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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频的博客
  无知亦无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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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自传体回忆 《佛只说家常》 2021-12-18 02:23:22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十八日,一个在台历上仅是凑数的日子,我突然回了上海。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月后有些人为了吸进下一口气而挣扎着使出浑身力量吐出一口渴望生存。还有人明知是冒死风险还是挤进人群去赚得养家糊口的几张钱币。当然,更多已经忘记有多少天没有进食的难民和他们的孩子,对已经碾压整个人类的幽灵而无动于衷。四个月后,我似乎已经摆脱枷锁,又因病毒被困扰在原地不可动弹而跨过了一个纪元在回忆上一个纪元的事。新纪元一切变得畸形,而旧的是所有人认定太寻常的生活了,我们身处这个时代是祸也是“福”,正如前人从战火中逃生后知道和平的珍贵一样,病毒在告诉我们,人的健康值多少。那是我一个月内第二次回上海在莘庄闹市口中徘徊,是一生值得记忆的时刻。只叹这世上即便吹裂孤生竹,却为知音不得听。

     

                  龙之梦商场里闲逛或许就我一个人,我太不熟悉这里的规则,茫然到无所事事,闲逛变得自我安慰。商场美食街各店的门面告诉路人已经开张,但店员并不在意,是因为路人实在太少,柜台的小姑娘还在困倦里划着手机。我没有一点食欲但很想找个地方坐下来,让时间停下来以便我能在空荡的情绪里捋清思路。

   

                  一家面包房店里的几张空桌空椅吸引了我,落地玻璃能看到商场的一片和来去的行人,我把包放在身边的空椅上,叫了份咖啡便靠玻璃坐下,在八幡东区大商场里也有类似装潢的咖啡店,那是过去我和老婆常去的地方,一个在吸烟区靠玻璃的老位置,中间放上一个小烟灰缸,老婆负责端咖啡和新出炉的面包,我们聊些孩子读书的事和家里开支,渐渐也能看到玻璃外的行人在增多。上海的咖啡不能说口味不好,是咖啡味以外的气氛我始终不大习惯,超大城市里的喧闹和快节奏,以及成群的观光客在日本我没找到,或许是年纪关系,休息天老婆在家煮的咖啡还是最有味。今天咖啡是什么味道我没任何兴趣,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安静一下。打开LINE联系上老婆,我可以将早上遇到的失望和明天的希望分享给她来减轻我的压抑。这是我第二次回上海的第三天,中行莘庄分行的人告诉我,以我的情况要汇出去这笔钱,必须上柜申请,提出我一时没法办到的证明,护照可以办手机,即使是有了手机上网操作,系统也会辨认出我海外永住的情况给予拒绝,到这个地步,只能信她,想试试也耽误不起时间。老婆无奈中提醒我和大姐联系,我说约好明天中午在虹桥见的。走出咖啡店已是中午,进餐的人开始多了,一家小杨生煎店里人意外的少,两年前,为了尝到这家上海人气店的生煎,哥嫂又是排队又是等空位,仿佛人们只要口感的满足不顾其他似的。今天我可以悠闲地找到一大空桌,点了份鲜肉的和一碗小馄饨。比起眼前葱香扑鼻,焦黄面底,鲜汁滚烫的生煎,儿提记忆里的要凉很多,那是父母一大早买菜时带回家,让我和哥赶在上学前吃下的早餐。我常想起和父母哥四人的生活,那时从不在意生煎的味道,而是味道以外的东西留在了记忆里,当我离开父母去了日本以后,在回眸方觉得再也回不去了。 

      和大姐还是约在虹桥枢纽。一个多月前的周六,我和老婆也是在这里等大姐。她们亲姐妹能在上海碰上面实属难得,我离开上海已经二十多年了,当她们的导游必面有愧色,即便找个好吃的去处我也只能两手一摊了,还好大姐多年在大陆工作,手机付款或咨询都比我们眼明手快,姐妹俩这趟的目标是外滩夜景,和平饭店和田子坊。南京东路新亚粤菜馆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是某亲戚在此办过婚宴,走进菜馆,一股浓郁的老上海氛围笼罩而来,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段,中午当然高朋满座,生意兴隆。大姐赞成在候座等位子,餐厅,候座 ,接着就是电梯,进进出出的吃客无疑是上海本地人,和南京东路上的外来游客成了反差,我暗幸自己的决定。“清炒虾仁”不愧是当店的名菜,看了这么多美食节目,上镜的吃上一口,再一个表情和一番评论是常套,这回轮到我们,虾仁滑又弹性,真没得说。

     

              再次见到大姐时,已经没有上次那份喜悦,“你们到底是怎么搞的?” 大姐看到我,埋怨的口气迎面扑来。一个多月前,我和老婆,大姐在和平饭店大堂里分手后,发生了地动山摇般地剧变,这剧变震裂了二十多年来堆压在我和老婆弯曲而几乎透不过气的背上,周围人只能依一扇窗户或一条门缝洞察到我们曾经的事,但无法取代我们而得之同样的感受。我在台湾奔丧岳母期间,曾和大姐有过长谈,她始终作为一家的长者慢慢道来,从不夹杂半句玩笑,这和她从事的财务工作和常年照顾母亲付出辛劳的沉淀。我们找了个汉堡快餐店,叫了饮料谈起我们的计划,大姐似乎已经盘算好“上中下”策将这笔钱汇去日本,“最后有多少钱到你日本的口座,就看运气了。”走出餐厅往地铁二号线,人依然很多,这和我刚才穿过虹桥机场那渺无人迹的候机楼形成强烈反差,似乎在印证这个社会的现实取舍而无远景考量。大姐和我下一个目的是福州路上的中行。已是中午时间,每家餐饮店生意红火,穿越装修店面的脚手架和沾湿马路,想必刚才下过一场阵雨。

