。水渠是上世纪70年代修建的,目的是引嫩江水以灌溉农田。那时,我们小屯中驻满了民工,就连我所独居的土房也满是蒙古汉子。关于这,还有段故事:当年修屯东水渠,民工都是别的屯子的,包括蒙古屯子的人,其中几个蒙古汉子没地儿住,想住我那儿。尽管闲着挺大一铺炕,但是我还是不愿意与外人同住。于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求我,让我不胜其烦。最后执拗不过,便答应了他们,前提是不得聒噪,不得动任何东西,不得砸夯式走路,不得......他们统统予以承若-----真是实在的一群!当时小铁道北那屯的老伍就在现场,我的一句不当的言辞被他听到了,那就是"非我族类",蒙古汉子不懂,还一再点头;而老伍则惊奇地""""两声,从镜片后面闪烁起疑惑的光。其实,这是无形的责备,隐含着对于用词不当的我的责备。几十年后,他是否还将这事儿记在心间呢?


  我们乘坐的面包车进屯后七折八拐停在一个向北的铁栅栏门口,我们在城里通过电话联系妥的隋大哥和隋大嫂早已立在门旁。隋大哥已然不复当年英姿勃发模样,我居然没能第一时间认出;而隋大嫂还是老样子,只是稍微发福而已。我们稍作休息,便出门到甸子上观看风景,就如同我们当年初来乍到之时闲逛在草甸子上一样,不同的是,那次是初春,这次是盛夏。根据过去的记忆,屯子的南缘是一片低地,夏季的雨水汇集起来形成连绵的水面,屯民们谓之"水泡子"。水泡子的水近看混浊,远望则呈深蓝色,晴天时与空中白云交相辉映,另有一番情趣。小屯坐落于水泡北岸,从泡子南岸北望,水波的尽头鼓起的堤岸上排列着座座泥土民居,使人顿觉天地廓大而生灵渺小,感觉生命不过是几十年的瞬间。这片低地在我们离开后的今天已然发生巨大变化,泡水不知去向,黝黑的泥土翻晒在阳光之下,昔日的光景仅存于眼见过它的人们的脑海之中。


  水泡子消失了,水底暴露出来,眼前一片黑黢黢的土壤。远处可见几台类似掘土的大型机械在慢吞吞地工作着,据说是将泡子改造成水田。承包水田须将几倍的旱地予以交换,不知屯民们是否认可,而水田产量能否超越旱地则在疑问当中,这更增加了农人的质疑之声。眼前的光景是水泥板槽开始铸造,其他工程能否跟上则疑窦丛生,别是烂尾工程!


  从原水泡子北上,跨上进屯的大路,路北是名为"西岗子"的庄稼地,正是郁郁葱葱的季节,豆秧连绵至天际,与豆秧比肩的玉米地葱绿中夹杂着吐穗的金黄棒子,煞是赏心悦目。我初到时在西岗子上的那次劳作让我记忆犹新。


  西岗子地势北高南低、中间略呈起伏状,因而站在南端向北看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当地的五月正是狂风怒号、飞沙走石的天气,没有植被覆盖的西岗子一片黄褐颜色,在这单调色彩之中,一群身着蓝色或黑色衣衫的社员正在热火朝天地翻土掘坑、洒水播种。两挂大车不停歇地用硕大的水罐运水到地里,而社员或提或担将水洒到挖就的土埯内,随后有人抛下种子接着予以掩埋。泥土与狂风齐舞,井水并汗液一色。忙乱中,水溅湿了鞋,鞋踩到了浸满水的陇台,带起的泥水糊满了裤脚。到处是泥和水,到处是人和桶,夹杂着鼎沸的人声和嘶嘶马鸣。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加入了混战的行列,最终落得汗流浃背,泥水满身。


      每次出工都是打听好干什么活计,拿相应的家什去劳作。这次由于并非所愿且不知用啥劳什子合适,便徒手尾随众人到达西岗子。狂风吹得双眼欲睁不能,沙石灌得满口腌臜。屏住呼吸,迷离双眸,感觉西岗子上人欢马叫,热闹非常。到达目的地后,我们散开,融入这欢腾的人流。这时,曲队长可没有闲工夫指派去干什么活儿,完全凭自觉去进行。正当我在风中枯立不知如何是好时,斜剌剌闪出一个人影。


        我扭头一瞥,一个小小的人儿挑着一副大大的水筲彳亍地从我身旁经过。印入眼帘的那人,头裹红底黄格围巾,身着天蓝色短褂,分明是个小女孩儿。初到屯里,人生地不熟,众多老少爷们都没有认全,何况一个丫头片子。虽然我不知她是谁家闺女,却灵机一动:这不是送来现成机会了吗!我三步并成两步追上那小孩儿,冒昧地喊道:"喂!"


