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陳小魯生前常說“我就是瀟灑一點”,細想一下,如果他說的是“我就是力求超脫”,可能更合度些。按說“瀟灑”這樣的詞兒,和“質樸”(以及同類的“本色天然”和“性情中人”云云)一樣,本來不宜用於評價和形容自己。筆者這個想法起於幾十年前,當時動輒聞說“我們勞動人民”(或“無產階級”或“貧下中農”等等)如何之具備“樸素感情”,讀後聽後感受不能明說,但心下越來越確定:像“質樸”這樣的概念,一旦懂得,再用來要求自己就是一個低標準了。換言之,一個人,無論文化與否,一旦明了“質樸”所指為何,他或她就不可能再質樸了。旁觀陳小魯的人生閱歷,竊以為他不會不懂得自己應當以誠實為言——用“誠實”作標準(誰都知道那很高)要求於自我,做到沒做到讓人家說,至少,為人的出發點無咎。 從來沒見過陳小魯,知道他全從聽說,但不是文革中幾乎流布全國的那些有鼻子有眼的傳言。從當年北京八中的高中生口中,知道陳小魯對風行一時的中學紅衛兵在學校和社會上的很多行為(包括“西糾”和“聯動”成員所為)都認為是胡鬧,他不去沾邊。後來就只知道他“失蹤”了。直到文革後期及再以後,又陸續得知他的真正經歷。 看來,文革以後,直到“六四”發生之前,他還是有志於用世的,也許並不追求聞達,但仍願在政治改革中起積極的作用。對“六四”之變,他有不同意見,因此意欲有所不為,讓自己的公開身份悄悄避離了官場。 但是,從商,在陳小魯身份地位,卻無法視為超脫(即他的“瀟灑”和“自由”)。從鄧小平“南巡講話”以後,中經江朱與胡溫,直到現在,“紅二代”和“官二代”中無論曾經是怎樣的學業和工作背景,幾乎人人都成了經濟長才,爭相出任這個那個公司的董事乃至“掛長”! 是為“改開”大潮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各種網文小編們樂用的這句濫俗完全適合描述這個現像)。陳小魯未能免俗,雖然他可能曾經努力要做到不俗。首先,他是高層世家,加料“紅二代”;其次,他曾供職於特權機關總參情報部(各國駐外使館的武官處都是情報處,這在外交界是公開的秘密)。這兩個背景使他在中國政治特權層浸淫很深,從商,絕不可能讓他從這兩個背景中洗脫,相反,只能加深疑雲疑霾。 陳小魯和“安邦”公司關係至深,這一點絕無可疑。他所堅持否認的,是他在“安邦”內部的位置,說白了,就是否認他是“安邦”的業主。其實,這後一點真相為何關係不大。而前一點給他帶來的(一生中最後一次)糾纏和麻煩卻正是值得關注的中國政治變動的風向標。 帶着權勢背景“下海”從商,此風起於“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鄧這句名言聽起來是半句話,即只提“先”怎樣怎樣,既不講也不許問“然後”如何。得風氣之先的“紅二代”很自然地就把“先富起來”變成了公然的權錢結合。例如《財經》雜誌2007年1月刊發的《誰的魯能》一文披露,有名的某“紅二代”的“二代”之發家有路,簡單地說就是通過銀行貸款,在某企業入股,其後在企業“轉制”時以極不相稱的低價買下巨量股份,股份(全部或部分)變現還清最初貸款自不成問題,一切洗白……其中哪一步都離不開以權勢推進。再說“安邦”,國內人皆知它之所以令人矚目,主要是其飛速“爆炸式”增長,正常經營不可能有那樣的效績,那只能是財富轉移的結果。 不管怎麼說,“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是經濟改革的標語口號,也是“太子黨”—“紅二代”先前的共識。至於以後社會如何發展,制度如何改革,他們顯然談不上共識,而是人心隔肚皮,各有各的見解,各有各的盤算,外人只能猜想,無法準確判斷。然而,使“先富”階層利益固化的路線圖到底未能再由各路“太子”相安無事地進行下去。據黨媒傳出的信息,那“一部分人”中的一部分富可敵國,足以動搖邦本,再不中斷他們的發財過程,那就不是老百姓看着眼紅,而是黨和政府要眼紅頭炸了。到了這個坎上,莫說“安邦”,你就是給自己起名兒叫“安黨”,中央核心也要下手制裁剝奪。 這一役發展到目前,可以看出其動靜意義非輕。鄧設計師含糊設計的大項——一國兩制,政治改革(如不再一人終身領導,如黨政分開等等)——都要撤火更張,現在連市場化和“讓一部分先富”也要收縮回去,終於使多年來自詡瀟灑的人也受不住了。 他不幸猝然離去,讓家人和朋友震驚悲痛。接近他的人聆受過他的親和與識見,膚知其經歷的人感嘆他際遇不凡,與他相距甚遠的觀察者如筆者也不免同情。他曾經表示過終生信行“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筆者願相信這是他的初心。 比起個人能否超脫的問題,國家社會的前途安在更值得深思。胡耀邦對兒子說過“我們這個國家要成為一個正常的國家”;趙紫陽曾表示擔心“我們現在不培育反對黨,一旦(社會)有事會很危險”。這些都是超越一黨之私的當國知言。“紅二代”整體而言志大才疏,見不及此,的無一個是男兒。所以還在為建立上下尊卑的等級社會忙得不可開交,“改革”雲者,若有底牌和自信,於今可見的來源就是這麼個古老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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