          “俞频啊,办完事后你请我吃面。”

          “大姐,这里好吃的拉面我真不知道,不然我们改吃别的吧。”

          “亏你还是从小长在上海。”我略有不服,细想眼前的上海已经离我久远。我们在中行办得很顺,我将中行卡的大部分钱转到了大姐账上,这时老潘突然来了电话,他收到我有一笔钱转账的短信。

          “潘哥,没事 是裕子大姐的账号,她帮我处理。”老潘那头说,既然在福州路那就过来吃饭了,我说不了。出了中行斜对面有一家蛮气魄的老正兴菜馆,“大姐我们吃上海菜吧!”裕子曾对我说她姐喜欢在舒服的环境下就餐,不喜欢坐路边小吃。走近一瞧竟还是米其林两星。我们很快有了桌位,今天已经想不起来点了什么菜,都还算好吃。我跟大姐谈起了一个月前在家发生的事和日本老人年金,谈性正浓时,服务员因为要午休催我们结账,不过座位没有限时。我环顾店堂,还有好几座在聊是非。我和大姐在人民广场地铁站挥手告别的,一坐上回莘庄的地铁,一心想见到父母,内心一股莫名的宽松和期许,似乎考试后自我感觉良好而赶紧回去告诉双亲的小孩子心态。

       

               父亲睡眠时鼻塞很严重,常靠嘴维持呼吸,我特意带了瓶治疗鼻塞的喷雾药 ,用下来好像没啥效果。约不到一年之后,他在一次突发鼻血急救后被查出是鼻窦肿瘤。都快一年了,这个病毒纪元将天堂赐予了中国,将中国以外的土地留在了地狱,搭得上从地狱达天堂的航班难于上青天!渴求回去看看病中的父亲成了妄想。我在潇潇黄叶立残阳之季,走进了堂吉诃德店事务所,我放弃了一个承诺,为的是持守另一个承诺。人依赖于这个社会却活在自己的灵魂里,无论在社会里的地位如何,或总统或学者艺术家或沿街乞讨者,他把表象暴露在外而情感只有自己才能诠释。但始终他是有限的,即便在天堂或是地狱,改变不了其有限。在这个正在燃烧的世界当下,许多人面对束手无措的病毒停止了呼吸,又有许多人在停止呼吸的人现实面前无动于衷,千万别低估人类的愚蠢,就像如血的夕阳映红天际却总要被日出所取代,而日出之后也将迎来夕阳。愿时光善待那些扛起重担的身影,不必一直奔波入眠。

                老婆送我到福冈机场已经是下午,这是和上次回上海的不同,还有老婆要一个人开车回去,我们都为这担心,她假装轻松说慢慢开回去不会迷路的。行李倒不多,因为原就不打算让我哥来接。出境意外的顺利,今天也若这样,那就是天堂。飞机一阵剧烈滑翔后停在浦东机场,我见到了夕阳。出了关卡人群耸动,我每次回家这里终能见到哥,今天莫明地扫了一圈,到地铁2号竟要走上如此长的路还是第一次体验。地铁不是下飞机人的首选,空荡得很。我在车上和杨姐联系了,她说通知我父母。

                 到莘庄站时夜已经更深了,雨滴打在车窗使我看不清外边,穿过老旧昏暗的手扶电梯,外面已夜灯高照,熟悉的是马路和树林,下着小雨,我眼有点湿润了,水清路沿街商店依然灯火通明,眺望过去没几个食客,肚子倒真饿了,但转念还是急得见到双亲而加紧了步伐。门铃还没按完,门就开了,父亲从我的手上抢过来行李,母亲坐着叫了我一声,厅里灯光暗淡可压抑不住我们三人的喜悦。父亲一脸担忧和喜悦,似乎想说还是换了话题,问我饿不饿?我说没事。

          “家里有冷冻馄饨,要伐?有热水。”

            我说:“要。”

            母亲兴奋地眯起眼睛,催父亲赶紧做。

             我脱下外套也进了厨房帮忙。

             父母坐在我跟前看着我吃这碗馄饨,还唠叨着飞机场的事,父亲略微认真地说:“我们就不问你又回来做什么,就是犯法的事可不要做哦!”