        那小孩儿迟疑了一下,站住,侧过脸,疑惑地问:"招呼谁呢?"我看到她红黄相间头巾严实围裹下露出的双眼闪烁着疑虑的光,眉梢边浸出的汗珠与泥土相混而成点点泥斑,让人记起一个词--花狗脸。我不禁笑了一下,说:"叫你呢!"随后又补充道:"我帮你挑吧,看你立趔外斜的样儿?""别糟改人,我挑得动!"小姑娘脱口而出。我虽有些尴尬,还是不舍地说:"那我帮你浇水得了!"小姑娘迈动步子,说:"‘帮’啥‘帮’,麻溜的!"我心中暗喜,跟随小姑娘走到人群拥挤的地方,拎起水筲,一个埯一个埯地灌水。说实话,那水筲真的很重,提起时我的手臂不住地打颤,若要担在肩上说不定真的没有那小姑娘那样淡定。胳膊乏力,导致倒水过猛,水泼洒得垄沟、垄台满世界流淌,我的鞋袜乃至裤脚统统弄得净湿,那难受劲就别提了。一旁的小姑娘吃吃地笑,说:"咋造成这样呢!"边说边提起另外一个水筲,舒缓地注入每一个土埯,水恰到好处。然后,撒种,掩土,踩实,按部就班地进行。我有些羞赧,又有些愤然,不无调侃地说:"寒碜我,是吧?"小姑娘正颜厉色地说:"不是‘寒碜’,是"磕碜’!"言罢咯咯地笑起来,透着爽朗和自信。我无话可说,依样画瓢地摆弄那沉甸甸的水筲。那天收获的不仅仅是满身的泥浆和浸湿衣衫的汗水,还有狂风中的无奈和话语间的冲撞,使我仿佛觉得人生还有一丝希望,同时并伴有淡淡的哀怨。


   晚间,我们被安排到老隋大哥儿子(也是李大哥姑爷)家的住宅休息。同来的伙伴儿声称要按当年睡卧的次序下榻,可我竟然忘却我们初到时的睡卧安排。我们初到时先暂居泡子北沿腾出的民居,屋内有南北两铺炕,南炕直通灶台,燥热;北炕远离灶台,冰凉。10个大小伙子要挤在南炕形同叠罗汉,而北炕被大家的箱包堆积得满满当当,无法栖身。我无意争夺南炕的睡卧权,将北炕上的行李物品合理配置、疏通,得到窄窄一条容身之所,侧身安卧其间。我的“创举”,有人嘲笑:“傻小子睡凉炕”;更多的是警示:“睡凉炕早晚作病!”我姑且听之,依然我行我素。


  第二天,从县城专门陪同我们的李大哥带领我们去屯东许家围子游玩。屯东不足百米处就是我们昨天经过的那条引水渠,渠水自西北向东南汩汩而过,其西侧是绵延至东岗子的稻田,其东侧是宽阔的大草甸子。引水渠修建当时长期枯水,不似现在的滚滚洪流。渠上架有一座水泥桥,桥面阔大,据说是新建,而不似旧桥那样狭仄。站在桥畔,眺望充溢奔涌的渠水,不禁想起"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诗句。


        许家围子和我们当年所在的屯子是何关系,或者说哪个建立在前?这问题没有了解过,我猜测应该前者先于后者,根据在于前者的主人(或主人的后人)已然在屯居住多年,那就是老许头儿的儿子。


        我清晰地记得,许家围子道北曾经有片荞麦地,我在那儿铲过荞麦。在令人陶醉的荞麦花清香的氛围中结识了她,在初不经意而后渐趋郑重的交谈中开始相互了解、信任,产生懵懂的意向和暗暗的依恋。在暖意融融之际,突然天降暴雨,在猝不及防的天象下我果敢地携起她的手,另手抓起她的锄向避雨的炮楼跑去。雨停后收工,西边天际聚集的浮云被西下的夕阳照摄得红霞万朵,灿烂夺目,我迎着夕霞走去,脚步显得格外轻盈。生来头一遭近距离接触女性,我胸中似有小鹿在撞击,既惶恐忐忑又无限向往,这是初恋的感觉?我不敢贸然确定,但她轻柔的眼神,莞尔的笑容,爽朗的话语和柔美的举止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平添几分亮色,温暖我渐冷的心,从而鼓舞我直面现实中的一切。她是何人?就是我到达之初在西岗子上那担水的姑娘。修建屯东濠渠那年不知什么原因我到了她家,那里满院满屋都是民工,她的闺房在紧里间,家徒四壁,只有炕上摆放镜子、梳子和瓶瓶罐罐等物品的小小柜子透露出待字闺中的信息,质朴而温馨。我忘记了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低垂羞涩的眸子和绯红的双颊,扰动得我突突地心跳,那种无以言表的感觉至今日依然清晰。几十年过去,她还好吗?


