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教育论坛】
人间性与国民性 藤原书店的长期连载《现代人的亚洲观》(「いま「アジア」を観る」)历经了15载风霜,终于完结,汇集出版。是各界,各国的执笔者132人、从各种角度、各种关心出发,自由奔放汇笔成章的一册。没有什么体裁,也不见什么主题。在此,执笔者们“思考”的亚洲像,当然不可能用一个价值观来裁断。 若评此书的特征,笔者想用一个词语代替。即邻人之善意。在这里,不同国度的论者,同语亚洲,却不见丝毫政治,外交场合那种有关政治利害、国际关係论中的争执,对立,和国家间常见的憎恨,敌忾和紧张感。记录,表现的仅仅是一种对过去战争的忏悔,对将来和平的渴求,或执笔者们从生活、文化、历史、人间交流的日常体验中自然萌发的,一种对邻人的善意。 可是现实面,亚洲国家的关系并不是这样安稳和友善。领土纷争,历史认识的对立等难题形如危卵,哪个也不能用邻人的善意做尺度解决。再者,由于亚洲这个名词从登场以来,特别是在近代具有着帝国主义侵略扩张的政治背景,所以不少人对这一用语本身就具有一种强烈的抵抗感。称:亚洲,并不是我们东方人自己的言语。诚然,近代以来,亚洲是一个地政学的用语,是西洋人眼中的东洋。不存在什么善意,映出的仅是近代国家的贪欲目光,和被觊觎分割的地域像。也因为由于近代,这种被西洋列强肆意蚕食的历史,所以近代的亚洲又是一个象征着落后,分裂,战乱和殖民地统治的代词。同为亚洲同胞的日本,在振兴,解放亚洲的口号(亚洲主义)下,进行了半个世纪以上领土扩张和殖民统治的作为,更使亚洲这一体化的用语显得更丑陋,伪善。 从以上对比中,我们可以悟出一个两律背反的价值原理。即〝邻人的善意〞与〝国家的贪欲〞。同样是亚洲,从邻人的善意出发,可以平等交流,加深友谊;而站在国家政治立场时,出现的却是为领土,利益死斗的现实,怨恨的历史和国民间的敌意。 问题还在于很少能有人能认识到这个原理中的两律背反的关系,无意识中总愿意将邻人善意和国家的贪欲混同为一体,试图以此来解决国家关系的问题。有时甚至是相反,从国家关系上谈论友谊,从人间性中寻找敌意。最近国内广泛流行的日本“侵略民族性”的认识就是一个例证,在此,主张者们不从近代帝国主义国家的贪欲出发,却喜欢从民族性,文化上寻求〝日本人残忍,好战〞的根据。试问,哪一个国际间的战争能来源于民族个性的所为?此理论的错误在于倒置了贪欲与善意,国民性与人间性的关系。 在此也许有人问,“人间”与“国民”有什么不同?可以这样理解,人间性是先天自然形成的,而国民性是后天经教育而塑造的。人出生落地,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社会道德的熏陶就能萌发出本能性的善意。如友爱,同情,怜悯,互助,孝廉等等。可称为是社会生活中的通俗道德。于此相反,国民性却是经国家的教育,灌输后天而成。其手段即学校中的历史教育,爱国主义教育,政治思想教育等。意在培养被教育者的“热爱”对象,“憎恶”对象,诱导其对领袖的崇拜,对体制的拥护,对执政党和国家的忠诚。推行这种教育的执政者当局是很明白的,对敌人,敌国怨恨的感情若不教,一时的恨是不会永远继续下去的,而对自国的政党、体制、领袖的感情若不育,也是不会有人主动去爱的。这就是现在国家要掌握教育,管理教育的要义。意在强调:你不仅是一个普通的人间,更重要的是一个国家体制里的〝国民〞,有为国家献身效力的义务。 如此,每一个国家通过教育管理都在从小培养自己的国民,养育他们的愛“国”心,敌忾心和斗争意识。其结果使人间自然形成的本能性的善意中,又增添了一层人为的,往往是与人性对立的政治道德的色彩。 此第二性的教育,不仅可以打造保卫疆土的战士,亦可将善良的国民改变为实现国家贪欲的顺从工具。回顾历史可看到,若不经过忠君爱国的军国主义教育洗礼,战场上的日本人不会自动成为残忍的屠杀机器,同样,若没有对领袖,对党的崇拜的灌输,文革中的学生,也绝不会把毛主席,共产党看得比自己的父母更亲。在此,人间性被国民性扭曲,善意被贪欲所代替,大量国民的产生,又导致了国家,民族间的历史悲剧。 何为爱国的“主义”? 从以上道理来看,爱国主义并没有设么确切的定义。