             我说“不会的,等办好了我会告诉你们。”

             父亲还为我开了瓶啤酒。

       

                父母的早餐有多少年没变不知道,我也是隔了几年才回家,那时父母还忙着添外卖或者他们常吃的“山东包脚布”,这是他们对社区外早餐摊煎饼的一个戏称。老婆总热衷于去社区外带早点回来吃,热包子最能上餐桌。今天的早饭吃得很香,一小碗稀饭,白煮蛋加鲜酱油,还有热的牛奶。父母在餐桌上从不唠叨别的事,就是不厌重复的提醒我,早饭一定要吃。然后专心饮食,“餐不语,寝不言”。收拾好碗和筷,我去了浦东中银大厦。我不知道今天能办到什么程度,最起码要办出一张有银联提携的中银借记卡。大堂的负责经理是位看去非常精干的中年女子,她知道了我的来意后,提醒我办借记卡需要个人手机号。

             “你出中银左拐,到马路口有家中国移动。”

               约莫一个小时不到,我拖着沉重脚步再次出现中银大堂,向她诉苦非身份证办不了手机后,她迅速为我想了个办法。

         “你用你亲戚的手机申请借记卡,最后柜台发给你验证码时,只要你来得及收到亲戚的短信,填上验证码就能过关。”我即联系上潘哥。

             柜台发了两次验证码都因为超时被取消,我浑身真得凉了起来,大脑空洞无物。两眼机械般直盯着潘哥给我的只能上网的苹果5。

              “再发一次哦,注意。”

               “可以了。”霎时体温回升。

                 我用刚办的借记卡,先存入百元,然后退出卡再提取,确认这新卡没问题后,我通知了潘哥。不多时,他联系我钱已经“打”进去了。我确认卡上的数字,时隔一个月后的第二次回上海已经没有白来。正如上次潘哥跟我开玩笑,“我借你钱,你可不要拎两个麻袋现金在云南路上,没地方放哦!”

            

             我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在中行换汇再寄去日本,接待我的是一个中年胖子,旁边的同事叫他老师,他听明白我的意思后眯着眼睛和我说

            “你是海外永住的,不在对公民换汇限额里,也就是说只要提出这钱是你个人所有的证明,换多少汇多少都可以。”

           “为防止洗钱,这证明还要公证,需要好几天。”

             走出中行大厦,我认清了在几天内钱汇去日本,从中行办绝无可能。还是那位大堂女经理,用地道的上海话跟我说,    “侬还是去办个实名手机,上网汇试试看。”似乎是黑暗里一束火苗,要到事后的第二天证实她的业务知识欠缺。

          

            我提着包坐上了地铁,略有心情看着周围人有次序地忙碌,这个城市应有相当多的闲人,大致过了中午会出现吧。当时脑子里转的是手机,还幼稚地认定只要苹果5里的信息卡一换,我就可上网买汇了。刘震云说过,啥是幽默?真实就是幽默。小时的淮海路已经记忆残缺,香港广场前后高楼耸立,人群穿梭在地铁和高楼外边,和高楼里面的相对安静是网络时代的现象,越往西走,街上的人不多了而商店里人多了起来,我忽然想起,再走过去应该会有襄阳公园。我在沿路去了好几家手机店,开口问及身份证我就灰头土脸出来了,是没身份证办不了手机吗?这也要等到第二天我领教他们的业务知识。

        

           按照工作日时间看,我还有好几个小时可以办什么,可是似乎已蜡炬成灰。我拖着无奈的步子往回走,午后的阳光扫去一瞬寒意,看见的是难忘而陌生的淮海路。香港广场成了少有熟悉进出的大商场,潘哥戏称是他家的食堂,上次还请过我们,有一个中午我和老婆也在这里光顾了南京大排档,而这似乎就是昨天。除了两个楼层是餐饮外,其余包括洁白敞亮的大堂和店铺近乎摆设。曾经的欢笑依然在耳旁,而现在孤我一人,你可以追上风,却永远追不上时间的脚步,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岁月的手将时间年轮一圈圈的拨走。

        

         我在一楼星巴克找了个位子坐下,联系了杨姐。杨姐要我早点去云南路找老潘,晚上慢聊。

         

         我在学龄记忆里就有潘哥,缘由是他和杨姐恋爱早,那时杨姐好妈一家和外婆住在黄河路,我放假常去外婆家过夜。那是一个老旧狭窄石库门居住群,天井堆放杂物,还有鸡和鸡粪。屋里床,饭桌,衣橱在一个房间,烧菜在过道,油腻昏暗,过道通后门,是唯一的通风处,不可思议的在如此环境下,时常亲戚朋友欢聚小屋,好妈外婆能烧出一桌菜。后来亲戚家都搬去半淞园路了,我也常去留住几天,算是假期里的必须。去了外婆家几乎天天能遇见潘哥,高挑清瘦身材,双手爱插宽松长裤里走路带风。不喜颜笑,但后来他从日本回来后,每见到我和老婆,就笑声不断。潘哥爱喝啤酒,高档的和劣质的都能喝,唯求心情好。入夜云南路上的食客依然很多,市上有名的美食街倒是本地居民光顾得多,一个月前我和老婆来过好几次,每和潘哥都约在小绍兴店对面,并且每次都能一眼认出他那高挑的身材。他们家搬出云南路和云南美食街走尽历史是一年后我在日本得知的。晚饭依然是老地方,云南路拐角的门面比马路还低的一家小饭店,这成了二零一九年我两次回沪和潘哥杨姐聚餐喝酒最开心的地方,杨姐有自带的茶和烟从不沾酒,我和潘哥就是啤酒,还好一个简陋的卫生间就在几米之外,时不时楼下厨房炒菜的油烟会隔着地板直冒上来,瞬时一股辣味灌入鼻腔,潘哥骂上几句但绝不扫我们的气氛。今天缺的就是老婆,一个月前就在我旁边椅子上因为几瓶“纯生”而口吐莲花。我们谈心甚浓,他们始终关心这笔钱的命运能顺利到日本解决我们的燃眉之急,潘哥点起我们给他的日本七星,启动和老婆对话,“三缺一”,“纯生啤酒”,“感谢十四代”,笑声不断。今天后半场助兴是坐在对面靠窗的一位南斯拉夫酒客 ,潘哥拉他过来嬉闹开心。今天喝得也是过多了的,脚下挤满了空瓶,杨姐在我们三人高谈大论之间问了我很多日本情况,趁着老潘去方便,她笑着对我说:

