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由于患了急性扁桃腺炎去北京某二级医院诊治。由于我本身是医生又是个长期病号,所以懂得首选青霉素,因为青霉素抗菌作用快捷、有效、准确、经济,由于青霉素的物美价廉,所以我称青霉素是穷人的救星。 窗外正是杨柳作花的季节,在絮雪的飞舞中,我的心绪有些烦乱,为了排遣,为了忘记这愁苦的空间,我闭上了眼睛,努力去捕捉槐花的清香,想起儿时怎样在槐树林摘槐花,把 花放入篮中,待篮中的花装满时,我把头埋进槐花里,闻那凉凉的香气。黄昏,在缕缕的炊烟中外婆为我做好清香的槐花饭。 突然,一个声音猛地把我从槐花树上推了下来,那声音对我的心灵有一种冲撞力。 "不要拔,不要拔,小壶里还有几滴,一滴是九毛七,我得跪在地上给人家擦几个小时的地板呀!"那声音自然苍凉,没有丝毫的调侃。我定睛一看,只见一位中年妇女正对着护士说话,她头发往后系了一个髻,很利索。显然她曾经美丽过的眼睛现在是干干的,好像不会流泪,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满不在乎的坚韧和看破红尘的了然与无奈,那微微向上翘起的下巴分明在说:别人不在乎我,我又在乎谁?她吸引了我,如果仅仅用同情与怜悯去理解她远远不够,因为她的气息比较复杂含混,我一时分辨不清。 我深深被震动,心被感染了。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接纳了我的眼神,她是一个外向的、敏感的女人。 我问她:"患的什么病?" 她说:"肺炎。" "输的什么液?" "利福兴。" "输几天?" "今天是第六天。" "六天多少钱?" "1000多块。" 她问我:"你输的什么药?" "青霉素。" "输几天?" "输三天。" "多少钱?" "52块。" "大夫为什么不给我输青霉素?" "你青霉素过敏吗?" "不过敏,大夫一上来就开了利福兴。" 我问她:"你的药费能报销吗?" "上哪儿报销?工厂倒闭了,夫妻双双把家还。" 输液室里一下子沉寂下来,仿佛只有一滴一滴的液体在悠悠地切割着时间,再一滴一滴地注入人的血液里。 "你现在靠什么生活?" 我问。 "日子可难了,儿子读中学正是花钱的时候,光校服就买了3套。老婆婆瘫痪在床,家里处处用钱。我打钟点工一个小时5块钱,我每天干10个小时,我一个月一天都不休息,刚刚够这瓶''利福兴''。 "我40多岁的人了,20层楼的玻璃,我得一块一块擦得透亮,登在20层的窗台上,两条腿直打颤,眼睛不敢往下看,真怕哪一天摔下去。一想到家里的儿子、亲人,我就死死抓住窗框,心里默念着小心!小心!小心!!!跪在地上擦木地板,撅着屁股,100多平米的房子,一跪就是几个小时,直到打完蜡地板上见了亮儿主人才有了笑模样。换主人一笑也是难呀!满池子的被单、牛仔服、内衣内裤,甚至带血的月经裤衩,要我用手一下一下搓干净,主人嫌洗衣机洗不干净。油烟机的油腻呛得我嗓子直冒烟,夜里直咳嗽不能睡……钟点工最大的特点是不能偷懒,人家是按小时计费的,我不能亏人家,咱凭良心干活,人家有钱那是人家的,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心里特平衡。看,我的手指头都弯了,经常裂口儿还流血。其实我也心疼自己,可心疼归心疼干归干。我的那口子也是四处奔钱,四环以外有便宜菜,他三更半夜去拉到二环来,一斤油菜赚二分钱那也干。我们从不因为钱少而不干,我们就得趁着有力气时多干点多赚点钱。" "那你是不是一想到以后就发愁,压力很大?"我问。 "不,决不,我从不多想,多想没用,活一天高高兴兴一天;我们从不当着孩子发愁,别的孩子有什么他有什么,不让他有压力不让他自卑,我儿子是三好生。 "当然,也有遇到难处抓瞎的时候,家里有一间半房,为了不影响孩子的情绪,我就拽着我那口子去柳荫公园的山上痛痛快快哭一场,哭完了心也不发堵了,但决不在孩子面前流泪。" "你原来也爱哭呀?"我说。 "这几年我已不哭了,我哭给谁呀?哭给丈夫不是逼他上吊吗,他的难处又哭给谁?两个苦命的人与其一起哭不如一起干。" 不觉中小壶里已滴尽了最后一滴利福兴,她望着空荡荡的小壶,又用一个手指弹了弹输液管,笑着说:"一滴也没糟踏,全流进血里了。"她笑得很单纯,也很凄凉,她的愿望本来很简单,但很昂贵。 我告诉她,医疗保险实行就好了,看病就不会这么贵了。那时,医药分家,医院和医生再也没有机会从药里获取盈利了,现在还没有完全入轨,因为青霉素没有回扣,有的大夫就不愿意开,利福兴有回扣大夫就愿意开,这是经济利益的驱动。医保全面实施后,政府要建立特困人员医疗救助资金,建立廉价的医院。 她的眼睛亮了并且有些湿润,她说:"敢情还有人惦记我们呢。" 窗外的槐花伴着和煦的阳光,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我爱槐花,它不仅清新美丽,在贫困的岁月里,它可以作为一种菜肴,曾帮助我度过困难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