  从许家围子返回后,便去探望我寄居近7年的老宅,而老宅建筑之牢固竟然挺立几近半个世纪,堪称干打垒的奇迹!我的老宅坐落于高岗之上,4间北屋,褐壁泥顶,烟囱高耸,为当时屯屋中首屈一指!


        睡了若干时段凉炕的我,自迁入新宅后便可坦荡地安卧热炕了,这不仅因新宅宽敞大气,还在于人员的逐渐减少------上调或自寻门路高就,留下暂无出路的人们,我是其中一员。然而,睡炕终究不是我的追求,因而一有机会便寻思弄个床睡睡。于是我找来几块土坯,在炕的北面(新宅没有对面炕)摞起两摞高台权作床腿,其上搭起两根木板作为床屜,宽度不够,就在两板间敷上秫秸,一铺床就此搭就,离经并不叛道!


        当然这种脆弱的“床”确实谈不上舒适,竟然连转辗反侧的动作都不易达成,然而却聊胜于无。不过,在时令不宜的情况下,还是得上炕,比如冷风刺骨、暴雪纷飞的冬季。在我独自一人苦等“病退”调函的那个冬季,外边狂风大作,大雪封门,里面四壁漏气、冰柱垂挂的当儿,我每每在傍晚时分往炕洞填满秫秸,点燃后便去老乡家“唠嗑”(其实是蹭热),回来就钻进铺好的被窝,在充满柴草气味的融融暖意中进入梦乡。


  从老宅出来,李大哥陪同我们乘坐面包车前往后屯游玩。后屯名于太,位于我们所在屯子北面2公里,据说是民国元年(1912)一个叫于太的人在此建屯并发展起来的。在于太屯北面一点儿有一条从西北向东南横贯而过的小火车道(轻轨),道北偏东有一站房,这就是轻轨新立站。由新立站名而推衍,于太屯又称新立屯,1984年地名标准化处理时更为新站,如今新站为徐家村的驻地。小火车道(轻轨)兴建于1960 年,两年后通车。这条轻轨铁路对于我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是我往返县和屯甚或城与乡的必由之路。不过这条满有特色的小火车及其轨道已然拆除,进镇或县只有另辟途径了。


  后屯除乡政府外,还建有一所小学,为周边屯落提供教育资源。这个学校在公社化时期就已存在,不过比现在简陋得多,也小得多。那时只有几间破旧的教室,孩子们大多是家庭负担不重才来上学的,文具不过是一支笔、一个本、几本书而已。通常学生上学都要自带农具,为的是临时做些活计,以维持学校运转,可谓半农半读。每当课间,孩子们涌出教室,小嘎打闹,女娃跳绳,好不热闹。


  离屯回城前我时常到这个小学,找那时任教于此的老伍,在他们备课、办公、休息集一身的房内串门,除去聊天,便是正襟危坐地代他"批改"作业,也郑重其事地写上诸如"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话,现在想来真幼稚得可以。多年后,当我真正手握红笔批改答卷时,每每想到当年的荒唐举动,不禁有些汗颜。


  造访两天后告别的时刻到来了,我不禁有些伤感,有些不安。当我握别几十年后再见的诸位乡亲时,顿时想到不知何年才得以相见,也许机会不再,就此别过,愿我们虽隔千里,心心永远相印;当我挥手告别几十年后再见的小小屯落时,内心依依牵挂着它,虽然走马观花,见到一切安好,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心愿了。别了,小屯!别了,我记忆中的一切!让上苍眷顾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和承载着他们希望的这片黑色的土地!