           “今天这饭你要请的哦。”嗨,他们对我的相助何止一顿饭能抵还。

        

         樱花开过的季节更接近暖春,风有时很大,是学生登校或归家的时候而我住所楼下的中学校院依然死一样沉寂, 远山已经昏暗衬显出灯火开始辉煌,在我去年回上海前,我是绝没有这样闲空留意阳台外的东西。二零二零年年头开始是国内的坏消息,接着就是口罩危机,接着就是日本开始沦陷,中国开始步入天堂。正如未来无法预测,半年以后的日本深入黑暗比起来,今天我在阳台上看到的樱花还算是欣慰,世界没有变得这么快,而是人发现了新东西开始发起慌来。公司的窘境让我换了一个职场也又是快一年之后了的。今天我还能在这里敲打键盘或者每天上班,下了场内公车,在走往职场路上还能看到一片海湾而暗信老天没把我路给堵绝。海水有点暗,只有在阳光下才能透出她的本色。我浮现出马远的水图,一支毛笔绘出水的百态,虽没有像后来的那帮印象人将光引了画布,但丝毫不能低估我们前人对世界的观察力。某天海面会微波温柔,细腻处让人身临山涧池潭,某天海面卷起大浪,汹涌般让人在大自然力量面前屈服,某天海面浪尖晶莹刺眼,将阳光折射给你无法屈服的能量。我终是愿意看她一眼,人生在这个星球,因为一个肉眼看不到的DNA组合,夺去了快两百多万个生命,而且没有停止的迹象,有这么多人的记忆和故事带着周围人情感在这海面中无情消失。同样,人多少年的肆虐活动也夺走了无数动植物的生命。恍惚眼前有根地平线,有人说她是信仰,有人视为底线。海面让我觉得在远方四处漂泊,殊不知晓家在何处,其实心在哪里,家就在何处,也许我该敞开心扉,我希望我没走错。“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星期天起了一大早,我试着想尽我的力量将自己的家好好打扫一下,因为我开始感到再次离开父母回日本的时间开始倒计。首先按照老婆的流程将父母新装修的浴室卫生间彻底打扫个遍。家里就是缺一台吸尘器,父母常年不用,加上电商的原因,我一下子搞不来一台。我把父母房间的沙发拉开,一层灰飘舞出来,母亲病前其实非常爱干净,瘫痪后尚能挪步,弯下腰确实万万办不到,她其实很清楚家里那个地方该在那个时候要打扫,今天我和她想到一起了,父母舍不得我动手。

          “妈,都快过年了,我帮你擦干净了,过年就不要再做了。”

            说好今天下午我们仨好好谈谈,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我突然回家的缘由,令我最欣慰的是,在中午的阳光下,我在查看父亲腿上的血脉时还为他剪了脚趾甲。除了到社区买了点熟食和啤酒,倒了垃圾,我哪里都没去。晚上看电视时,父亲谈起了他年轻时创业的故事,母亲看着被她说成“无聊的电视”,耳朵在听我们聊。父亲年轻的一代跟着姐夫来了上海打工,后来公私合营后,姐夫回了乡下种地而他留在了上海加入了工人阶级。命运似乎和我去了日本,留在国外定居隐约相似。父亲谈心真浓而母亲开始提醒要睡觉了,看着他们缓慢地离开我房间的背影,实在了不到大半年后,父亲入了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母亲在外说着早饭的事,的确睡了一个好觉,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历,12月23日,离回日本还有一天的时间。我匆匆洗刷了一下就坐到桌前,父亲已经热好牛奶,一样的早餐和一样好的心情。今天是周一工作日,对我来说已经没有要做的事,需要汇到日本的钱,大部分在大姐账号里,余钱都在我的借记卡,今天去一次中行打个流水单,取出这几天来换的日元和要随身带上飞机的现钞外,剩余时间就留给我自己了。早饭后开始打扫房间,我还是重新洗了一次浴室,母亲在阳台忙着洗衣服,正好我哥来电话,我和他交代了父亲的病和明天回日本。

       