但可以说“爱”应是一种自然感情,但给它增添色彩,规定对象,使其形成具有特定内容的“主义”,却是政治和教化的结果。换言而之,爱国的“价值观”,主义的“内容”是由体制来决定的,由教育来灌输的。在此不仅抵抗侵略保卫领土的行为被称为爱国,支持国家的侵略政策,为不义之战捐躯同样也可被称是爱国。战前日本的军国主义在爱国的口号(御国のため)下,把经过思想改造的国民送上侵略战争的前线。“大日本帝国万岁,天皇陛下万岁” 是所有死者最终的呐喊。为国家而死,为天皇尽忠,被视为军人,国民所必有的爱国品德。这种为国捐躯的意识,在和平的战后也没能完全改变。今天的政府仍在“靖国”的口号下表彰死者的英雄行为(英灵),而不少人受害者的遗族,也在爱国意识的影响下虚荣地满足于国家的一纸表奖,不去追究国家发动战争的责任。 爱国主义中更有一种冠冕堂皇的,超价值,超道德,不能违抗的权威。称爱国无罪!只要有国家的需要,有领袖的号令,符合自民族的利益,哪怕是去侵略,屠杀也不会有人为此有受到良心上的谴责。 由于爱国主义具有的这几种特性,所以各国政府在本国的教育中,总是要在其中加入对维护自己政权有利的内容。把人间性中原始的,自然萌发的爱的意识――爱乡土、爱自然、爱和平、爱邻人――诱导为对国家体制的支持、拥护;为领土、国益的献身;对执政党、领袖的忠诚。以此造就出大批经过思想武装,爱憎分明,愿为政党,国家政治目标献身的战士。 必须指出的是,这种通过教育灌输的忠诚与崇拜,民族怨恨,敌忾心可以改造人但不能完全取代自然的人性。结果出现的是国民性和人间性之间交错覆盖,时隐时现,对抗矛盾的现象。前者多出现在非常时期的国益对立,领土纷争,政局动乱之时,而后者却表现在日常的社会生活,文化和人间的交流活动里。 不管最近安倍政权的倒行逆施,政府间关系的紧张,大量涌入日本的观光客不会有人带着敌意前往。此时在他们的头脑中映出的,并不是天天在电视剧中出现的那个丑恶的侵略国家,狰狞残忍的鬼子像,或国家谆谆教诲的民族之恨。他们希望得到日本文化,历史的知识,分享美丽的自然,清洁的环境和日本人的热情。购买日本高质量的工业产品。这就是自然的人性中的善意的亚洲邻人像。可一旦他们被卷入国家间的政治利害,领土纷争,历史认识的对立中,这种自然,友善的人间性,瞬间会被隐形中的国民性取代。敌视,憎恶,攻击,谩骂的斗争精神也会油然而起。 如此,同为一个亚洲观,具有邻人的善意和国家之贪欲的两种视角。通过各国的爱国主义教育,两者又被巧妙地混同为一体。有时会恨,有时又爱,有时亲为挚友,有时反目为敌。人间性告诉你对邻人要爱,要和平,要友善。而国民性却警告你要记住仇恨,教你为国益,为领土捐躯。善诚的民间人,总是用人间的友情,文化,经济的交流来弥补,缓解被政治破坏的国家关系,而贪欲的国家,也愿意将其作为一时利用的手段,却绝不容许其超越出国家的目的。在超价值的爱国主义教化之下,不能分辨其主义,内容的良莠;在满腔热血的敌忾心中,又分不清什么是自然的,什么是人为的,哪些是自己天生所有的,哪些是国家政治教化而成的。这种混同,矛盾现象,就是现在亚洲各国之间民众感情对立的特征。亦可称为是自然的,善良的人间性被国家之贪欲所利用,绑架的悲剧。 若真想谋求历史的和解,重创友邻关系,笔者认为不需任何国家,政治的作为,也不需要什么冠冕堂皇的“主义”。自然即可,人情亦妥。须要的是认清国家的贪欲和人间的善意的两者关系,从充满敌忾心的民族主义中解脱出来,卸掉那被强制的思想武装,从“国民”回归到自然,原始的“自我”。这并不是件简单容易的事。要知道成为一个独立的人间,比造就一群为国家献身的战士要困难的多。因为这里须要的不是教育倡导的满腔热血的忠诚,而是独立的人格,清醒的思维和人间的理智。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鲁迅<题三义塔>1933年)。想一想鲁迅先生在战火中的感言,犀利地道破了国家(劫波)与人间(兄弟)的关系。此意境乃伟大人间性之本能,却又被贪欲的国民性所禁忌。 (此文是书评『「アジア」を考える 2000-2015』东京∶藤原书店编集部、2015年6月)的改写、原文日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