         远去的另类屯民


        离开度过我青春岁月的小屯已然超过40多年,尽管10年前返回一次,而那返乡之旅对于我近7年的乡村生活不过九牛一毛!几近7年的艰苦岁月使我自认就是那个小屯屯民(或另类屯民),因为我落户在那里,同样是干活儿吃饭,尽管名义上是“集体户”成员。“户”里其他成员先于我各自离去,他们也许不认同我的观点,但农村户口谁也否认不了,“屯民”称谓理所当然,顶多再冠以“知青”高帽。对于那个小屯,我们是逐渐远去另类屯民。


        回城后先“待业”,后做临时工,最后进国营企业做工人。起初,我和同下乡的伙伴儿尚有往来;后来我连续搬了几回家,竟使相互的联系中断,这状态持续30多年,直到相遇在互联网上。


        2008年年中,我在经常登录的网站注意到以我下乡公社命名的网名,反复试探后认定即是我“集体户”成员,从而重新与“组织”取得联系。2008727日,我与能够联系上的5位下乡伙伴儿聚会,除共叙过往艰辛岁月外,还拟定两项规划:1.完成下乡40年的返乡之旅;2.撰写下乡回忆录。我们约定在那个网站上分别记写回忆文章,为将来回忆录的编纂铺就基石。


  按规划,20097-8月间我们完成返乡之旅;之后我将各位伙伴儿撰写的文章收集,整理,编辑完成我们的回忆录。


  除去在这个网站撰写回忆文章及跟贴外,我们经常使用电邮相互沟通、传递信息。


  201110月我在另一个网站建起以我们下乡屯子为名的“知青集体户”交流平台,希望通过它成为连接我们分散在各处忙于各种事务的前“插友”的网络集体户,进行交流、沟通、倾诉,使我们的生活增加一丝亮色,增强友谊,毕竟我们共同拥有一段挥之不去的经历和萦绕在胸的记忆!诚如一个同伴儿所说“一帮老友,天南海北,琐事缠身,精力日差。要聚会交流,不是件容易事儿。” 没这样的平台,“这帮人没准儿就老死不相往来,到了儿落下遗憾。”


       这个平台持续到201310月,我最后留言称:"这个平台自搭建以来已逾3 载,承蒙同学们的参与而延续至今,其间经我私自整理若干次,显现而今这副模样,如有错置之处还望同学们海涵!现今已然有更为巧妙、便捷、舒适的交流方式,这个平台则黯然失色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况且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就此结束其历史使命乃天经地义。


  我所谓更为巧妙、便捷、舒适的交流方式,就是俨然成为现代国人生活方式之一、须臾不可离弃的微信。20134月我与一个同伴儿加为好友,20137月我与另一个同伴儿加为好友,20141月我与去国已久一个同伴儿加为好友。20138月建立一个群,它延续到201311月,是为“群聊-1”;201310月新建一个群,还是原班人马,它延续到20141月,是为“群聊-2”。20141月去国已久那个同伴儿建立一个名曰“集体户”的群,它持续至今,成为原集体户成员精神层面的延续,成为离屯远去的另类屯民形而上的归宿。


  举国风靡的微信貌似成为主宰当下信息传递、相互沟通的主流工具,用它了解、探索暂住过的小屯成为我孜孜以求的动力。凑巧的是,屯中好友小铁子即小生子弟弟将其房后住户网名“丹”介绍并加我微信,于是便有了一次语音通话,这次通话是我与屯里微信交流的开端。


        “丹”提供的信息不多,况且其毕竟是晚辈,代沟妨害沟通效果。在寻访屯中同伴儿过程中,搜索到“庄主”即小生子,但未加成功。又搜索到“吴焕义”即过去我们称之“小神仙”,现居新站屯民。不过,还是没添加成功,原因他在电话中解释说“不会用”。


  20162月,老邢家二闺女电话联系到我并添加我微信,算是与屯建立间接联系。从她微信上了解到我们离屯后屯里的变化和人员的异动,也了解她本人的生活轨迹。


  从其发来的图片展现出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小屯的一隅,却也透露出岁月静好、安居乐业的氛围。图片提供者提及,目前屯中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厕所改造,由“上面”免费安装抽水马桶,若成功无疑将改变百年来使用旱厕的传统,此乃造福屯民的大事!我们作为屯子的另类屯民,虽离屯远去却也应为他们高兴!我还是那句话,愿上苍保佑生活在那里和曾经生活在那里的人们!


  作为曾经生活劳动在那里的我们,虽然远离那贫瘠、苍凉的小屯,但是共同的经历、共同的生活却将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维系这种联系唯有经常互动,而上述交流、沟通方式成为最佳方案之一。


  作为曾经生活劳动在那里的我们,聚会见面也是重要的联系沟通方式,虽然不太经常,可也必不可少。


  在最近聚会上,大家有了再访小屯的意向,并就方式方法取得共识,我衷心期待能够成行,以便重温旧梦,毕竟那里是消磨我们青春时光的地方!


       20192月重新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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