            我走近莘庄站已经不早了,以前刚建成那副生机盎然样已不复存在,曾经依托车站人流而派生出的商业红火只存一个建筑外壳。这是二零一九年圣诞节前夕,今天病毒纪元里不会有复苏的可能。一个人坐着地铁出行不由勾起二十八年前一个人背着生活用品上飞机远赴日本的思绪。那时候只有一股蛮力外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是,即使今天也一无所有。我不知道人生下一个二十八年会怎么样?至少以前从没有自问过。当一个人独自在一个陌生地方,既要心怀执念,目光坚毅,又要嗅觉敏锐。风餐露宿,忍饥挨饿都是小场面。而这个道理待有了白发后放悟到的。上海对于我来说,真的已经陌生,每次回家,出门就围绕几个地铁站,年复一年。 杜甫是“孤舟一系故园心”,王安石是“明月何时照我还”而心系故乡。和周作人“烦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比,曾经尚未变迁,满街自行车,还用磁卡带听东西的时代,才能激起我内心的情怀而不是今天。母亲瘫痪也有二十多年,出门需要扶持,她也对上海同样陌生,父亲老了,而他们耐得住平静。命运确实暗地里把持着人的归属,人喜欢按自我确定的方式去生活,但事实上不确定性才是这个娑婆的本质。我被强制由日本回了上海,确缘了我人生的伴侣,也在这一年底,我和老婆平和期盼的次子易来到了这个世界。

          

          也许是个传说,只要折满一千只鹤,老天会实现给你一个许愿。老婆信了,她照看两个孩子的空余折满了一千只鹤。“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许了什么愿,为谁许愿已经不重要。

          

         出了陕西南路站,斜对面就是香港广场,就在最近一个多月里,很多故事和值得留在记忆里的东西都和它有关,潘哥的饭局让我们知道了这个地方,他戏称这是他家的食堂。后来我和老婆来过这里的大排档,杨姐也在这里请过我星巴克快餐。今天只我一人,知人各在一方,已经熟知的环境和人流间的陌生。大排档已经开业,我几乎是今天的头位客人,选择一处不显眼的单人座位坐下而不急着看菜单,时间很空余。店堂接待还在为营业尚未完了的琐事穿梭不停,店门口已经挤了一堆人在分发包装,有的还戴着防护帽就能看出是发放外卖,我还难得看到这样的场景,刚开业就能发出如此多的单子,堂吃已不占大头了吧。店堂播的苏州评弹如一股幽香缭绕整个空间,男女接待都穿着复古服装,却不是一个朝代,他们的服务用语也统一在民国。我在想,当今淮海路上开一家工农兵饭店,用的是文革场景生意同样红火。 

          

       我先要了一碟盐水鸭和一瓶啤酒,然后接WIFI将刚拍下的碗筷照片传给了老婆,她在线。店堂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老婆提醒我今天大姐会去银行办理回款事务,她会随时将结果告诉我,我心里明白,无论结果怎样只能静候。靠近座位的貌似一对夫妻已经开吃得日火朝天,不由勾起我的食欲,我翻开菜单看到一些熟悉的菜名,“一桶鲜”是好几年前父母在莘庄请一家人聚餐时点过的,桂花拉糕是以前老婆必尝的,缘起还是孩子很小时回上海逛城隍庙,绿波廊的桂花糕给她无比惊奇,后来每次回上海一定想吃到桂花拉糕。我在不显眼的一角看到鸡汤小馄饨,便好不迟疑地要了一份,虽品的是记忆而不是味道,但小馄饨作得的确精致,馅是纯猪肉的不带去腥的姜和黄酒,馅量适中,入口柔松恰当可感手势拿捏时的功夫,鸡汤味浓而汤色清淡可见如开水白菜般提炼过。忽然一念转来,已忘了曾在哪里读到的“善食者美,善烹者忍”。

     

              我起座离开大牌档时,整个店堂近乎高朋满座,店外宽敞亮洁行人稀少,成了它的装饰。我看了一眼手机,没有留言,如果大姐那边有什么消息的话,老婆比我先知道。淮海路边的建筑高大挺拔颠覆了过去这里的海派情调,虽然刻意去追回而得来已不是原味,一切皆是如此。曾经何时,国人在城建时追求的高大上以为这是进步的标志,和世界很多著名城市比,前者是刻意要做什么,而后者是不许做什么的区别。仔细聆听,耳边很少有纯粹的上海口音,逝者如斯夫。

       

            从西藏路拐进福州路没多远,旁边一个弄堂口书摊吸引了我,两个类似门板的竹蹋上堆满了厚厚如词典的书籍,看了书目暗叹它可以集中华文化之大成,经子史集,明清小说包罗万象。书堆显眼处插着一张用纸箱纸剪成的,上写歪歪扭扭四字“全书半价”。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坐在角落里,端着一本书专注阅读,一个小方桌上用一块小石子压着几张十块钱。我暗叹这是一出鲜活的行为艺术,他应该是这个书摊主。我凑上去用上海腔问:“诶,多买几本再便宜点来事伐?”他几乎连头也懒得抬“半价!”,我猜摊主对这些如城砖厚的似乎从附近书店里卸下架,或是从批发商那里得来当摆设的书籍,没有一点营销兴趣。其实我已经看中其中一本《诗经楚辞》,我又问“摆到几点钟啊?”这回他头也不抬了“天黑了收摊。”我嫌书重,等逛了书店后再来。

        

            我已记不得福州路上古籍书店在哪个方位,眼见就是上海书城,我进了书店问了一下收银员,她告诉我方向后加了一句“这里楼上字帖也蛮多的哦。”我上了楼。

         

             我最想要的字帖是怀素的《自叙帖》,因为太长,在网上欣赏不方便。在小受老师的影响练过一阵子《多宝塔》,对书法谈不上内行,还算是爱好。很多事停留在爱好那个范畴倒也不觉得太累,无需刻意为之下多大功夫或时间。面对上古这么多书法巨人的作品,停留在欣赏即望而止步,虽不可及而心向往之的观念才是正确的,书法有神韵而不是绘画,你可以将《蒙娜丽莎》或者《日出印象》勾勒地一模一样,但将《祭侄文稿》连带涂抹也写得精确至致肯定少了神韵。正如说沈尹默先生的字是百年来追二王的第一人,可沈先生的字和二王没什么像,这里讲得就是神韵而非字形。如果说古人的毛笔字是作为书写工具,在工具使用中,偶尔巨作降临与世,如《兰亭序》《寒食帖》或上提的《祭侄文稿》等,只有草书才是古人眼里真正意义上的书法作品。还有一种是拓碑,是书写者和作碑匠人两方合作的作品,没有匠人对当作品的理解和高超手艺是做不出传世佳作的,李北海仅靠碑帖而影响后代这么多书法巨人也算是奇迹了。如果说中国文学史里,“建安风骨”是续《诗经》《离骚》 后 正统一脉传承 的话,那么书法史上就是“二王”被历代公认的。可唯独怀素和颜真卿书法不在这个传承一脉之上,但确是书法大家之中的大家,是张旭没教好吗?也不是,唐陆羽在《怀素别传》里传播的“小道消息” 应该不是杜撰。

             颜真卿与怀素论书法,怀素称:“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 出林,惊蛇入草,又如壁坼之路,一一自然。”颜真卿谓:“何如屋漏痕?”怀素起而握公手曰:“得之矣!”

           这里叙述的“壁坼之路”“屋漏痕”和“锥画沙”“印印泥”是著名的书法秘诀。这秘诀都源于“二王”。沈尹默先生就是对“锥画沙”的个人理解才形成了沈体的独特书风。书法秘诀传到谁而流失了已不可考证,苏东坡似乎是最后的三指斜执笔法人,书法史至黄庭坚开始,去掉毛笔中的硬芯,采用五指直执笔法而流传到今天,当然这和宋开始有高桌高椅不无关系。那么上古的书法秘诀在五指直执笔法上还是否有意义已经无法估量,除非我们保存了王羲之,褚遂良,欧阳询的书写视频。

        

           翻阅书架上字帖时油然而生一个感觉,当今的电子时代,实体书报可能会被取代,而纸张作为载体的绘画书法作品让人欣赏到整体之美而不至于立即淘汰吧?我们可以在电脑手机上将绘画书法的局部放大来欣赏,但对于整体来说还欠缺,陈丹青先生曾经为了看到名画原作不惜放下颜料毛笔而去美国“逛”起了博物馆。5G6G时代或许可以将你想看的东西呈现在你眼前,很多不靠寻找,探索或者艰苦跋涉而得到的虚拟景象对于有情人还有多大乐趣?

        

            我也挑中了米芾的《蜀素贴》《苕溪诗贴》,这是米书代表作。米书不好学,难在用笔。苏东坡称其“沉着痛快”,这评语看似矛盾?实则相反而成,不沉着则笔下无力,不痛快则笔下不流畅,两者皆可得而谓之米书。我觉得米芾的巅峰之作还是近年来被发现的《舞鹤赋》, 《舞鹤赋》是五代文学家鲍照的作品,是自古至今描述仙鹤的最好文章,在米芾晚年书写献给皇帝赵佶的《舞鹤赋》里,将米芾自称为“刷字”表现地淋漓尽致。文学佳作有大书家来流芳百世,异工同曲者还有赵孟頫书写曹植的《洛神赋》。唐宋托起了文学书法的强盛时期,宋的“苏黄米蔡”太耀眼而盖过了其他书家。后人因容不下奸臣蔡京而一口咬定“苏黄米蔡”的“蔡”是蔡襄,如果这四人按照年代来提的话,蔡襄在苏东坡之前,那么这四人应该称为“蔡苏黄米”。拿出两蔡作品一比较,蔡京的字要高出一筹,至于“忠奸”跟书法有何干戈?后人对前史的评价常带有主观意识,比如“五四”学界看历史,今人看近代屈辱史都有此弊病。宋之后书法大家成了点缀,元赵孟頫是笔者最爱。后来也只有王铎,董其昌了。

         

           手机有了留言信号,是老婆从日本发来的大姐已经和同事去了中行的消息。思路似乎被打断后已没有心情在书帖堆里慢慢浏览,我离开了书城。古籍书店让我很失望,除了一些摆样子的考据书外,店堂里几乎成了文房四宝和文具用品的贩卖场。在火山汹涌般的IT时代,书还能伴随我们多久,真难预料。若有一天,用一页一页纸作成书被另一种媒介替代,使我们再也不能用手和眼睛来接近它时,世上还有什么力量将人对书的无比珍爱之情给留住。

       

           为了咖啡和座位,我进了一家麦当劳。坐我旁边有一对男女,聚精会神地嗑着瓜子,其认真之态度犹如在完成一项举世的科学研究。我斜眼一瞅,餐桌上除了一大堆“战利品”外没有任何有关麦当劳的东西或标签,厉害!上海的饮食业对顾客的宽容已经接近共产主义,但愿顾客也有与时俱进的思想。我慢慢翻着字帖,这时有个陌生人坐到我对面,

       “对不起,我手机快没电了,附近又没有充电的,你借我充一点好吗?”

         我这才发现,为了等大姐老婆给我消息,摆在桌上的充电器,WIFI被远距离发现了,“可以,给我留一点哦。”

        “我只要一点点发短信就可以了。”没几分钟,他道谢离开了。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刚从弄堂口买来的《诗经和楚辞》。这本书最值得的部分是原文,我可以翻阅纸张的形式来阅读。至于注解只能参考了之,插图画得俗到极点,既然翻阅诗经楚辞,读者不大会留意插图,只有儿童读物会。细想一下,书的出版牵涉到多少利益关系是读者不知晓的。

          

             在我嘴角离开咖啡纸杯的瞬间,手机来信息了,一张中行对外汇款单照片。我第一反应是大姐成功地将美元汇出了上海。老婆紧接着发来留言,“大姐信息,手续已经办完,但还要点时间确认。”我忽然心中一热。在来上海之前,我定了机票先告诉了潘哥,他就问我“你就能吃准一个礼拜能把钱办好?”其实我也没有盘算,但各种原因只能回上海这么几天。就在明天搭班机要离开上海的今天下午,一笔关系到一个家庭在日本命运的汇款神助般地飞出了原本意识到的重重关卡。是自身的艰苦跋涉,是潘哥,杨姐,大姐的倾心扶持而佛眼大开。 我给潘哥去了微信。“潘哥,钱已经比我快去了日本。”“是伐?”我转发大姐中行回款单图片给潘哥。潘哥回信,“晚上过来吃饭!”

           

             走出麦当劳,整条福州路变得亲切和干净,当我重新熟悉起她的格局和位置时,我将离开她了,这条从小就愿意走,常来的马路。上一个月第一次回上海,和老婆,大姐出了新亚粤菜馆分手后,我曾路过福州路,因为没心情,匆匆回了莘庄,两天前为了办转账,和大姐再来过这里,而今天有这么好心情和时间,但要离开了。上海说大很大说小也小,只要熟悉小路,转几个弯就可以到你想去的。

          

            我给潘哥去了短信,“在老地方门口等。”那家在潘哥家附近的小饭店成了我们的据点,在明天就踏上回日本之前夜,我们约在一年多后随着云南路段的动迁而大约不复存在的这家店,今想起备受感慨。黄昏后夜色扑面而来,以至于我差点辨认不出人头涌动中朝小店而来的潘哥和杨姐,两人一前一后。杨姐用“现在不得了了,店都认得了”来和我打招呼。二楼老位置,太好了。潘哥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今天那个南斯拉夫人可能会来,我们都挑轻松的,似乎几小时前一笔钱成功汇去日本反倒是一件小事。当酒菜上桌后想要等什么的人都已经忘却,潘哥聊起这笔钱的利息,他很认真的口语让我察觉到这对他的重要。杨姐一直唠叨让我早回家,我们要说的话还很多,没有冷场的间隙。走出饭店,潘哥醉意地搭着我“频频,我这辈子如果看错人的话也是最后一次,看对人的话也是最后一次。”时隔两年后,我对这话的每一字都记忆地很清楚。几个月前,在淮海路西藏路口的那家旋转餐厅,潘哥宴请我和老婆还有上海很多亲戚聚餐时,散席之际潘哥也是喝醉和我说,“频频,晚班真的别去干了,这钱我借你。”

            

            一早醒来,什么似乎在重复,重复得如此逼真和可信。桌上是父母的早餐,稀饭,白煮蛋,一两碟剩菜和刚从微波炉加热过的鲜牛奶,母亲坐在那等我吃饭似乎有些时候,父亲在厨房忙些什么。这是个对于我们家再平常不过的早晨,我已记不清那天有没出太阳,酒意没醒没有胃口,但我还是撑着吃完了父母给我准备的那份。我有没有帮父亲洗好碗筷已经记不清了,一个小细节现在想来很重要。父亲答应不送我到楼下,因为五楼楼梯对于老人是个累赘,我不愿意我离开时留给父亲,这么多年来,每次回日本时父亲总是送到楼下社区,挥着手看我们坐的车离开。我走出社区人流忙碌,无非就是两种,忙着上班和忙着早点买菜,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大早,我行李不多也没打算叫车。

           

             一踏进机场候机楼,思绪里上海印象开始淡漠,整个大厅人不算多,唯有飞日本的那条大龙长得出奇,细心察觉大部分是旅游的。真正处境手续办得飞快,不多时我已经坐在登机口的座椅上了。我联系了老婆,确认了她要的免税品,还拍了照送去她的手机。当一切停顿下来后,才觉得出了汗后口渴,我来到最靠登机口的开放式酒吧,两个服务员在柜台里边聊边做开店准备,那休闲的手势让人怀疑酒吧尚未营业我只是个借坐的路人。我真的不急,也不想伸长脖子叫一声打断他们,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也就是几天前,我在龙之梦商场的咖啡屋里和老婆连线谈论办事进程。一个人,一个桌,一家店。人生难得有这样的机遇,上次是踌躇莫展,今天是手捧《自叙帖》,老天对谁还算公平,至少对我。几个月后,当人类发现病毒闯进自己的家园借个座落落脚时,将是多恐慌的一页历史,而眼前的一切都会被“保持距离”和“口罩”所覆盖。终于等到服务员发现客人已经坐在位子上,“先生,您需要什么?”

            

             我开始在菜单上寻找起来,热的肯定不要,有冷饮但冰块对味道不很友好,最后青岛全麦芽啤酒吸引了我,就是它了。将啤酒慢慢倒入杯子时,一股纤细稠密的啤酒沫由下往上升起并稳健地停留在杯口时,视觉告诉我这是好酒。中国人是做得出好酒的,一切在超市里廉价如水的“行板”只是经商。中国不缺好酒所以中国自古不缺好诗一样。举杯一大口,麦芽的苦味和气一股往上呛来,这么多天压抑在心头的那股滋味被彻底驱出体外,我无意去注意那压抑,它暗示什么或许什么也暗示不了。啤酒的确要大口喝,至少第一口要这样。大约两年后的一个周日下午,身边有肖邦的钢琴曲和阳台微微初秋之风下,当年那杯啤酒犹如就在眼前,酒色酒味都依然真实可信。

           

           在回登机口过道上,有家鸭脖子卤味店,我给老婆一个信息,她立刻回答“要。”走近问了品种的味道,店员专业地向我推荐刚出锅的简易包装类的。我说我去日本,海关怕过不了。她说还有真空包装的,其实无论是什么包装,对于动物类加工食品只要被日本海关发现,逃不脱被拦下放弃。可我还是买了几盒简易包装的,是碰运气吗?内心有一股莫名地为老婆捎去的冲动,几个月前,老婆牙床疼到被医生劝告要作一个牙套支架,因“两袖羞涩”老婆一直在拖,谁都知道拖是拖不久的,“小小年纪”就天天吃粥吗?某天,我从卡里取出了现金。回了上海卸下一身的疲劳,老婆的胃口早就忘记了曾经的窘迫,一切慢慢开始变好, 世上没有绝对的纯粹,也没有绝对的繁复。

          

                飞机开始离开航厦,机舱里传来对乘客的问候声,机长的浑厚中音让人听来更有安全。接着就是沉默,飞机在跑道上排队转弯,一架架缓缓行驶犹如一队穿过沙漠的骆驼,浦东机场就是这么忙碌,说不定前一架飞法兰克福,再前一架飞圣保罗,浦东和世界就这么挂钩着,一年后,病毒也以这个方式在周游地球。我透过窗看到忙碌的地勤人员,笔直的航灯和野草,阳光已过晌午,给黄昏前留下最后一时灿烂。命运靠飞机缓慢地挪动让你在这个块故土多留住几分钟,哪怕你已经开始陌生。我已经关闭手机,不知老婆去机场的路是否顺利。一股气流震动和盘旋拉高,方田和大道开始变小,我还能窥到汽车在零星蠕动和大片黄泛海滩。飞机继续攀高,窗外缕缕云烟在拍打过来,时而强烈刺眼和地面的不能等同的光线破窗而入,让人忘记飞机其实在转身。等我再次将视线投入窗外时,云层如晨雾般缭绕过来,眼前的被撕开而更深出还是席卷过来,机身一阵抖动后,似乎爬了出来,云层越来越被踩在脚下,渐渐如方田如大道,而湛蓝的之上是逼近黝黑深处,这是宇宙的本色吗?我想所谓的“自在”就在通幽处。显示屏上显示高度在四千米,珠峰腰间处,已是新天地。想到西汉的毛亨为《诗经》作得序,“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我尚不知看到的和我有多大牵连,隐约在回照我此次不寻常的归国。

             

             在即将为这篇自传收尾时已经是秋季,还有两个月整好抽成两年,我越发对写下这些文字的缘起产生了怀疑,谁会读呢?这样一段平凡人的真实历史“枯草乏味”,没有戏剧性。民族,国家有大历史,是留给后人来所谓的“以史为鉴”,它需要增删杜撰,否则拿什么来“鉴”?热衷于做这样的刀笔吏“自古以来”,古至《尚书》,后有司马迁,班固,直到满清交出皇权而“共和”,人们爱读前四史,因读来有文学性,不像后史“枯草乏味”但更接近真实。落到每个人每个众生都是平凡的,平凡是人的最大外延,无论你曾经怎么伟岸怎么强暴,即便是伟岸和强暴也是刀笔吏的活,丝毫不颠覆你平凡。人只有感悟到甘于平凡,才能照见五蕴皆空,在不甘于平凡的溃败才能乐观地活在世俗,活在家常。

         

              飞机下的大海已经呈蓝色,据说蓝是地球的本色。偶尔有几艘船只镶嵌在里面,倒是博多湾的几个零星岛礁要醒目的多。转眼间福冈的城建尽收眼底,高速公路上奔跑的汽车还有碧绿的球场,一切看上去很和谐,即便是机场也是,看上去蛮“中庸”的。我把外套盖在行李手推车上,熟练地出了关。她的笑颜由远至近,没有打扰周围一切悄悄而来,只有心有灵犀放能触到那是地动山摇般地热烈。见到“鸭脖子”,她眯着眼睛将它贴在脸庞,是“民以食为天”吗?我们将车开出停车场,我确认了一下红绿灯,无意看了机场一眼,内心有一股不明的冲动,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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